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徐倩昏过去了,警察也进门来,把她的一只手拷在床头前。
江左易问我沈心珮怎么样。我摇摇头,没说话。
“那这个故意杀人罪她是坐定了,早知如此,该把她另一边骨头也剔了。”
然而我突然就蹲下身来,哭得难以自持。
江左易却始终都没来管我,只是那么直立地站着,就像一面遮荫的旗帜立在一侧,不沾风,不沥雨。
后来等我停下了哭声,才听到他问叶瑾凉呢?
我说:“他在,妈要跟他……说最后几句话……”
“哦,那你不好奇,他们在说什么?”江左易的表情沉如水,眼眸深如海。可这一句话落耳,却将我整颗心都点燃了。
“他们……”我立刻站起身,江左易却错开我的肩膀走了。
“江左易!”我追上去喊他,他停下。
“既然把沈心珮当妈,就去送她最后一程吧。至少要让叶子知道,她奶奶还是疼爱着她的。我下去看看祝丹妮。”
那男人的身影就这么消失在电梯里,一上一下的错层,好像他一直捉不定所的心意。
他……在想什么?
“叶子妈妈!”听到身后有人在喊,我凛然回头。
是于老师?
现在叶子没事了,我也没有那么多火气往人家班主任身上撒。但是徐倩的事院长那边肯定是要给我们一个交代的。
人多嘴杂的,一场大祸自是不胫而走。这会儿于老师眼睛红红的,唏嘘着将一个大大的包装盒子拎给我。
“这是叶子奶奶早上送过来的,说明天就是叶子的生日了……”
这是Hello-kitty主题公园的猫形蛋糕,在孩子圈里特别火,预定也要等一个多星期。叶子已经缠着我要了多少次,而我差一点……就没能等到她从手术台上下来……
拎着蛋糕盒,我泪眼朦胧地往急救室去。
远远就看到蒙着白布的担架床被两个护士推了出来……
我站在走廊边,两米长的床经过我身边时耗了有一秒半。而就是这一秒半里,我眼前拉长了影像——
我还记得三五岁的时候,我妈带着我,沈心珮带着叶瑾凉。我们一块去看儿童话剧,去吃好吃的,去游乐场。
那时候我总觉得我妈对我凶,沈妈妈才更疼我。还和叶瑾凉偷偷研究过,其实我们两个是不是被父母给换了。
一方可能需要儿子来继承什么什么,反正是整个脑补出了一部豪门狗血剧。
后来我妈走了,我经过了几年的叛逆期,又迎来了敏感的生长发育。
我从小就比别的孩子发育得好,人家穿背心时我要穿吊带,人家穿吊带时我已经瞎晃悠了。
林嫂来自农村,给我买了个绣着两个大头小孩的肚兜,说村里姑娘都穿这个。结果我的大胸脯在肚兜里兜得跟肿瘤似的,第二天体育课就被几个坏小子把带子解开了。
叶瑾凉为这事跟人家打架打得欢。沈妈妈当天放学就带我去买了人生的第一个胸罩。粉色的……上面也有hello-kitty。
我更记得我的月经初潮。十四岁的时候,我跟叶瑾凉坐在叶爸爸的车后座上学着韩剧里的样子接吻。后来我就不敢动了,一边吻一边哭。
我说我可能是得了绝症,内脏都在流血。
叶瑾凉先是抱着我说无论如何他都不会离开我的,然后让我在车里等着,他一个人跑到我家对我爸说:“能给我拿一条岚岚的内裤么,她下面流血了。”
结果被我爸一巴掌抽出门了。
沈妈妈知道以后,各种哭笑不得,把她儿子臭骂了一顿又哄了我一个晚上。给我找卫生棉,给我讲生理知识。
我到现在都只习惯用那个品牌的卫生棉,不是因为不会漏,只是因为安心。
我的妈妈长什么样子我已经快要不记得了,而沈心珮最后留在我印象里的那张脸……我也宁愿这辈子都不要再记得。
我们本该天伦纵享,相亲相爱,到底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子呢?
