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帮随从抢先开道,秦安紧随秦鸿的左右。
出了衙门往街尾走不算太久,便看到许多人聚拢在一起。他手下的随从把前面围观的人左右拨开,硬是给他挤了一条道路出来。
等到秦鸿快要走到近前的时候,便看到地上摊着一副又一副的纸,每一张大纸上面都写着几行诗。
身边一名随从低声说道:“鸿少爷,若是您上前去指点他一番,必然对他有所增益。”
秦鸿笑道:“你是想拿本少爷寻开心吧?虽然我读过书,但是我肚子里的墨水比起这些真正的文人墨客还是要差许多,再说我们学的并不是仅仅什么诗词歌赋,而是学的为官之道,治政之道,又怎能和他们相提并论呢?说到作诗的话,他们随便一个人都可以过来当我的老师。”
那名随从一看,马屁拍的不对,急忙露着笑脸退到一边去。
秦鸿倒是很有兴趣的看着他写的诗,虽然他对诗词歌赋懂的并不是很深,但是读下来也觉得别有一番味道,眼看写诗的人应该是一名才子。
他再往文案之后望去,那个男子已经三十来岁,他略显瘦弱,留着短短的胡须,眉目之间极为有神,而他提笔作诗的动作更是如行云流水,挥洒自如。
秦鸿看了一会之后,便笑道:“秦安。”
秦安连忙凑到他的身边来,低声说道:“鸿少爷,有何吩咐?”
秦鸿看了看那个文人墨客,说道:“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
秦安挤到人群中,问了一会儿之后,走过来说道:“鸿少,此人名叫欧阳离修,听左右百姓所说,他好像是个秀才,多年都中不了举,现在当个西席先生糊口。不过我就不明白了,一个西席先生这是发什么疯?难道在这里写诗能卖得掉吗?”
秦鸿笑道:“非也,非也!这就是你大大的搞错了,他在这个地方写诗,并不是在所谓的文人墨客聚集之处,这条街上面有都督府,有州牧衙门,有我们刺史衙门,还有其他的州中重要官衙。他在这儿写,并不是为了要表现自己的诗词有多么优美,而是通过这种方式,向我们这些当官的人展现自己是一个有才能的人。”
“鸿少爷的意思是……这个男的其实是希望某位官员看中他的才华,招募他做个职事。”秦安若有所思的接口道。
“秦安……”秦鸿说道:“其实对于这些文人来说,他们想要走上仕途,最正统的路就是科举,但是科举这条路很难走。每次考试,世家子弟要占去一部分名额,而且科举当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真正能够凭自己的真才实学考上去的,并没有多少人。”
“看他的文才还是有几分的,可是他现在要在这里,通过作诗来表现自己的声名。他想这么表现自己,总得有个人赏识。你看,曹都督那边毫无动静,州牧那边也没有声响,唯一过来看热闹的就是我这个刺史。你看他现在写的龙飞凤舞,其实他的心中正在想着:赶紧来一个当官的,赶紧看看我的诗词,赶紧欣赏我的文学,然后给我一个小官吏来当一当吧!最不济的话,也可以把我聘请到府中去做个幕僚或者做个师爷,只要让我有口饭吃,让我有个一展拳脚的机会。”
秦鸿说的简单,但是秦安听起来心中却百感交集。
对于世家子弟来说,他们一出生就拥有了富贵、有了官职、甚至有了世袭的爵位,但是对于许多普通百姓来说,他们奋斗一生,拼命的不就是想出人头地吗?
这条路这么难走,如今要在大庭广众之下作诗作词还要以一个错字十两银子来推销自己,未免太过于残忍了。
秦鸿带着身边的随从正要转身离开,回头看了看那正在奋笔疾书的欧阳先生,还是忍不住说了句:“文人墨客本来应该是琴棋书画诗酒花,没想到却要在街上卖字为生,未免有些对不起自己文人的身份。”
听了这句话,那个正在奋笔疾书的欧阳忽然抬起头来,他带着一丝伤感缓缓的说道:“琴棋书画诗酒花,那是有雅兴的时候,有生活条件的时候,才能玩得成的。对于我们这样穷困潦倒的文人来说,最重要是柴米油盐酱醋茶。”
秦鸿几乎是立刻停下了脚步,他随口说的琴棋书画诗酒花,那是凭着他记忆中当年一位大才子所留下的,但是欧阳离修对的那个柴米油盐酱醋茶却是工工整整,十分体贴。
况且这句话也表明了欧阳离修心中的困扰。的确是,对于文人来说,琴棋书画诗酒花,那是多么逍遥多么自在的事情,可是人要活下去终究离不开柴米油盐酱醋茶。他现在只怕连三餐果腹都维持不下去了。
秦鸿转过身来仔细的看着他写的那些诗,越看眼神越是明亮。随即对秦安吩咐道:“把他所有的诗都买下来,然后把他带到刺史府中来,我要见他一见。”说着,秦鸿便大步带着随从走进了刺史府邸。
过了大约半刻钟,秦安便带着欧阳离修来到了刺史府邸。
秦鸿的随从们都已经远远站开,书房只留下秦鸿一人和欧阳离修单独交谈,他们知道这个瘦弱的书生不可能对少爷构成什么威胁。再说就算有什么事情,只要秦鸿扯开嗓子交唤一声,外面的随从手中的那些刀剑可都不是吃素的。
欧阳离修进了书房,他很恭敬有礼的对秦鸿施礼。随即站立在一边,轻声问道:“少爷找我进府有何贵干?”
