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未曾察觉时也不觉有他.然而现在却觉无比后怕.永泰长大后究竟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也会为了争夺皇位手足相残么.还是陷入权欲的泥淖中脱身不得.玉衍远望着夕阳下少年瘦小的背影.刹那间的陌生却叫她以为她从不认识这个孩子.思绪百转千回.却是苏鄂推门而入.一声“娘娘”把怔怔地她拉回來现实.
玉衍掩饰好不自然的神情.回过头來平静问道:“何事.”
那女子脸上也踌躇之色.声音也随之低了下去:“刚有人來传信.九凰宫有请.”
“终于來了么.”本來忐忑不安着的事.如今真到了眼前.却反而觉得不是那么值得忧心了.玉衍收敛回心思.抬头道.“皇上在哪.”
“皇上已经回去了.來人说瑾皇妃只想与您单独谈谈.”
“在她面前不必刻意盛装.然而苏鄂.本宫也不愿输了气势.”玉衍正一正累珠的白雀曜石发冠.淡淡道.“更衣.”
她似乎已经很久沒有抱着这样决然的心态去面对一个人了.然而她与瑾皇妃的一言一行都是赌注.从前沒有输过.如今的她更是输不起.
九凰宫的确不失为來日后宫之主的殿宇.就连每一块细小的砖瓦都是以上好玉石砌成.常年温润.远看如同碧水荡漾.令人心旷神怡.整座宫室被掩在华灯之下.庭中是风过满园香的木槿树.仿佛是雍容下的一抹雅致.却又透着高洁不可侵的神圣之意.窗棂与四壁皆涂以银白漆色.月光之下朦胧迷幻.如同天宫.
玉衍进到大殿之时.瑾皇妃正端坐在凤椅之上.真红石青福纹的立领长衣衬得她颇具威严之色.梳得油光水滑的长乐髻更衬出她光洁的额头.那女子眉心有发髻正中垂落的羊脂玉雕成的玉兰.玉光清雅.微微一晃便衬得她眉心莹然如水.瑾皇妃脸上有慢慢绽开的淡薄笑意.见玉衍行了礼.才道:“这个时候把你叫來.是因为本宫不愿人多嘴杂.惹人非议.你坐下说话吧.”
玉衍落座在黄梨木雕花椅上.这才看向她道:“听你自称本宫.真是不习惯.”
“妹妹已坐到贵妃之位.竟还有不习惯的事.”瑾皇妃微微抬眼.似笑而非.“这几年你已把碍眼的人清理得差不多了吧.”
她这样单刀直入.玉衍倒不好过多周旋了.遂道:“臣妾哪有那个本事.只不过侥幸留在宫中了而已.”她轻笑着垂下眼睑.用绢丝的手帕拭了拭嘴角.“再者.若沒有姐姐在关键时刻的出言提醒.臣妾怎么躲得过那么多明枪暗箭.只是臣妾还以为.这样的关系可以持续一辈子.”
“那时本宫便说过.沒有什么是一辈子的事.眼下这样的道理于你來说.已是再浅显不过了吧.”那女子眸中的光清澈透亮.只映得人心底发寒.她便是如此.无论何时总是这样坦然无比的.后宫这巨大的漩涡.永远不能让她的纯白染上一丝污迹.即便她心沉似海.那一双眸子却永远清澈的让人自惭形秽.
有一瞬间.玉衍真想扪心自问.那样的话她是否相信过.这一生已经历了太多变动.难道这一切还不能结束么.那么在这漫长的以后.她与裕灏.她与裕臣.甚至是永泰.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
玉衍却沒有回答.再度抬首时.她只是安静笑道:“那么.姐姐此次回宫可是为了和皇上破镜重圆.”
瑾皇妃凝眸于她.眉心似有杀意一闪而过:“你不是心中清楚么.故而才先下手为强.遏制住了本宫.”
“臣妾不懂姐姐的意思.”
“冷宫里的秦氏是你杀的吧.”那女子的声音忽然冷凝似冰.脸上的笑意也被阴沉的神色取而代之.“谁都知道十七年前本宫的后位是被她夺走.秦氏一死.罪名自然落在本宫身上.一來可以令皇上生疑.二來可以离间本宫与庄贤王.妹妹真是打了出好算盘.”
“你果然在和庄贤王密谋.”玉衍倏然逼视于她.青花瓷嵌碧珠的指套在锦布上划出一道裂痕.发出尖锐的声响.
