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阵子,回城的知青蚂蚁一样多,有门路的直接去工厂上班,没有门路的就分成了两路人,一路或在家闲着或四处打零工,望眼欲穿地等候就业机会,另一路或变成街头混混到处滋事,或凑钱开个小买卖应付日子,内心里还是盼望有朝一日能够去工厂上班。社会似乎将这些人抛弃了,没有人关心他们,连“两劳人员”都不如。“两劳人员”尽管不受人待见,但是报纸、广播很关心他们,号召厂矿企业不能将他们推向社会。这些人以前属于坏分子,受管制,现在叫“失足青年”,很气派……古大彬说,我发现我的待遇跟退伍兵差不多。
突然有一天,“失足青年”这个称号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歹徒”,让人预感到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
那些日子,占据广播的有三大项:坚守“猫耳洞”的英雄、哪儿又发生刑事案件、个体户的创业奇迹。
元旦那天,古大彬和胡金的饭店开张了,名字起得不是一般的土气——合家乐餐厅。
开店的钱几乎全是胡金的,古大彬只掏了半年的房租。
古大彬曾经让胡金当老板,胡金死活不肯,说,论年龄你比我大,论社会经验你比我足,我要是当老板的话,街面上的口水就把我给淹死了。古大彬不再推辞,说,那你就少干点活儿,负责买菜,摘菜洗菜炒菜的活儿都是我的。胡金笑话他是个土鳖,哪有老板亲自干这种活儿的?就在门口贴了一张招聘服务员的广告。当天就来了两个乡下小姑娘。胡金留下了她们,长相丑一点儿的负责摘菜洗菜,顺眼一点儿的负责招呼客人打扫卫生。厨师的活儿当然就是古大彬的了,古大彬在潍北劳改的时候,干过两年伙房,自称千人大师傅,手艺绝佳。
临近开业的一天晚上,黄健明来了,一个人,灰头土脸的,摸出一个红包,说这是吴长水的意思。古大彬知道黄健明这是在给自己找面子,问,长水大哥是怎么知道这事儿的?黄健明说,他在劳教所,那里很自由,消息也灵通。古大彬说,有机会你去跟长水大哥说,就说我这个店是替他开的,想拿去的话随时可以拿去。黄健明不接茬儿,对胡金说,万杰快要出来了。胡金装作没听见,撕开红包,一张一张地把钱往桌子上摆:“一五、一十、十五、二十……建明哥,不对呀,这才一百,你还欠我一千九呢。”黄健明的身子开始哆嗦,估计是气得:“大金,我跟大彬说过,这是长水大哥的意思,我欠你的钱以后再说。”胡金夸张地“哦”了一声:“原来是这样啊,我错了。”
黄健明走了以后,胡金对古大彬说:“坚决不能跟他客气,这种人,你只要一软,他马上弄你个半残。”
古大彬说声“我那是‘彪’了”,老鼠吃食似的点那些全是五元的票子:“一五、一十、十五、二十……”
开业那天,古大彬对胡金说,我没有朋友,你喊几个朋友过来热闹热闹吧。
胡金说,我也没有朋友,那帮“皮子”不算朋友,我跟他们“断亲”了。
古大彬说,这样也好,省得以后那帮人吃顺了嘴,整天过来骚扰,就咱们四个热闹热闹算了。
下午,小满和元庆来了,抬着一个半人多高的瓷财神——关老爷手捻胡须,手持大刀,脸红得就像警灯。
古大彬眉开眼笑,吸溜着口水埋怨小满和元庆乱花钱,买个小点儿的文财神就好。
胡金在一旁笑道:“不是‘买’,是‘请’,这事儿咱们可得讲究着点儿。”
古大彬连连称是:“对,请,请!请来了关老爷这个假财神,顺便请小满和元庆这两个真财神。”
其实古大彬不知道,“请”财神的钱是胡金给的,小满和元庆哪来的钱?