秦鸿笑道:“不应该是你问我,有何贵干,而是应该我问你,你写的那些诗,一开始我还真的没有留心到。随即读下去之后才发现,你这每一首诗不是藏头就是藏尾。连起来就是——屡试不中的穷秀才欲求明主,胸腹才学绝不负所望。对于我这个初来驾到的刺史来说,正是用人之际,于是,我有意邀请你到府中来要与你长谈一番。不过在长谈之前,你可得告诉我,既然你有才学和眼光,为什么之前在会稽郡这个地方默默无名呢?”
欧阳离修便说道:“晚生说的话接下来会有些唐突,请大人切莫见怪。先说曹都督好了,曹都督乃是一方军事大员,可是大人心中也明白,曹都督这个军事大人和驻守边陲的不一样,虽然我们四方的那些夷族并不难以对付,但是边陲大将始终手握生杀大权,他们随随便便就可以调动数千军马。而这个地方繁荣富饶,这里的都督什么都做不了,最多也就能调集兵马剿一些山贼又或者打一打海盗。数百年来,在扬州这个地方当都督的,最后还能够升迁,实在是找不到一个人,曹都督这辈子的官途大概也就到此为止。他的都督府中并不是不需要文人,但是他能够自行聘任的实在太少,而且这些文人只有身份没有功名,想要在仕途上一展拳脚,根本就不可能。”
“那州牧呢?”秦鸿舒适的靠坐在自己的太师椅上,笑眯眯的看着欧阳理修。
欧阳离修叹息道:“州牧那里倒是可以自行征召官员,但是州牧大人出生于郑家,他体系繁多,需要他照顾的人也实在是太多。像我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只懂得认几个字做几首诗的人到了他的手下,根本不能和他手中的那些郑家子弟相提并论。如果有什么升迁冒头的机会一定先是郑家的人得手。像我这样年岁已经不小,如果不能在仕途上不能有个长图展望的话,无非是白白浪费了自己的生命。”
秦鸿一听他这两番话说的虽然斯文有礼,但是言下的讥讽之意也很强烈。曹都督那边的确不需要多少文人,他所需要的只是能够帮他写一些奏折,写一些文书,这些人通常有个绰号叫做师爷,师爷虽然能得钱但实在是没有前途。
而州牧那边就更不用说了,郑家本来就在大燕朝东部势力庞大,而他们的旁系子弟和嫡系子弟许多人都会进入扬州这个繁荣富饶的地方。
诚然,如欧阳明修所说,想要在郑家子弟当中杀出一条血路,这难度并不亚于你孤身一人手持刀斧,冲进数千夷族当中斩上将首级。
虽然欧阳明修没有把剩下的话说的很明白,但是秦鸿心中也很清楚,自己初来驾到,在扬州这个地方可以说是无兵无友,本来就要自行招募人才。如果他现在投靠自己,能够迅速赢得自己的信任,对他将来的发展是极有好处,不管怎么说自己还是拥有秦家继承权一部分的那么一个人。
如果将来在他的帮助之下,自己真的拿到了秦家宗主的地位,那么欧阳离修就可以作为他的贴身幕僚在仕途上大展拳脚。现在他可能只是一个从事或者一个假佐,但是将来他的仕途未免止于此。
如果自己发展的好,他可能会成为一方官吏,太守、郡守又或者州牧甚至可以入朝担任六部或中书省的某个大官。但是文人就是文人,他们做事不会像那些大老粗一样简单直接。
欧阳明修已经把自己心中的困扰说了出来,但是他偏偏又不肯往下说,这个时候就成了一种僵持的局面。
如果秦鸿想要用他,秦鸿就得站起身来,斯斯文文的告诉他:我这里缺人,你来我这里上班吧,我每个月给你发多少多少薪水。然后有三险一金,还包你的食宿,除了不能给你找老婆之外,一切生活开销都是我的。像这种话,秦鸿是怎么都不可能说出口的,但是如要让欧阳明修自己自献名称的话,他也会觉得自己格外下作。不能保持身上的神秘感,在未来的主人手下,也不会得到太好的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