我走出刺心的记忆,却走不出残忍的现实。当我踏进空荡荡的急救室,看到叶瑾凉颓然坐在墙角的身影。
我终于明白我要面对的这一刻,比我无数次设想出来的情景……要更难。
我也明白江左易最后的那句话代表着什么。他在无数次霸道地确认着我的心意,无数次张狂地追求进攻之下。却始终还藏着最后的那一点点不安的因素和无奈的变数。
他知道我心里最不甘最不忍最放不下的情结在哪,他甚至比我想得更加脆弱更加不自信……
午后的阳光被乌云遮盖,又要下雪了吧。
还有三天就是大年夜了,时间却静止了一些生命,一些想念。
我站在叶瑾凉的身前,斜斜的身影吞噬了彼此。
他问我,妈说的……是不是真的。
我蹲下身子,把蛋糕放在地上。还好放得及时,没被叶瑾凉突然扑上来的动作撞翻在地。
他几乎是把整张脸揉进我的胸膛,双臂扳住我的腰背,不肯刻意压抑的哭声几乎要从我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里传递出来。
我的心跳为他的哭泣伴奏,我的呼吸为他的绝望节拍。我无力地垂着双手,几次想要抱住他,却发现没有一种姿态能像从前……那么自然。
叶瑾凉突然攥起拳头捶在我的腰身上,胸腔里满涨的回响几乎要溢出紧抿的唇。我感觉到他的双手慢慢抓紧,几乎要把我皮包骨的脊背撕扯成片——
很疼,但我一声都没哼。
“为什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收回双手,沿着我的腰一直攀升到我的肩膀,脖颈,再到脸颊——却没有摸到一滴新鲜的泪水。
“你爱我是不是!你爱我,所以你宁愿隐瞒!舒岚……告诉我,你爱我!”
我依然沉默,由着叶瑾凉抬起泪涕横流的脸颊。
他不再稚嫩的五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磨砺出的棱角?一寸寸一缕缕,把我们之前的牵绊,就这样割得面目全非?
而我越来越坚强的心,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开始不再那么期待这一天的到来。
捧着叶瑾凉的脸,我拽着袖子去擦他的泪水。就像在那些个他还没有我高的岁月里,在那些个他还喊我岚岚姐的时光中。我抹去他眼角的泪,挂成冰的鼻涕,混着青草和铁锈味道的汗水,还有磕破的膝盖下渗出的血珠。
“瑾凉,坚强点,妈妈还没走远…”我说,我们先下楼去办后事的手续吧。
我拖着他的臂膀一下子就把他拎了起来,就凭我九十多斤的体重,丝毫不费力地扯着这具几乎没有灵魂的躯壳。
转身的一刹那,叶瑾凉拦腰就把我抱住了。他叫我别走,他说妈妈已经走了,我能不能别走……
我滑下手,想要扳开他紧扣在我腰间的手指,怎么用力也掰不开,后来我只能放弃。
“我不走,所以你能先放开我么?”
“舒岚!”
叶瑾凉大叫我的名字:“你为什么不哭!为什么不冲我吼,为什么不把这些委屈全部砸给我控诉!
这么多日子以来,你可知我都对你做过些什么?可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冷静……
你不可能不爱我的。你所隐瞒的一切,都是不想让我受伤害是不是……”
“瑾凉,不要觉得有愧于我。我这么做只是因为我选了叶子,而不是选你。”我深吸一口气,平静地回答:“不经历意外,没有人能想象得出人生会有多无助,多无辜。你无需去纠结这是谁的错,就当……我……一场疾病,一场车祸,死了吧。”
“我不许你走…..我谁都不要,什么责任也不要负!我只要你,我只要你回来,舒岚。
人生那么长,为什么不能再重来!你明明就从来没有自我的生活里消失过——
你明明一直都在!”
