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鸣不由分说拿过刀，将她挡出去，说：“我来吧，我来吧，瞧你笨手笨脚的样子，等你切完，天都黑了。”
鹿呦呦没有拒绝，让出位置，提醒：“那你小心。”
程鸣说：“啰嗦，我做事还要你操心啊！你去一边坐着喝点水，天这么热，万一中暑脱水了，我可不想驮着你去医院。”
鹿呦呦说：“好。”
一边桌上还有几瓶矿泉水，鹿呦呦随手拿了一瓶，拧瓶盖，没反应，换一瓶继续拧，仍旧没反应。
程鸣正看过去，叹息里扔了刀，将矿泉水瓶接过来，只是轻轻一个用力，瓶盖留在手心里，他张手给她看，嘲讽她手无缚鸡之力。
小孩把戏，鹿呦呦浅浅笑着将瓶子送到嘴边，微微一仰头，冰凉的液体冲进湿润口腔，顺着喉管一路通进胃里。
她好像稍微一热就爱红脸，两颊一片红云，几乎蔓延烧至耳根。
每喝一口，喉部轻微滑动，一不留神，水自唇角漏下来，顺着白净的脸淌至脖颈，她连忙伸手擦了一擦……
程鸣看得嗓子冒烟，连忙又去切那一堆西瓜，然而心神不宁，下刀随意，于是长桌之上，最后堆着的满是大大小小的西瓜块。
鹿呦呦很是开明，说：“反正是要下肚的，谁拿了小的，多拿一块就是了。你呢，也吃一点？”
程鸣却狠狠摇头：“我不要，我喝水就行。”
鹿呦呦一脸平和地看着他，笑着说：“好，那就喝水。”
***
程鸣为了打小工，除了贡献周末外，还一连翘课好几天。一是这份工作来钱快，短短几天就让他攒下一千，二来……虽然有点难以启齿，但他不怕承认是为了能够天天见到鹿呦呦。
跟工友们说的一样，鹿呦呦每天都会至少来一次，中午送水是例行公事，除此之外，会请大伙吃东西，也会视察施工情况。
程鸣一直想看的“严厉”并没有如期上演，鹿呦呦这几天的心情好像一直不错，听工程师讲述进度的时候，总是态度谦虚又诚恳，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他们很少背着众人私下交流，也不怕别人听到他们的谈话，她对他并不会因为之前有过交集就多注意一分，分给他的东西绝不会比别人多上一分。
她也从来没有问过他为什么会有大把大把的时间用来兼职，她应该已经从周小柔那里知道了他是这所大学的学生，她是不在意，不好奇，还是因为……她知道他穷？
他终于忍不住心里的冲动在某天向她挑明，说我是这里大二的学生，没想到她很是坦然地看着他，说：“我知道啊。”过了会，她就像是探到他心里那块搁在浅滩的石头一样，笑道：“我觉得你自己的事情，你自己能协调好。”
程鸣看西洋镜似地看着这女人，觉得她真是太厉害了，这等心机这等手段，简直深不可测。
他死不承认，硬是给自己找台阶下：“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是我们院最近要开篮球赛，我差不多每晚都要练到十点多钟走，你看你也差不多是这个时间，想约你晚上一道回去。”
鹿呦呦看着他，只是笑。
程鸣说：“你别误会啊，我就是怕路上不安全，说出来不怕你骄傲，你也算是有几分姿色的，要是路上有人见色起意，我也好帮你教训教训。人人为我，我为人人，为和谐社会添砖加瓦呗。”
鹿呦呦没再吊他胃口，说：“好啊。”
程鸣直到晚上还有些恍惚，鹿呦呦这人是怎么回事，他稍微一个邀请，她便乖乖就范，也太不矜持了吧？
心里却是乐滋滋的，每每看到她在篮球架边等的时候，就忍不住释放出心里的小宇宙。三步上篮，手轻轻一送皮球，几乎空心而入，漂亮的一个进球。
队友来拍他肩，说：“骚啊，程鸣，辛苦一天，身手还是这么好，完全累不死啊你！”
程鸣跟他们击掌，两只眼睛往场外飘，若是她正好在看，他那份洋洋得意便有如滔滔江水，一发不可收拾了。
这样好的日子却没有延续很久，一天程鸣做完兼职去操场练球的时候，原本在旁边观战的班主任特地拉他去了僻静一角说话。
