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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今日无事(1 / 1)

次日白天。

一如既往。

既不平静,也是太过混乱,一年多的时间商丘都是如此,人们已经习惯了这种既不平静也不太过混乱的日子,许多人觉得没有彻底混乱就是一个充满希望的一天。

街市上,有在人群中滔滔不绝宣讲的自发的义士,也有围绕在义士周围听着宣讲的闲人。

一个小商贩肩膀上挑着一个细长的扁担,没有在那个滔滔不绝宣讲的义士身边逗留,而是擦身而过。

那义士正在那里讲什么“平等”和“贤者与民并耕”之类的话,不少听讲的人大声叫好,热血澎湃。

挑着扁担的小商贩则悠然地喊着自己的生意,沉重的便当随着他的步伐微微颤动,借助这股颤动,他可以很省力,这可不是一两日能够练出来的本事。

“焊锡壶咯!”

“焊锡壶咯!”

叫声在街市的边角处响起,今日正好是墨家所谓的休沐日,商丘城不少人已经习惯了这种作息,今日正是上集市上购买货物的日子。

商贩觉得今日人不少,就先在这里逗留一下,等一会儿再走街串巷。

他将扁担放在地上,找了一处阴凉的树下歇脚,从扁担的后面摸出来一个葫芦,打开后咕咚咕咚地灌了一些还有些热的开水。

他的左边是个狙公,也就是耍猴戏的人,听声音应该是楚人,因为楚地猴子多,而楚地不少的城邑都有耍猴戏的。

正所谓“狙公赋芧,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

后世庄子这个朝三暮四的小故事中的狙公,就是做这种事的,楚国人的巫术中认为猴子可以使得马不得瘟疫,由巫术开始延伸了这样一个行当。

商丘人原本是没有见过这种猴戏的,这些年商丘不断地发展,城内的人比起当年要富庶的多,这种需要城市发展才可以出现的职业也足够养活自己。

此时还没有开演,狙公正拿着几个橡子喂着猴子,引来了不少孩子,拿着花生投掷给猴子,狙公也不禁止,而是借着机会希望吸引更多的人。

焊锡壶的小商贩的右边,是个揉糖的,围了更多的孩子。

揉糖的手艺人将从南海那些种植园运来的蔗糖融化,用强有力的双臂不断地扯着那些融化后的糖,就像是旁边面馆里的人抻面一样,将那些融化的糖弄成一条条层叠在一起的细丝,里面满满的都是气泡。

这也是泗上传出来的手艺,也正是因为南海地区大量的甘蔗种植,以及商丘不断的发展,使得既有了存在的基础,也有了延续的基础。

再远处,则聚着不少的穿着短褐草鞋的人,一大群人蹲在树下,他们被称作“流佣”,也就是没有自己的生产资料也没有土地的人,得业则生、失业则死。

一群人等待着那些作坊招人、亦或是有土地的人雇他们去做工。

现在不是好时候,棉花还没有收获,等到棉花收获的时候,他们便可以每天都有事做,一天还能喝一顿酒,得一些钱。

焊锡壶的商贩收回了目光,又等了一会,终于等来了一位主顾。

一个女子手里提着一块黑乎乎的、看上去原本是个锡壶的东西走过来。

也不需要说什么,商贩就把这把原本是个锡壶的奇怪东西接了过去,从后面拿出来一个小小的秤,略微称了一下,便道:“可是要加一些钱才行。”

女子点头,嘟囔道:“那日我正烧着水,正好外面来了收布税的人,我便让孩子看着点。不曾想墨家那日正好来这边演戏,这孩子就跑了出去,我也忘了这事。等我回来的时候,锡壶都已经烧化了……”

锡壶匠人笑道:“多亏了这孩子,要不然你们这锡壶用了就不坏,我可凭什么吃饭呢?”