我说我的确一直都在,可是我比你大两个月你忘了么?所以你无知的时候,我在痛。你怨愤的时候,我在疗伤。等你痛的时候,我的伤就好了。
“我就像是个率先完成寒假作业的优等生,唯一能为你做的,就是劝慰你说——瑾凉,这几道题其实不难解,我已经做出来了。你再熬一熬……就过去了。”
我仰起头,看着窗外越来越嚣张的雪花。沿着窗口的虚掩,偶尔迷了路。
雪花迷了路,就是过早的零落泯灭。而人生迷了路,不过就是换一条。
后来我们下楼,处理了沈心珮的一切手续。遗体已经被丧葬公司接手送去的殡仪馆,我说无论花多少钱,请在葬礼之时还我妈妈一张像模像样的脸。我要她依然美丽着离开这个世界。
后来我上楼去看叶子,李冬夜告诉我说孩子检查了一下,身上没有大碍。但呼吸道稍微有点灼伤,所以最好留院观察一天。
我心疼我的叶子,小小年纪都快长在医院里了。还好三天后就是大年夜,所有的阴谋恐惧不安分……如果能够不再跨年该有多好呢。
“妈妈……”叶子睡得不沉,我一进去她就醒了:“奶奶呢?奶奶说晚上陪叶子一起吃hello-kitty的蛋糕……”
我说奶奶要去很远的地方,所以把蛋糕留给叶子。
“妈妈又骗人,”叶子撅着小嘴,还有点轻微的咳嗽:“跟爸爸离婚时也说去了很远的地方。妈妈这次是不是又跟奶奶也离婚了?
离婚……就再也看不到了么?可小零告诉我说,离婚也能见面的。”
“叶子……”叶瑾凉跟着我进来了,说等会儿能不能请我帮个忙。他需要回老别墅,去清理一下沈心珮的物品,还要找找相片什么的。
一个人活着,总有太多的痕迹。走了,最好就不要再留什么了。
“爸爸!”叶子咧了咧小嘴,刚想伸手,又犹豫着看了我一眼。
叶瑾凉过去一把将她抱住:“叶子,爸爸从很远的地方回来了。想爸爸么?”
“恩……”叶子抓了抓小手,然后看看我:“妈妈,爸爸回来了你开心么?”
我没说话,沉默了几秒钟后才无奈地笑了笑。我问,那叶子开心么?
“开心。可是叶子害怕,爸爸回来了……那江叔叔和小零,还会来看叶子么?”
我看到叶瑾凉的手停顿了一下,叶子挣脱开来,钻进我怀里。
“我们吃蛋糕吧。”叶瑾凉深吸一口气,把话题和尴尬一并推了出去。
拉开包装盒,我们捧出精致的小猫头。
四根蜡烛轻轻落上去,小小的火焰画出一朵温馨。
我说叶子许个愿吧。
“我希望……爸爸妈妈再也不要离开叶子了,希望江叔叔和小零一直能陪叶子玩。”
我说愿望只能许一个,叶子要做选择的。
“那就……大家永远在一起玩吧!”
这个小滑头!我刮了刮她的鼻子:“咱们吹蜡烛吧。”
小东西鼓了个大劲儿,就只吹灭了一根。她要我帮她,我只好笑着又帮她干灭了一根。
“爸爸,爸爸再吹一个!”叶子拉着叶瑾凉的手,估计这会儿馋得口水都要出来了。
还有一根蜡烛,最后一根。摇曳的火苗,茕茕无依。
“叶子,蜡烛不吹的话,愿望是不能实现的哦。”我摸摸女儿的头,刚想再帮她,却被她摇着小脑袋阻止了。
“最后一个,留给奶奶吧。”叶子说。
我沉默了,叶瑾凉也沉默了。无声无息地等待中,我们相视着彼此的泪眼。一直等啊等,等到滚滚蜡油落进kitty猫的眼睛里,就像一颗鲜红鲜红的泪滴。
火苗终于燃尽了。我说叶子啊,你看……奶奶帮你吹灭了。
蛋糕很甜,可是每一口嚼在嘴里都是满溢的苦涩。我说叶子啊,今天过了你就四岁了。妈妈四岁的时候,跟你爸爸打架就再也没输过。
以后叶子要懂事,要学会保护自己,不要事事都依赖笑笑姐姐。
后来叶子睡了,伴着凌晨的钟声,在这个大雪纷飞的寒夜里,好像一切温度都升华的比心灼,比爱热。
我挑了一块干净的蛋糕,用小盘子装好,起身就要出去。
“舒岚你去哪!”叶瑾凉追出来。
我说我去拿给江左易,他喜欢吃甜的东西喜欢到发疯。
“舒岚……”
“我去去就来,你在这儿等我。”用哄小孩子一样的口吻,我对叶瑾凉说我答应你的就不会反悔。更何况,我要亲自给妈挑件临走的衣服。
先去嘱咐一下正上夜班的冬夜帮我照看着点叶子,耳后我端着蛋糕就来到了楼下的输液室。
祝丹妮并没什么大碍,只是这么一激动一折腾,有点低血糖而已。
但我是真心挺过意不去的。
走到门口的时候就听到里面的哭声戚戚然然,更让人心悸得受不了。
推开虚掩的门,那姑娘扑在江左易的肩膀上,没什么想要推开的意思。
“我已经答应你会走得远远的,我知道你最不喜欢不懂事的女人……”祝丹妮哭得梨花带雨,委屈流成海。我虽然看得有那么点不自在,但也明白不该上去再打扰了。
祝丹妮又没什么错,清清白白的姑娘家。不但被他赶得跟个三孙子似的,还经历一场莫名其妙的惊心动魄。是谁谁不委屈啊?
