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春天的故事,所有事情都像这个温润季节滋生的野花和蔓草一样迅速疯长。一九八二年的时光和背景,又是它们迅速疯长的丰厚土壤。井和林旭伟挣扎在别人的手掌心里,一切都已经不能挽救。
是真的,一切都已经不能挽救。
她和他甚至永远不再有一起并肩走路说话的机会。
井预计到一切都要结束了,预计到自己的心在慢慢死去。她的眼睛里,多少带着滚烫、湮灭的哀伤。
有的时候,事情本身需要的是临死之前的挽留,而并非要真的留下来。这个道理,井还处在孩提时代的时候,或许就已经懂得。
清晨的时候,井把脸洗得非常干净,换上一件亚麻乳白碎花镶有蕾丝花边的上衣。
她说就是今天了。因为昨天晚上,栀子山上的野花替代了天空所有的星子。
一场干净的雨,清洗了月亮、风和漫天的云朵。雨水淹没到窗台上,但始终未能淹没林大鹏的怒吼声:“只要你和这个女人在一起,我们就断绝父子关系,断绝父子关系。”
林大鹏,栀子镇的镇长。生长得像原始森林里无人修剪的树木一样粗壮。
这个女人,就是指井。
林大鹏是冒雨找来的,站在井的家中,发疯似的,说着说着就哭了,像是在宣告他和儿子末日的到来。
这让井不能不战战兢兢。
耿叶青撑着一把黑得发亮的雨伞冲进来,她是林旭伟的母亲。她对丈夫说话的声音既忧郁又怯懦:“不要这样,请不要这样。”
而井所爱的男人,林旭伟,似乎并未考虑父亲难过话语的分量。他拉过井,说要带着井一起去死。死在那个野山茶遍开的山坡上,死在那棵即将干枯的双生树下。
他是当着她的面,咆哮着对他的父亲发狠这么说的。他看上去,有着比狼更加凶残的眼神。
但是,井不能把他的这种话当作他们之间的最后约定。
她猜不出来,在这种赌气的话语里面,有多少成分是真实的。
林大鹏已经气得脸色冷白。
耿叶青已经哭出声来。
井已经没有勇气去看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
可是井依然不能承认,这就是她和林旭伟之间最后的约定。
因此,她用只有林旭伟听得见的声音问道:“这是你想要的结局吗?”
林旭伟冷冷地笑,他说,不是。但他许诺给她的,必须给,一直给,不离不弃。
井说:“没有关系。我可以跟你一起,从此我和你在一起了。可是,伟,你是否想过,从今往后,你和我是否能够承担得起背弃带来的沉重,又是否能够忍受得了背弃带来的灼痛。还有,假如我和你一起死在那个野山茶遍开的山坡上,我窗外的古井,还有我母亲亲手种植在古井畔的老槐,它们今后还怎么能够迎着栀子山的山风尽情地唱歌?你的家园,还有你的亲人们,今后应该由谁来守护?这些你都想到过了吗?”
林旭伟不说话,坚定的眼神变成了血色,有点像即将发疯的兽类。
雨停了,井客气地将林大鹏和耿叶青送出家门,再将林旭伟送出家门。
这里不属于他们。
爱井的男人和争吵的声音渐渐都远去了,他们的脚上粘带着离开这里时,从古井飞溅出来的清澈水花。那不是井的眼泪,而是子夜不小心掉进古井里的露珠。
可是,一夜过后,井还是决定要去一趟那个被野山茶霸占的山坡。不管林旭伟去不去,她都要去。
她要去看看,那个能够有资格埋葬她和林旭伟的地方,生长的森林能否做成棺木;如果她和林旭伟的灵魂被埋葬在那里了,那棵将死将灭的两生树,能否起死回生?果真起死回生了,又能否开出美妙绝伦的双生花?
拉开房门,井努力抬头去看天空漂浮的云朵。此刻太阳还没有出来,所以无须眯缝着眼睛。可是在井收回目光的瞬间,看见了站在井台边的兰。
兰放下正在汲水的辘,走过来,“井,这么早,你要去哪儿?”