程鸣心里有数，听到他说：“你最近是怎么了，是不是一直没来上课，好几个老师都向我提到你，说点名不在，作业不交。你不是头一年上大学的愣头青了，应该知道平时成绩不好好抓，期末就是考满分也没用……还是，你已经开始不想念了？再这么下去，你能很快如愿，留级甚至开除都不远了。”
程鸣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哪怕低着头还是高人许多，傍晚的斜阳之下，身后落着长长的影子。
见他始终没有搭话，老师一个劲叹气，说：“你这学期学费还没交全吧，我听会计室的人讲，还有一大半钱没过来呢。我知道你家境不好，有困难，我也一直在帮你申请补助，可是这一切的前提，都是需要你先把学费打过来。一共才4600，如果有心的话，凑足这点钱应该不难吧。学校毕竟不是慈善机构，也要开门吃饭的，你要是再这么拖着，期中的测验就别参加了。”
如果有心的话，4600不算是个大问题，经济发展到现如今，多少人一掷千金买爆全球。
可对于他这样的人，4600几乎就是横在面前的一道天堑，他要吃饭，要生活，要照顾一个那样的爸爸。
仿佛自他一记事起，家里就没有一天不打饥荒，他们把周围邻居亲戚借了一圈又一圈，以至于后来大家看到他们就像看见贼，一见他们过来，老远就将大门关好。
程鸣于是发誓，他要好好念书，要自食其力，为的就是挺直腰板，不再仰人鼻息，受人白眼。然而目前为止，他只勉强做到了前半条。
身上的运动裤还是高中的校服裤子，T恤也说不清已经穿了几年，运动鞋已经磨透了底，一到雨天就湿脚。明明所有人都在进步，他过得这样辛苦这样累，还仍旧停在原地。
班主任离开时告诉他不用再回篮球队，先把学费和个人态度问题解决了再来谈荣誉和爱好。
程鸣没和他争辩，可是走不了，鹿呦呦还会准时等他一起回去。他在篮球场边找了一处视野极好的位子，一边等她一边数秒耗时间。
从来没有人知道，那看似短暂的几小时，是程鸣最孤独的一个晚上。
Chapter005
程鸣第二天一早就敲开了周宅大门，周太一脸不乐意地去喊女儿，叮嘱：“不许跑出去啊，有什么话就在家这边说……兔崽子，成天往我门上跑。”
周小柔前一秒还在揉眼睛，后一秒就飞奔出来，甜甜地喊程鸣哥。
程鸣开门见山地提到了她上次的建议，表示自己愿意去鹿呦呦那儿，麻烦她跟鹿呦呦说一声。
周小柔很是高兴，握着程鸣硬邦邦的胳膊说：“早该这样了，哥，我等你这句话都等好几天了，你等着，我一会儿就跟呦呦姐讲。就是那儿肯定很忙，呦呦姐说他们人手不够，所有人都焦头烂额的……不过时间有弹性，又在学校里，工作学习两不误。哥你这几天都去哪儿了，你看你又黑了还瘦了。”
程鸣将她一双手撸下来，说：“行了行了，男人黑点瘦点才像话，硬要白白胖胖跟个粽子似的，等着被人扔进锅里煮吗？”
周小柔抓着辫子嘿嘿笑，看到程鸣神秘兮兮地向她招了招手，很有默契地往他跟前凑一步，听他道：“你跟她提这件事的时候，别说是我主动要求的，你得迂回着来。”
周小柔老实，脑子转不过弯来：“可就是你跟我说的呀，不然我要怎么跟她讲呢？”
程鸣拧眉道：“傻子，你就说看我在家里整天游手好闲，一个人呆着没事做，想帮我找份事做不就好了？然后等她一说要我过去，你就立马过来通知我。”
周小柔点头又迟疑：“她要是不说那话呢，怎么办，我该怎么跟她说你要上她那儿啊？”
程鸣气得腮帮子疼，弹了下她脑门，刚要教育，就见一人在后徘徊。他一抬头，立马怔住——鹿呦呦带着几分尴尬地看着他们，说：“小柔，你妈妈在喊你。”
小柔吐着舌头朝程鸣做鬼脸，说我们是不是暴露了。程鸣只觉得血气上涌，一张脸挣得通红，继而腿下一抹油，跑了。
没头苍蝇似地撞上自家大门，程鸣方才如梦初醒，继而无地自容地恨不得一死了之，他既没作奸犯科，又没杀人放火，至于这么慌慌张张吗？
那次偷酒被她撞见，还不是理直气壮地要她不许告诉别人？
二十冒头的小伙子，有极度的自信和极度的自卑。
一个瞬间的顿悟，往里日里被忽视的东西此刻一个个摊开了摆放在面前，于是这也不对，那也不好，认知里的一切都得到了刷新。