而且这个冷血无情男人连句像样的安慰也给不了人家了,除了甩一张卡出来压压惊外——
后来他看我进来了,也没再多说什么。目光从我的脸上直接掉到蛋糕上,唉,真是条好伺候的狗啊。
“回家么?”他问我。
“我…..”我把蛋糕端给他,想在已经过了凌晨,整整一天折腾下来,他同我一样滴水未进,这会儿也饿了。
靠在医院的走廊里大快朵颐着,就好像没有等到我的回答也不觉得奇怪。
后来我说,我今晚陪叶瑾凉去老别墅。收拾一下沈心珮的东西。
“恩,应该的。”他停下了手里的叉子,把盘子随意放在座位上。
他去旁边自动贩卖机里打下来一罐咖啡,而我也不知道还该跟他说点什么。于是一边起身表示要走,一边没话找话地絮叨了两句——
说你看祝小姐的事弄得多乌龙啊。都是我太不理智了,害得人家跟着受委屈。你帮我好好跟她道个歉,改日我请她吃饭。
“你知道我不会说好听的话。”江左易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
我挺尴尬的,说哦,可你不是一直都……见不得女人受委屈么?
可是他突然就骤起了眉头,就好像被没有关紧的窗户顺了一道凛冽的风割就!
“舒岚,你要是做了什么决定就直说,不用急着往我身上打标签。”
我:“……”
“我先回去等你。”他一手拎起外套搭在肩膀上,另一手把咖啡罐狠狠砸出了一个三分篮弧度——稳稳落尽墙角的垃圾箱。
然后又补了一句:“我等你到……天亮。”
“江左易!我会回去的!”我跑到大门口,冲着他的背影大喊。莫名地突然就想哭了,这一襟风雪却凝固了我的泪。
跟着叶瑾凉的车回到叶家老别墅的时候,已经快要到凌晨一点半了。
上一次我走进这个门的时候,沈心珮抱着我的女儿要把她送人领养。
这一次我再踏进这个门的时候,她却为了救我的女儿……再也回不来这个家。
屋子里散发着淡淡的干燥剂香气,S市的冬天特别阴冷,我记得,她有点风湿。
沙发后面有个大大的旅行箱,护照和机票被放在随身贵重的手提袋里,静静落在茶几上。
明天一早的飞机,承载一个女人对晚年安享的最后一点向往。将带着一个空荡荡的座位,启向大洋彼岸。
此时我跪坐在地板上,拉开沈心珮的行李箱。最上面的一层羊绒衫里小心翼翼地包裹着一个玻璃相框……
“你还记得这张照片么。”叶瑾凉伸手搭着我的肩膀,坐过身来。
我说我当然记得。那年夏天,我爸突然告诉我说他娶莫巧棋,于是我当晚就偷跑了出来。从后面院子踩着空调机箱爬进你的房间,说要你带我去私奔。后来妈说,这里就是我家,是我娘家……
我一直哭,趴在她怀里说爸爸不要我了,我要有后妈了。
于是你爸爸过来,拿着相机,说让我来跟你们一起拍张全家福。拍了全家福,我就是叶家的女儿了。
我轻轻摩挲着照片表面的玻璃框,十二岁的我留着非常清纯的黑长直,却包裹不住骨子里又硬又臭的脾气。
“我还记得那天晚上,外面雷电交加。我隔着窗玻璃看到落汤鸡一样的你。
当时就在想,这辈子……我绝对不会再让你有那么狼狈那么伤心的时候。”
叶瑾凉从我手里拿回相框,轻轻按在崭新的茶几上。
这茶几很新,明镜的玻璃台四周是古色古香的雕花,还散发着淡淡的竹炭气息。
而之前的那一个,在几个月前……被叶瑾凉站在现在的这个位置上,一脚踹在我心窝里撞得粉碎了。
我仰起脸,柔和的吊灯把光揉进我脱水的瞳孔。我说不要紧的,我早就不疼了。
叶瑾凉背过身去,说他去找妈妈的照片,电脑里应该有那种端庄的证件照。而让我帮进卧室去帮她选衣服。
无声无息的半个小时里,我们就像同床异梦的夫妻,一个翻电脑,一个理衣柜。彼此不用多一句言语,但一直知道对方在。
我给沈心珮挑了件蓝丝绒的旗袍。是她四十岁生日时,我和叶瑾凉用第一个暑假打工赚来的钱孝敬她的。
可惜没过两年她就有点发福了。这旗袍摆着好看,却再也上不了身。她一直说可惜,嚷嚷着减肥。十七岁的我就像个古灵精怪的坏丫头,躺在她腿上揶揄着——没关系,吃完这这餐再减肥。
我把衣服包好,推开房门的时候叶瑾凉正好过来。
塞给他,我说明天送去葬仪社吧,那边的化妆师会想办法给妈一个体面的。
“其实我也猜到了你会选这件......”
