金石同二踏子回到家乡峪口村的时候,正是赵瞌睡发引的日子。
英桂没有想到,赵瞌睡被火化的丧事会办的如此风光。
一个村子里的农民死了主动要求火化,这在镇里还是一件稀罕事,镇里陆书记就把这一情况报了县民政局,县民政局也觉得这是一件新鲜事。这些年,县政府为了在全县农村普及推广火葬,专门成立了殡葬改革委员,费了多大个功夫,就是没有几个主动要求火葬的。觉得要把赵瞌睡这件事鼓励宣扬,给全县的农民做个样板,就让民政局孙副局长带队,会同殡葬改革委员会主任史乐,亲自参加这个葬礼。
既然要宣扬,孙副局长就要把这个场面搞得隆重一些,请县殡仪馆派来了一辆殡仪车,车辆周身披上白花黑纱,贴上两幅白纸黑字的大标语,左侧是“倡行新火葬”,右侧是“千古留芳名”,还请来两队人,一队是西洋式的女子礼乐队,一队是身着古装戏的戏剧礼宾队,并请市报纸电视台随同采访宣传。一行人乘一台小面包车,两台大面包车和一台灵车,开到了镇里,又请上镇政府的陆书记,一大清早就浩浩荡荡开进峪口村来。
车队一进村,英桂一家子人看了,就悲痛加激动,一片声哇哇地哭。家里原来请的一套响器班子,锣鼓唢呐一齐鸣响,鞭炮也噼噼叭叭地响成一片,一时烟雾腾腾。这西洋鼓乐队一下车,一个个头戴白色高筒平顶礼帽,身着白色西洋戎装的女子就整齐排成两排,昂首挺胸,呜呜吹起了长管大号,一排西洋鼓就咚咚咚地响了起来,那女孩子纤细的手指及手上的击鼓棒如雨点激流般飞舞。一阵乐器响过之后,着古装戏的礼宾队也就架起了音响,竟还唱起古戏来,就着那大音响唱起了《孔明吊孝》,悲悲惨惨的曲腔,更引来一片哭声。村里人稀罕,都过来看热闹。
赵瞌睡的丧事,不换原已安排好了的,虽然是火葬,但还是按照土葬方式安排,只不过抬的棺不是送上山,而是送至村口,从村口抬上车拉去县里火化的。这县、镇领导带的两套人马一来,一看弄的这个场面,不换就不晓得怎么安排了。孙副局长激动地拉着不换的手说:“你这个支书工作做得好呀,为我们全县的殡葬改革树立一个了个好的榜样。”
一旁就有几个记者又是拍照又是录像,不换就很不自在。一名女记者递个话筒来,问:“金支书,请你谈谈农村为什么要实行殡葬改革工作,您是怎样做好这项工作的?”不换就有些尴尬,一时也不晓得说什么好。一个小伙子就很快在他对面亮了个事先写好字的纸牌出来,示意不换照着念。不换一看,上面写着:“……过去的土葬,既要占用很多耕地山林地,又经常因为春节、清明、忌日等扫墓引发火灾等不安定因素,是百害而无一利。因此,我们积极响应县委县政府的号召,积极做好村民思想工作,引导群众破除封建观念,推行生态文明葬法。……”不换只得照着念了一遍。
念完了,孙局长说:“这次因为是要在全县树个样板,所以这个活动,既要体现不铺张浪费,又要搞得隆重热烈。我是这样安排的,要发动全村人都来参加这个送葬队伍,以体现这个村村民对火葬的支持,这个送葬的队伍,要绕村里走一圈,让家家户户都看到,然后才送出村口。”不换点头,说:“动员村子里的人来,没有问题,只是这顿饭怎么解决?上千人呢,这赵瞌睡一家也负担不起这顿酒席,还有,你们这请来的两套人马,这笔钱谁出?”孙局长说:“至于经费,这个没有问题,县里十分重视这次活动,为树好这个典型样板,也专门拨了点钱,不用这家人掏钱就是。”又说:“这个事,你们也不要声张,要不,这以后哪个村里死了人要火化,都找我要钱,那就要了我的命了。”
不换就同孙局长商定,中午十二时发引,发完引后再吃饭。不换忙派出各路人马到各队请人,声明是县领导指示,来参加就行了,不用送随礼的。又忙派人火速去集市采购酒肉杂货等食品,备足一百来席的酒席。
到了中午,赵瞌睡的棺材装上了灵车,史乐主任指挥各组人员列队,原要安排死者亲属在灵车上的,死者亲属不愿意,要在灵车前捧遗像举孝杖哭行的,这样,灵车前面是死者亲属,亲属前面是礼宾队,礼宾队前面是女子西洋乐队,西洋乐队前是举花圈的人群,最前面是打幌的人群,民族乐器队伍跟在灵车后边,再后面就是送葬的队伍。
队伍排列完,到十二时正,一声炮响,中西鼓乐齐鸣,古装戏的礼宾队也伊伊呀呀啼唱,亲属队也高声嚎哭,装着赵瞌睡棺材的灵车缓缓驶出赵瞌睡家,上千人的队伍就压上了山村的公路。孙副局长、史主任、镇里陆书记等亲自送行。