女子也只是嘟囔几句,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听匠人这么一说,也笑了起来。

锡壶是从二十五年前商丘城外第一次开始喝开水后流行起来的,尤其是墨家在这边不断宣扬说喝生水容易得病之类的话,也因为商丘城逐渐富庶,这种习惯逐渐传开。

锡壶是这时候最常见的水壶,因为锡的熔点很低、也因为诸夏的青铜文明有许多熟悉锡的工匠,以及……泗上至今为止想要弄一个很轻薄的铁壶所耗费的价格太高。

再之后以为烈酒的传播,许多人喜欢在冬日烫酒喝,这种锡壶流传的就更为广泛。

锡壶匠人也是商丘工匠会的一员,这焊锡壶的手艺是墨家派人来教的,免费。

正常的木匠、铁匠之类的人,如今都是一门好手艺,并不愁饭吃。

倒是焊锡壶这样的手艺,因为是新兴的,加入的门槛也低得很,只需要每年参加两次工匠会的集体活动,一起听听讲故事就行。

很多行业,不参加工匠会根本就混不下去,就像是旁边那个拉糖的、亦或是这个锡壶匠人,这行业的门槛其实很低。

商丘的政府也不可能管这么宽,连收税都是件难事,况于手工业者。

但正因为门槛低,所以不加入工匠会,就休想自己干,工匠会内部的人就会把不加入工匠会而自己干的人排挤破产。

工匠会才是商丘城工商业者的无冕政府,颇有点阻碍进步的封建行会的意思,但于此时却是一种最便宜的基层组织控制方式。

加入工匠会,才有自己的地盘和范围,才可以在遇到别人欺压的时候有人出头。

像是类似于工匠会这样的无冕的隐形政府组织,在商丘城不少,包括集体祭祀天帝的村社之类的诸多组织,都是在对外的时候有利可图的。

焊锡壶的匠人对此很满意,这样可以保证他的收入,而且工匠会里的那些人都是他们这样的手工业者,彼此之间也算是投气。

他这一门焊锡壶的手艺学了才不过四年,算是子承父业,虽然时间不长,手艺可是不低。

女人拿来的那团黑乎乎的锡锭,在他的手里很快地融化铺开,又加了一些锡料,融化成薄薄的锡饼,冷却后熟练地卷起来。

他也没问需不需要雕花,只需要看看女人的打扮就知道女人大约是干什么的,雕花这种事自然也不必问。

锡匠在等待锡冷却卷壶的时候,随口问道:“你们今年的税缴了吗?织布的布税今年可是也涨了?”

女人一听这话就打开了话匣子,嘟囔道:“可不是涨了嘛。如今棉纱都被那些和贵人们亲近的商人控制着,我们又买不到,也没有钱买。”

“我家良人跟着人去泗上送货的时候,就说人家泗上可不是这样的。现如今我们这税还用得着秋日才缴?只要是包买的时候,就要缴纳了。”

女人从事的是商丘颇为发达的棉纺织行业,不过不是作坊制手工业工厂,而是由一些和贵族亲近的包买商人控制着棉花和面纱,女人家中自己有织布机。

这些包买的商人将棉花面纱之类包给女人,女人纺织成布匹后,再获取自己的劳动收入。

在这个过程中,包买商人不再是单纯的商人,赚取的实际上是这些织布女人的劳动力价值,因为劳动使得纱线变为了布匹,这其中增值的部分便由那些包买商人得到。

一个小小的税制改革,牵扯到千家万户,女人也一样受到影响。

原本她们只需要缴纳秋日的布税就行,但现在则变为每一次包买都需要提前缴纳一定的税,比如这一次从别人那里包了二十锭纱线,就需要先缴纳二十锭纱线的税,可是包买人给予他们的工钱却还是那么多。

女人好奇地问道:“你们这些焊锡壶的,难不成也加了税?”

焊锡壶那人点头道:“怎么没加?秋税是要缴纳的,还加了一些军赋,每年本就剩不下多少钱,如今又要多交。”

女人也道:“正是呀,军赋军赋,咱们和泗上这么近,谁也不敢打咱们,当年我父亲他们守城,起义助公子上位的上位,那时候可是说好的,以后免除军赋,只要有守城的义务就好。”

“现在可好,皇父家要养兵,却让我们拿钱,这是什么道理?再说了,凭什么那些贵人不缴税,却先让我们缴?人家泗上那边可是都要缴税的,听说连巨子都要缴税呢……人家那才叫人皆天帝之臣的平等。”

不患寡而患不均,尤其是在缴税这件事上,经过二十多年宣传和民间结社活动的洗礼,商丘城的民众早已是今非昔比。

浓浓的不满充斥于最平常的对话之中,锡壶匠人也跟着女人一起埋怨了几句,手里的活却没停下,很快就将一个崭新的锡壶弄好。

交过去后,得了几个钱,女人神色匆匆,急着回去织布赚钱,各有各的关于生活的忙碌。

不远处,一声锣响,狙公开始耍猴;在旁边,抻糖的匠人迎来了自己今日的第一单生意;远处大树下,那些得业则生、失业则死的流佣们围着一个来雇人的主顾……

新的一天就这样开始。

今日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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