我说我先走了,时候不早了。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电话联系吧。
“舒岚。”叶瑾凉拦在楼梯口,大有不把他推翻下去就别想离开的意思。
我站在他眼前,不卑不亢地对峙着。然后重重地咬了咬口吻,我说江左易还在等我。
“你看看这个房子,看看这里的一切!”叶瑾凉抓着我的肩膀将我推进隔壁的一个小房间里。
我太熟悉这里了,这是叶瑾凉少年时的卧室。我来过无数次,大多爬窗不走门。
如今这里已经快被杂物堆满了,但那张陈旧的课桌还在,瘪气的篮球滚在墙角,墙上挂着的飞镖盘已经褪去了好几层颜色。
叶瑾凉走到柜子后面,用力推开那扇已经快要生锈的老式台窗。
风雪呼一下就进来了,将我凌乱的发梢吹出舞动。
我的脸生疼,泪水一下子就止不住了。
“舒岚,你哭了?”叶瑾凉捧起我的脸,拇指沾湿我晶莹的泪。尘埃扑面,一笔一划的记忆仿佛瞬间涌上了斑驳的墙。
“你哭了……”他一把将我拥在怀里,失控地收紧我咯咯作响的胸骨:“你哭了……你还记得是不是?
舒岚,你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我对么…...我们还能再重新开始的!
原谅我,舒岚,我谁都不要,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和叶子!
我们离开S市,我们去留学的国家,卖掉所有的股份,离开公司的勾心斗角阴谋诡计。
找世界上最好的医生给叶子看病,看不看得好都没关系,只要我们在一起——”
“叶瑾凉,以前,我最喜欢呆在你的房间里。”我轻轻推着他的肩膀,捧正他的脸:“因为我总觉得,无论你长到多大,只要再回到这里,就会变成无助无辜又无耻的孩童模样。
像现在……一样。”
他垂着眼睛沉默了一会儿,问我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再原谅他?
“我选择离开的那一刻起,就做好了每一天都劝自己少爱你一点的准备。并不是因为自己在时刻期盼着看到你后悔时的嘴脸来拿捏作态。
瑾凉,我从来都没有真的怨恨过你,又谈什么原谅?”
我说我当然记得这里的一切,记得我们之间曾以为永远不会分开的一切画面,都在这座旧影院里循环上演。
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像注入了回忆的灵魂。
但对我来说,这已经是别人的故事了。
在别人的故事里,我依然可以看得心潮澎湃泪眼婆娑。因为……我已经知道了这对少男少女,他们未来有了怎样的一种结局。
“我真正在意的,不是你叶瑾凉上了舒颜的床。而是你明明只是想要用这种无耻的方式来报复我,却在短短几个月里,真的把路走成了陌路。
我恨你从未相信过我的忠贞,怨你看不清我妹妹叵测的心胸,更笑你愚蠢地使尽伤害我的手段,转身再陪着我一起疼。
可是叶瑾凉,爱不该是这样的。
这世上的任何一种爱情,都不该是这样的。”
我说我今天转身甩下的,不仅是你叶瑾凉这个人,还有我前半生攒下的,那些一文不值的爱情。
“所以舒岚,你在告诉我,你已经……不爱我了对么?”
