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在太阳底下发生的事情未必都见得了光。
反之,月亮底下进行着的事也不见得是见不了人的。
一屋,大屋。
显然是这王府里的主人才能住的地方。
左右没有侍奉的丫鬟,只有身着盔甲的兵士严密把守。
门开了。
孟云庭侧过头来善意地提醒:“小心脚下。”
随后抬腿迈过门槛,转身向右贴着墙边走了过去。
胡缘修揉了揉鼻子,像陆元丰悄声道:“你这个朋友还挺奇怪……啊!”
话没说完,要不是陆元丰和广和手疾眼快,这厮已经跌下深渊了。
胡缘修没好气道:“谁没事在屋里挖这么大个坑!”
孟云庭此时已经走到了对面的榻上,盘膝而坐,桌上一只温润的酒壶,四只小巧的酒杯,正映着窗外的月色莹润可爱。
门关着,窗却开着,怪人!
胡缘修扶着墙,跟着陆元丰和广和走进去。
当他坐上了那榻,才明白了那窗子里的机关。
竟然有仆人在窗外传递酒食,一碟碟小菜就这么越过窗子摆上了桌。
“你这人真怪,明明这边又近又方便。”胡缘修嗔怪道,“偏让我们绕道过来。”
孟云庭给他们斟上酒,笑道:“有门不走,贼也。”
胡缘修是个白面公子的形象,以至于无法完成吹胡子瞪眼这个解气的动作。
“你这是讥讽我们吗?”
孟云庭讶异却丝毫不乱地将桌上的杯盘碗筷布置停当:“三位尊神面前,怎敢放肆。”
陆元丰双眉一扬:“你早就知道?”
孟云庭笑道:“也是才知道的。”
说着端起酒杯来:“这宅子本是罪臣的旧宅,我们又是背负诅咒的单薄氏族。”
“何德何能,得遇三位尊神。”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是有些激动的,但却不似别人那般苦苦哀求,或者上来就发愿索求。
“不成敬意。”他将杯中酒饮尽,动作舒缓流畅,就像一只平静湖面上的白天鹅。
“我知道你是谁。”胡缘修哼了一声,“孟家的长子长孙,孟云庭小侯爷。”
广和瞥他一眼,都到人家里了,难道还不知道主人家姓甚名谁吗?
“我也知道你。”见陆元丰和胡缘修都没有要举杯的意思,他放下手里的酒杯。
“你和南境……呃!”
话到一半,胡缘修狠命掐了他:“知道就知道,别乱说。”
广和揉着胳膊:“你刚才不是也说了?”
胡缘修捂脸:“我说的大家都知道好吗?”
继而侧过脸去警告他:“你要说的,可是泄露天机。”
广和不甘心地咬着唇,委屈地看向陆元丰。
陆元丰可没心思给他们评理。
他低头坐着,一手撑着桌面,另一只手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酒杯空了,他伸手去拿酒壶,被孟云庭先发制人抢先一步拿在手中。
一桌三人都能看出他有心事,而且不是什么顺心的事。
虽说酒入愁肠,但是孟云庭没有制止他。
反而殷勤地给他倒满:“请。”
陆元丰斜眼看着酒杯,没有再端起来。
反而问:“你请我们来,不光是要喝酒的吧?”
“打发无聊罢了。”孟云庭笑着,一天的月色都在他脸上融化了。
请神仙喝酒,只因为无聊?
那得是有多无聊的人才能相信呢?
反正胡缘修不信。
“说吧。”他索性拿起筷子来,夹了一片牛肉。
那牛肉极薄,仿佛窗纸一样能将月色透过来似的。
“想要改命还是绑姻缘。”他嘴里囫囵地听不清,“哎,你看我。忘了你家的本行。”
“还是想发财?”
“都不是。”孟云庭看着一桌菜肴,神情落寞。
“我想请三位听一个故事。”
“稀奇!”胡缘修停住了筷子,“真稀奇!”
“从来都是我给别人讲故事,今天居然也有人要给我讲故事了!”
广和跟他一比,那简直称得上静若处子:“愿闻其详。”
孟云庭瞥了一眼身旁黑漆漆的大洞,有潮湿的泥土味道时不时地飘上来。
“这个洞上次填的时候没有填好。”他无奈地摇摇头,“还留下这么大的一个……”
洞。
相比他的屋子里突然出现的这个洞,他的人生中有太多已经存在了很久的大洞了。
而且一个都不比这个小。
因为家族诅咒的原因,他的健康早已经千疮百孔。
也是因为祖上从事的营生,整个家族枝叶飘零,已经只剩下零星的几粒散沙。
孟家世代为人皇修帝王冢,他的父亲和长辈叔伯常年都不得不驻扎在阴冷的坟丘旁。
留下他独守这所大宅,终日里生活在父辈用辛苦换来的锦衣玉食里。
他很惶恐。
年幼的孟云庭曾经有一种奇怪的想法,他觉得自己一直都是住在一座地面上的大坟里。
其实想想,这种描述也并不见得多夸张。
陵侯府各个屋子里堆放着古董和明器,有时候赏仆人丫鬟的戒指、手镯、发钗,说不定就是什么时候从哪个墓里刨出来的。
可偏巧他作为孟氏子孙有一门娘胎里带的绝技,但凡是从墓里挖出来的东西,都能闻出味来,一眼就能发现。
等再去看那些漂亮的小丫鬟,也都跟出殡用的纸人似的。
有着这样想法的小孟云庭常常把自己吓得夜不能寐,直到身体抵抗不住接二连三地发烧。
他是这府里的小主人,就算年龄再小在管家的看管下也没有人敢对他不敬。
任何人任何时候都是一副殷勤的样子,总是不知道为什么就笑眯眯地,好似脸上带着一张面具。
有时候他早上刚一醒来,就见窗边站着一个侍女,浑身散发着古墓里的糟腐味儿,正附身在自己面前,一脸僵笑地看着自己。
有几次他都直接惊厥,然后昏迷一整天。
直到有一个太阳似的女孩出现,让他所有的恐惧都原形毕露,也把恐惧从他身边赶走。
然而当她离开的时候,他的心上也多出了一个洞。
“你在想什么?”胡缘修不耐烦地拍了拍桌子,“还讲不讲了?”
孟云庭猛然从回忆里惊醒,端起杯来饮了一口,缓缓道:“诸位可知道这下面的洞穴通往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