金石同二踏子的越野车开进村子时,立即被这浩大的场面震住了。二踏子问金石:“怎么,现在这十六人抬的棺材也改为灵车送了么?”金石一时也蒙了,细细看灵车上的字,什么“倡行新火葬”,还跟着几名电视台的记者,看孝子捧的遗像,却是赵瞌睡。也很不解,赵瞌睡什么人物,这么大的排场?一看爹也把一条白拖头布扎在腰间,同几个人在指指点点走着,忙上前叫了声爹。不换一看是石头,喜上眉梢,忙趋前拉了石头的手,问:“刚到么?”二踏子同巧云也下了车,两人齐声喊了声金叔。不换又忙欢喜地上前拉了二踏子和巧云的手。一旁的孙局长看了看二踏子身边的车,也凑上来,不换忙向石头和二踏子介绍了孙局长和陆书记。陆书记很是兴奋,忙上前拉了手,激动说:“早就听说你这位大老板了,我们是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你给盼回来了。”
发引结束,送葬队伍回来吃酒。陆书记就把孙局长、史主任、不换,金石、二踏子、巧云,还有三名记者等领到一个桌上,边喝边聊。二踏子疑惑地问:“这赵瞌睡做了什么好事,你们还亲自来送行?”陆书记看了看孙局长,微笑不语。孙局长笑笑说:“赵瞌睡生前做没做过什么好事我们不管,就是因为他能够主动火葬这个壮举,值得我们鼓励宣传。”二踏子说:“这火葬不是喊了好多年了么,还没有普及?”孙局长说:“光上面喊有什么用,村里依然老样子。不要说火葬,就是土葬,现在的年轻人,只晓得讲排场,要面子,哪会珍惜这山这地,造的那墓越造越大,占地越来越多,这些村干部也不管,我们也管不过来。”
金石感叹:“这样下去,再过些年,这山上地里都成了墓地了。”
旁边的美女记者扑闪着大眼睛说:“政府强制推行火化不行吗?或者采取高额罚款,不信推行不下去。”
不换看了看美女记者一眼,说:“别的都好强制,唯图死了人不行。一家人都在悲痛之中,这么个场面,你忍心强制他火葬?而且,亲戚朋友来了一大堆,你这个时候逼他们去火葬,谁听你的,搞不好一大帮子人把悲愤发泄到你头上。”
孙局长说:“所以说,我们只有正面做工作,县里对老赵火葬的这个事这么重视,就是为了给大家做个样板。”
巧云也是晓得赵瞌睡一些情况的,疑惑地问:“我看这赵瞌睡也是一个小器的要命的人,怎么他就同意火化了呢,是他自己的遗言么?”不换就苦笑,看了看几位记者,说:“说起他来,一言难尽。这个事,以后我们慢慢说。要说遗言,今天当着记者同志的面,也说说几句农民的心里话。这赵瞌睡是中风死的,死时候,身边是一个人也没有的,要是有个人在身边,兴许还不会死的。这赵瞌睡死后不光是没有遗言,连银行的密码都没有来得及告诉他人,家里的钱都取不出来。我想,现在这农村像赵瞌睡这样的,死时身边没有一个亲人的老人,有很多很多。去年底,前村的朱老七死在屋里,两天了还没有人晓得,要不是他家里的狗没日没夜的叫得凶,烂在家里都没有人收拾。”
孙局长也叹息,说:“像这样的空巢老人,我们也正在关注,光靠上面重视也没有用,主要还是靠村委会,比如有些村,组织了老人会,相互有照顾。”金石说:“组织老人会,也有利有弊,这老人会势力大了,就容易与村委会发生矛盾。我看,还是要靠村委会来解决。”
陆书记就说:“今天这易老板回来了,我这心里也就踏实了。这次换届选举,我还正愁找不到人选,前些天听金书记说易老板要回来竞选村支书,我这心里一块石头就落了地。省政府的赵秘书长也打了招呼,他能抽出时间的话,会亲自来我们村参加换届选举,并指导落实这个村的农村改革试点工作。”
金石说:“我也同赵秘书长联系过,他答应一定抽时间来看看的。”
陆书记对不换说:“换届工作春节后才开始,这段时间的工作还很多,还得你费心操持。村里其他工作都可以放一放,目前主要是要同易老板一道,研究制定这个村农村改革试点的一个具体方案出来。我想,既然有赵秘书长参加,那就是影响到全省的一个试点,不能马虎,不光是包地种粮,还有农村的农民文化生活,环境保护,殡葬改革,再就是刚才讲的空巢老年人的养老终老等问题,都要全盘考虑。必要时,我可以报请县政府相关部门组成一个工作组,来村参与协助指导。”