兰是一个肃穆的女人,眼神温暖。
井说装满野山茶的茶筐被遗弃在山坡上,这让她一夜未能安睡。因为那里面装着她一心想要攥在手心里的希望。她打算用卖野山茶换来的钱,去参加即将到来的高考。她想要去尝试一种崭新的生活和人生。
兰说:“井,你要知道,你是栀子山唯一最美的那朵栀子花。”
井笑了,说谢谢。
已经记不清楚是什么时候,林旭伟也曾经说她是一枚最美的栀子花,一枚他最钟爱的花朵。
因为这句话,井激动得跋山涉水跑到那座青砖围成的古老院落去看望他。
当时雪白的栀子花爬满陈旧的砖墙,壁檐上的瓦砾呈现出冷冷的灰色。
生活在院落里的人们迈着不紧不慢的脚步。没有炊烟,没有犬吠,没有玩耍的孩童。那是井第一次知道了林旭伟的生活与自己生活的不同。
但井却并未意识到,这种不同就像流淌在脚下不起眼的一条溪流,洪水泛滥时,她跨不过去,他同样跨不过去。另外还有那个与她有关的栀子山预言。这些都是她和林旭伟之间永远清除不掉的障碍。
兰似乎不放心,看井的眼神也不再温暖。她说:“井,尝试新生活和新人生,都没有错。可是你不能选择逃避,你要学会放弃。昨晚林旭伟的父母找来,并非偶然。他们阻止的决心丝毫不容怀疑,说的难听点要比这古老的井栏还坚硬,你不能再幻想挽救。”
井说:“我的挽救就是我今天要最后再去一趟野茶坡。野茶坡是我和林旭伟相逢相爱互相约会的地方,那里的土壤里还流淌着我们脚印的余温。如果从今天之后,有鸟儿在那里吟唱,那一定是在为死去的爱情唱葬歌。我要去了,兰。”
兰没有阻止,双眸望着井远去的身影,就像戳在古井畔的木桩。
……
……
井和自己的影子并肩走在野茶坡上,所以并不觉得孤单。
村落渐渐远了,打谷场上的稻草垛也渐渐远了。
野茶树上的露珠,就像小狐狸和麋鹿美丽的眼睛,它们忧伤地注视着前方莫名的地方,它们到底都在想些什么,无人知晓。
井的脚下是骨瘦如柴的草,碧绿繁盛,可是每一株永远不可能结籽的枝头,已经在预示未来秋天的荒芜。凋零的山茶花是山坡上最抢眼的风景,却让人感到落寞。
一个冬天里紧紧抱住生命不肯放弃的双生树,终于彻底枯萎了。
双生树枯萎的杆上流淌着眼泪,自上而下,比栀子山上的瀑布还要汹涌澎湃。这是一种来自生命的败落,这种败落涨满了井的视野。
她以为林旭伟不会来,林旭伟却也来了。
他来,不是要她一起死在山坡上,而是要她跟他一起生生不息地爱,幸幸福福地活。
虽说眼前的双生树死了,可是它的根还在。只要坚守,来年的春天就会有一棵新的双生树茁壮成长。只要坚守,幸福不在他和井的左边,就在他和井的右边。
井开始哭泣,哭泣是小声的。
她哭泣自己再也没有勇气去面对,她觉得痛苦就像前方白雾锁定山谷里的溪水,劈头盖脸地将她漫过。她哭求林旭伟原谅她的懦弱。
她告诉林旭伟,她已经答应了他父母,承诺哪怕骨头疼痛得裂出了裂缝,都不再反悔。否则她背着这样一个像伤疤一样的承诺,再也无法见人。
这不是玩笑。
林旭伟咬牙切齿,他说:“井,你这是在拿鞭子抽我的心。我们的爱就像被深深打下去用来支撑栀子山山梁的木桩,谁都不可撼动。我父母的阻挠算得了什么呢?我现在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就是为了与你相依相随。你得给我一个保证。你的心只要是爱我的,我会把父母的阻挠盛放在那些既没有名气又没有回响的山谷里。直到有一天,连我的父母也无曾想起,他们的百般阻挠究竟被我盛放在了哪里。所以,井,请你不要害怕。”
这种时候,井觉得她和林旭伟的手里抓住的是一根又柔又脆的海草,她和他的背后都是万丈深渊,所以她不能用力,她只能流着眼泪说:“让我想想,伟,让我想想。”
林旭伟的手掌是温暖的,掌心的那颗红痣更像一颗滚烫的心:“我是多么爱你,井,我的灵魂愿意为你粉身碎骨,我们不能潦草的爱,必须认认真真。”
林旭伟用整个身心拥抱着井。井不说话,闭上眼睛,只静静地听着从山坡上传来的飕飕风声。头发乱了,林旭伟抬手帮她理顺说:“井,我拥有的一切都是给你的,所以,你必须学会和我相依为命。”
林旭伟的诺言也只能说到这个地步了。真实,没有虚伪。
井的心开始变得像脚下的泥土一样松软。
这时,一个男人的咳嗽声蓦然传来,正像井预料的那样,余大年来了。他是栀子村的村长,林大鹏的下属。
余大年不仅老迈,善于伪装,嘴角常常挂着充满预谋的微笑。并且生性刁钻。
林大鹏不止一次警告余大年:“如果我儿子继续出现在栀子村,继续来找井,你知道且又不阻止,我不会放过你。”
此时,余大年像是一只搜寻猎物的鹰,背对井和林旭伟站在山坡上。一双犀利的眸,在一心一意注视着太阳即将生起的地方。
太阳下面灌木丛中奔跑的动物们,似乎才是他搜寻的目标。
但林旭伟给予井拥抱的消息,很快就能传到林大鹏的耳朵里。结局将是在井的胸口上,再划一道难以愈合的伤口。
林旭伟的心很坚决,从来就没动摇过,不管父母对井伤了,还是害了,他对她的爱都会热烈地进行下去。
当然,他也一直坚信不疑,井对他的爱同样也会热烈地进行下去。可是在目前这种状况下,能避免的,他想要尽力避免。
因此他说:“我必须走了,井,明天晚上,我依然在这里的茶树下等你。”
井微笑着,歇斯底里的微笑。她打算告诉林旭伟,她今天来这里的目的,就是要把死去的心挂在这里的茶树上,让日月雾露风化侵蚀,直至灰飞烟灭。
这一点她必须让林旭伟知道,其他的林旭伟都可以不知道。
可是在她尚未说出口之前,林旭伟的身影消失在让她无法触及的远方,不久彻底消失在那座青砖围砌、让她无法触及的古老院落里。
那里是他的港湾。
那里不是她的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