我说不是的,我从来没有否认过我们之前这么多年的感情。
只不过,我的爱情悄悄长大了。
大到你再也承担不起,再也伤害不起的程度,我们就已经不再合适了。
“我不相信!”他冲我吼:“我不相信你会这么理智地爱上别的男人!”
“我也不相信!”我决堤着泪水同样冲他吼:“我也不相信离开了你叶瑾凉,我还能一个人这么撑下去!
可事实就是事实,你可以,我也可以。就像被人用刀硬生生砍断根茎的并蒂莲,我们很快就要学着把创口贴到养分上去疗伤止血。”
叶瑾凉扑上来抱我,我推不开。他就势来吻我,我拼了命地拒绝。
他把我压在楼梯上,扳着我的肩牢牢制住。一手去扯我的高腰裙,撕不开就去撕厚丝袜。
我不再挣扎,也不去看他。沉静的面容上挂着鄙夷的笑容,偶尔眨一眨眼睛,无声无息地抗议。
叶瑾凉停下了动作,崩溃地抱着我哭。他哭着吻我,求我看看他。
后来我给了他一滴泪水,轻轻滑过眼角。
他贪婪地扑过去,悉数咽下。
再后来,他抱着我睡着了。就这么躺在地板上,蜷得像个虫。
我抱了床被子给他盖上,他在梦里抽搐着,胡乱抓住我的衣角,说什么都不放。
已经快四点了,窗外的雪却没有一点要停的痕迹。白茫茫的一片又一片,就好像时刻提醒着我,白昼要来了…..
撕下一片衣襟,我从叶瑾凉的身上跨了过去。
他惊醒了,几乎是滚着爬着追我追下楼梯。
我张开双臂打开大门,汩汩的北风灌入寒天冻地的客厅,好像要把这里洗礼出一整个天翻地覆。
“舒岚你去哪!你别走!我求你别走!!!”
我已经听不清身后的男人到底还有多少歇斯底里,我只知道,我答应过那个人,会在天亮之前……回去。
“风雪这么大,你叫不到车!舒岚我求求你,别走!”
转过头,我眼前的叶瑾凉已经在飞旋的鹅毛大雪中越来越渺茫了。
“叶瑾凉!我爱上别人了!我张开双手,贴着唇角大喊:“我爱上江左易了!在我以为永远不会忘记你的时间里,在我以为永远不会原谅你的执着里。
是他告诉我,还有什么可以去争取,还有什么更值得尝试!
只有他能告诉我,绝望在什么时候可以从冰点里慢慢回暖。只有他明白,这世上的一切执着在生死面前都是矫情。也只有他会尊重,让我成为我想要成为的那种女人!
叶瑾凉,我、不、爱、你、了!”
我的声音划破万籁天际,在白雪素裹的静谧里拉开一条凶残的荡气回肠。
我踩着及踝的雪深,一步步艰难地往大道上跑。
每一分每一秒都那么煎熬,因为我发现……我想要见到江左易的心情就像这些迫不及待零落成泥碾作尘的白雪。逍遥不过须臾,归土终成花泥。
“你准备跑到哪里去?”当我冲到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准备见车就拦之际。才看清身边那站得像个电线杆子似的——哦,原来是个人。
“江……”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他怎么会……
我不知道他在这里站了多久,漆黑的冬衣外套上尽是雪花雕琢的痕迹。眉眼,薄唇,鬓角,仿佛成就了一副冻硬的雕塑,越发棱角分明。
他说:“只要你的最终决定,是走出那扇门。
那么我与你之间剩下的每一寸距离,都不需要你再这么辛苦地向我奔跑而来。
我不喜欢等你回家,所以来接你回家。”
“江左易!”我撞进他怀里,泪水顷刻就划开了他胸前冰封的纽扣。
我攥着他的腰,哭着说我想你。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只要一分开,就以为再也不会重逢的心情,你懂么!
此时的江左易,用双手捧着我的脸,用呼吸侵犯着我的敏感。眼神就像完全不认识似的,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好几个来回。
最后,他一手捏住我的腰,另一手猛地拽开了车门!直接将我压进了车后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