小满在街道上糊纸盒,一个月二十四块钱,全都交给老满,老满把这钱攒着,说将来给小满娶媳妇用。小满起初不同意,要攒钱买一处大房子,老满说,政府有房子给咱们住,不需要你操心。小满的妹妹也说,等你结婚了再买大房子,现在咱们三个人,住得开。小满就不再坚持了,问小翠,小凤比你大一岁吧?小翠说,哥你不用打听了,她早晚是咱家的人,这事儿有我呢。小满的脸红了半天。
下雪那天,小满去送被他用半截酒瓶子划破脸的三哥,三哥在上车前递给小满几张十块的票子,五哥和栾哥一看,也忙着往小满的手里塞钱,说小满是个好兄弟,将来有事儿要请小满帮忙解决。往回走的路上,小满数了数这把钱,足有八十多块。当天晚上跟古大彬和胡金分手后,小满拿出四张十块的递给元庆,元庆不接,说他现在不需要钱。小满说,是兄弟你就拿着,要是你不拿,以后我需要钱的时候,饿死也不找你。元庆拿了,给他妈买了一双质量不错的皮鞋。元庆他妈问他哪来的钱?元庆说,他连续两届评上三好学生,学校奖励的。
过了几天的一个早晨,小满来学校找元庆,说他想去看看扁铲。
元庆很吃惊:“你不是发誓不管他了吗?”
小满说:“卫东大哥说让咱们关照扁铲。”
元庆说:“他现在神经了,给他钱他也不会花。”
小满说:“会不会花是他的事儿,我的心意到了。”
元庆跟老师请了假,随小满一起回家问扁铲他妈:扁铲他奶奶家住哪里?扁铲他妈就说了一个地方。两个人坐上车就去了。扁铲他奶奶家离市区不远,也就坐了一个来小时的车。下车后打听了一阵,很快就找到了扁铲他奶奶的家。扁铲他奶奶说,扁铲背着画夹子上山了。两个人漫山遍野地找,终于在一个白雪皑皑的山坡上看见了扁铲。扁铲长高了,看上去比小满几乎高出了一个头,跟元庆的个子差不多。
扁铲没有看见小满和元庆,直挺挺地站着,眯着眼睛,将一支铅笔在眼前拉锯一样地比划。
元庆抓起一把雪,捏紧,扔在扁铲的头上,拉着小满蹲下了。
扁铲来回看,没有发现情况,继续拿着铅笔比划。
小满沉不住气了,跳起来大喊:“肖二彪子,往这边看!”
扁铲一看见小满和元庆,脸就红了:“你们怎么来了?”
元庆走过去,摸了摸他的肩膀:“听说你神经了,这不挺正常的吗?我们怎么就不能来?想你了嘛,一起光屁股长大的兄弟,哪能随便就忘了呢?小满发财了,给你送点儿钱过来。”一听钱,扁铲的脸更红了,红得就像一只大茄子:“我挺好,吃穿不愁……”小满拿出钱,给扁铲塞到裤兜里,抓起画夹子往山下走。扁铲跟了上来:“你哪来这么多钱?你上班糊纸盒也不容易,这钱我不能要。”嘴里尽管这样说,一只手还是将裤兜捂得紧紧的。元庆笑了笑,拉住小满说:“送下钱就没什么事儿了,在这里坐坐咱们就回去,别耽误了画家搞创作。”
小满把画夹子递给了扁铲:“不跟我们一起回去?”
扁铲撇了撇嘴:“不回去了……”
元庆说:“别怕,那帮‘皮子’全抓起来了,剩下的几个也轻易不出来了,没人找你的麻烦。”
扁铲偷眼望望小满:“我知道小满替我出过气了……我不是怕他们,我是不想回去,我要在这里好好画画。”
元庆说:“你又没有个名师指点,就这么乱画,能画出个光景来?”
扁铲挺了挺胸脯:“能。我有悟性……这些天村里的乡亲就请我画灶王爷什么的呢。”
小满哼了一声:“你他娘的真不孝顺,把一个老娘丢在家里,一个人在外面享受。”
扁铲不敢看小满,低着头哼唧:“是我妈让我来的,再说,我奶奶是我妈的婆婆……”
小满踢一脚雪,望着扬散在眼前的碎雪,忽然就想起了自己的妈,扁铲有妈,我的妈死了,死在一个很远的地方。
元庆拉着小满和扁铲,找了一块大石头,扑拉开上面的积雪,坐下了。
山坡下旋上来一阵好大的风,风夹着沙子一样的碎雪涌上来,摔在脸上针扎一样疼。
三个少年默默地坐在风里,那些白色的风很快就将他们淹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