然而瑾皇妃只是视若无睹.眼中竟似有玩味之意:“你不是早已知道了么.又何苦在本宫面前做戏.正是因为知道.你才会先发制人置本宫于不利之处.”她说的不错.秦氏一死.重重矛头自会对准她.且裕灏的反应也在玉衍预料之中.他深信这是瑾皇妃所为.为了遏制住这个女子.她再一次手染鲜血.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如果你愿意终止与庄贤王的密谋.我或许可以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却见瑾皇妃嫣然而笑.她从未有过这样妩媚的笑靥.自她弯如新月的眼中透出一丝深深的嘲讽之意.“本宫还以为你早已不再幼稚.岂料事到如今.你竟然还期盼着这种事.北宫卿.你其实是害怕与本宫对立吧.以这样的心态.你也休想斗倒本宫.”
“我不想斗.尤其不想与你斗.”玉衍眼底唯见一片深沉如海的漆黑.她愈发看不懂眼前之人了.“无论我们谁败下來.受伤的都会是皇上.这于深爱着你的人來说不公平.”
瑾皇妃的瞳孔猛然收紧.青白的玉兰坠子打在她眉骨之上.似要替她抚平眉心那骇人的戾气一般.她嘴角泛起清冷而鄙夷的笑容.良久才似回味道:“不过几年.你便被他俘虏了心智么.只可惜子臣还为你与我定下协约.你却早已将他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不.关于那个人的事.她不会再信了.
当她对那个男子的期望一次又一次变作绝望之时.她便再不会相信裕臣会为她而做什么这样的话了.他也许会为姼嬑背叛整个天下.却惟独不会为了一个毫无关系的人背信弃义.瑾皇妃不过是想以此动摇自己.那个女子尤其善于读心.
玉衍微展笑靥.如一轮孤月高悬苍穹.她背过身去.向着正殿出口缓步而行.“我会亲手终结这一切的.如你所愿.”
初秋的夜风微凉.从殿内出來时.玉衍不禁连打寒战.她竖起绣花锦的立领.一手抚去肩上落下的花锦.苏鄂一直静候在殿外.见她出來时忙上前相扶.关切道:“奴婢一直提着心.娘娘无事吧.”见她微微摇头.才继续道.“嘉亲王也在那里等了好久呢.”
顺着苏鄂望去的方向.依稀可见一道人影正信步走來.玉衍搭上苏鄂伸來的手臂.缓缓步下长阶.不知从何时起.她在夜里便看不大清东西了.正因如此.黑夜也仿佛变得格外可怖.她只得将景安宫四周遍悬青灯.才能减少心中的不安.
玉衍抬头看去.那人影依稀是离得近了.这时方能隐约辨别出他着一身白袍.依旧是高耸挺拔的姿态.那感觉很奇特.虽能看见莹白的轮廓.却辨不清他的容颜.甚至会觉得他并不是在靠近自己.而是逐渐远离.玉衍忽然忆起來曾经的梦境.看着他一步步走远.却无能为力.突如其來的心慌令她一脚踩空.猛地朝下栽了下去.
却被一双手稳稳接住.如记忆中一般温热有力.
离得这样近.终于能看清他的容颜.裕臣微微泛青的胡茬透出一种男人特有的稳重.他的神情在瞬间柔和下來.只是轻轻开口道:“你沒事吧.”
玉衍尴尬地抽回双手.眉眼低垂道:“多谢王爷相助.”
“你气色不太好.可是和阿瑾发生了什么.”
阿瑾……那个试图颠覆整个大魏朝的女子.玉衍险些忘了..却是他的挚友.所以裕臣即便背叛裕灏.也要选择助她一臂之力.那么如若有一日.一切水落石出.是裕灏重掌天下.那么彼时他会不会因叛国之罪被一并处死呢.
“本宫沒事.只是这样晚了.王爷为何会在这里.”
那男子并沒有答话的意思.只是一味盯着她看.夜风拂过玉衍鬓角乌青的秀发.和着淡淡木槿的芬芳.她能感受到裕臣炽热的目光.他的容貌还如多年前一样.这是这样近在咫尺.玉衍却不敢抬头将他看得仔细.
良久.才听男子道:“你是当真想知道我为何在这里么.还是……”
“王爷多虑了.本宫本无权过问王爷的事.”心尖遽然一颤.月光映照得却是女子一张清冷冷的脸庞.“本宫不过想提醒王爷.瑾皇妃已经回來了.无论你们二人之间曾有何种羁绊.都该知晓当今圣上慧眼如炬.”
她本不愿久留.然而即将与男子擦身而过的一瞬.却听得裕臣有些无奈般道:“青鸾.有些事你就当做不知.不好么.”
女子的身形定定地立在了长阶之上.一袭紫衣如被渡了银光.华贵万千.她缓缓抬起头.眼中似有晶莹一闪而过.然而玉衍终是笑着扬起下颚.一字一顿道:“王爷叫错了.本宫是景贵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