又对金石说:“听说你在省公安厅工作,对农村治安维稳工作也很有这方面的经验,无论怎么说,这也是你的家乡,也要多指导协助。”金石说:“这次回来,就是来学习学习的,指导谈不上。”
二踏子说:“陆书记,我也是粗人一个,原来只想利用回乡养老的机会,趁身边还有几个钱,为家乡人做些事。金石在同我回来的路上,也谈了他们省一些农村土地流转改革的经验和他一些看法,也给了我很大的启发。我同金石也说过,我年青时在搞集体时,没有种好地,靠混吃混喝过日子。现在,想回来弥补弥补,把村里的这地都种上粮食。我也有个想法,现在村里老人多,要是再让全村人回到过去那种大集体,一同劳动生产,也见天在一起有个说话的地方,村里也搞个食堂,让那些空巢老人能有口现成热饭吃,是不是要好些?只不过经营形式和生产方式变了,实行产业化经营,机械化生产,在提高粮食生产效率基础上,利用村里的老年人和妇女从事其它种养殖等力所能及的工作,共同提高村民的生活质量。……”
巧云回来后,本想去找细细她们的,但上千的人,太多太乱,闹哄哄的,一时哪找得到。看金石同他们边吃边聊,自己搭不上话,也只顾吃。菜还未上完,就吃了个饱。坐了一会,就悄悄下了席,进屋里去找英桂。找到卧室,见英桂半躺在床上,屋里坐了几个人,正是细细、小云和小红。英桂见巧云来了,不觉又伤心哭了,巧云忙上前安慰,顺便将二千元的红包塞给英桂,英桂用手惦了惦,忙要退回,说:“要不得呀!要不得呀。”巧云只得说:“踏子多年没有回来看赵叔了,没有想到这次回来,也没有能见上一面。”英桂听说,又哭,说:“要是见了你们,看了你送的这么多钱,不晓得有多欢喜呢。”
细细等看了巧云,本来很是欢喜的,但此时也只得克制,忙拉巧云在一旁坐了。巧云就问:“年初看赵叔身体还好好的,我还羡慕赵叔说,我们的身体还没有赵叔这么好呢,怎么这嘛突然就走了?”英桂叹了口气,说:“你们不晓得,死的头一天,他还吃得二两炖得烂烂的肥肉,二两烧酒,三两米饭,还上山采了果子回来。这些年,他就好这一口,餐餐都少不了。都怪我呀!我也是老糊涂了,被鬼迷了心窍呀!没有听医生的劝让他住院,死了,我也没在他身边,连句后话都没有留。”说完又哭。细细劝说:“也是赵叔只有这命,怪不了你的,好在他走时也没有什么痛苦拖累,也是快八十的人了,也算高寿了。”
宴席散了,就有不少年老的来客进来向英桂告辞。细细等就拉了巧云出来,这才露出笑脸,说:“听说你要回来,我们眼睛都望长了哩。”小云看了看巧云,笑了笑,对细细说:“你是盼见二踏子,眼睛都望长了吧。还不快去看看呀!”细细呸了一声:“你也不怕你那嘴像赵瞌睡一样哩!”就笑笑对巧云说:“今天我们都不要去提那些臭男人,现在就一起到我家去,我们姐妹好好聊聊,我还想听听妹子给我们唱几段哩。”巧云笑了笑说:“也老了,怕唱不出来了。”
细细等正走着,却听一个声音叫细细嫂,细细一看,正是二踏子。就见二踏子兴冲冲迎过来,说:“怎么,招呼都不同我们打,就这样走了么?”细细也是多年没有看到二踏子了,满头白发,身体也发福了,要不是上来叫住她,她还真认不出来。就笑了笑说:“你还认得我这个老太婆子呀!”二踏子说:“在我心里,你永远都不老。”小云啧啧说:“二踏子,你酸不酸呀,你眼中只有细细,见了我们也当没有看见一样来?”二踏子忙歉意地说:“哪能呢,云婶,红婶,我是先同细细开个玩笑哩。”
金石,不换同陆书记,孙局长等也都上来,同细细,小红,小云打了招呼。又一同到了英桂房里来,英桂见了就又伤心地哭,挣扎着要起来,被陆书记和孙局长按住了,安慰了几句,各送了一个红包,英桂哭着说:“怎么还能要你们的钱呀!要不得的,我不晓得怎么样答谢你们呀。”孙局长说:“你这就是在支持我们的工作,是我们应该好好谢谢你才对。”
陆书记临走,还拉着二踏子的手不放,说:“竞选的事,你不用担心,这个村里,我看也只有你了,我虽然不能打包票,但相信全村人没有一个不想致富发家的。你只管一心把怎么样投资发展的方案弄好就行了,需要我们协助的,尽管找我。”二踏子连连点头。孙局长却拉着不换的手说:“你带了这个好头,就要坚持下去呀!要继续在殡葬改革方面给全县做个好样板。”
不换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