他讨厌自己泛了黄的T恤，蓝色运动裤，一到下雨天就进水的运动鞋，也讨厌自己虚伪的态度，脆弱的自尊心……这一切都让他觉得自己很弱，弱爆了。
而当鹿呦呦叩开他家大门，带着一抹淡淡然的笑意问“要不要一起去吃早饭”的时候，他心里那个小火星又亮了一亮，照向了前面的一方小路。
和鹿呦呦在一起，永远让人觉得舒适又放松，如果你想倾诉，她会是很好的倾听者，如果你保持沉默，她也绝不会刨根问底。
程鸣跟她肩并肩走在一起，起初无言，走出这条巷子，两人又一起发声。鹿呦呦忍不住笑出声，说：“你先讲。”
程鸣声音闷闷的：“就是想问你今天怎么到现在还没去办公室。”
鹿呦呦说：“是这样的，早上起来有点头重脚轻，我猜大概是有点感冒了，就吃了一颗药，又接着睡了一会儿。”
程鸣急得恨不得把手贴她脑门上量体温，埋怨道：“你一个女人孤身在外要懂得照顾自己，别等身体出了状况才想着补救。我看你就是晚上睡得太晚，抵抗力下降！”
鹿呦呦好奇地看过去，问：“你怎么知道我睡得太晚了？”
“……”程鸣说：“我猜的！你也不想想你每天晚上十点多才到家，等洗过澡爬上床，肯定已经不止十一点了，还不晚？”
鹿呦呦说：“有道理，我以后是得早点睡。”
程鸣问：“你呢，你刚刚想说点什么？”
鹿呦呦说：“哦，就是想问问你，咱们俩去哪吃早饭。”
程鸣想了一想，说：“有个地方很不错。”
小店不大，开在离巷子不远的地方，中途经过方珍超市，程鸣觉得脑胀眼热，偷偷一瞄旁边的鹿呦呦，她仍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菜牌底下她倒是很为难，拿不准到底该吃什么好。程鸣于是自作主张，给她点了一份干拌面，一碗腰花汤，只给自己要了一份干拌面，一共花费十四块钱。
程鸣摸口袋，说：“我来请，上次说好了的。”
鹿呦呦没说什么，东西都端上来的时候，把那碗汤送到了程鸣面前。
程鸣立马推回去，说：“你喝吧，我不喜欢那东西，一股子尿骚味，根本下不了口。”
说完自己都察觉出不妥，又硬着头皮解释：“这个店的特色，其实还是不错的……就是，就是我自己不喜欢，真的。”
鹿呦呦拿勺子舀着面前散着清香的这碗汤，切得如纸片一般薄的腰花，翡翠般碧绿的鸡毛青菜，还有肥厚的木耳和爽口的春笋。
这样的东西，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呢？
她刚刚尝了一口，就见对面大男孩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胁肩谄笑，一副渴求人表扬的样子：“是不是很赞啊？”
她点头一笑，毫不刻意，反教程鸣晃了下眼。
***
鹿呦呦那来了一位新人，还是一位长相帅气的新人。
身材高大，五官深邃，安静时气场强大，一笑又是阳光男孩，颜值很高很像混血啊，年轻的肉体也特别诱人。
一传十，十传百，在楼里的人都走马灯似地来望了一眼。艺术系的女孩们普遍热情奔放，不但大大咧咧走进来，甚至要在程鸣身边转上一大圈。
“帅哥，咱俩自拍一张吧？”
程鸣亮出一口白牙：“欠揍是不是？”
女生们笑着跑开。
鹿呦呦拿此打趣，说：“我们搬来两个多月了，见过的人还没今天一上午多，早知道应该把程鸣早点招过来，说不定早就接到第一单生意了。”
之前跟着鹿呦呦送过水的同事这会跳出来提建议，说：“不然我现在去搬张板凳坐外头，谁过来看一回就收一回的门票，咱们就算正式开张了。老大，你说我聪不聪明。”
鹿呦呦已经将一头长发扎起来，绑了一个很简单的马尾，起身的时候发尾扫到程鸣胳膊，一阵触电般爆炸开来，酥麻痒刺疼，直挠到心尖上。
鹿呦呦拿手里的一沓文件轻轻敲了下肖咩咩脑袋，说：“人来疯，平时没见你这么闹腾。”她向程鸣介绍：“这是肖恩，跟英国的那头羊重名，大家都喊她咩咩，另外两个，高个的是七一，矮点的是大兵。他们仨跟你一样都还没毕业，全是打定主意来吃空我的。”
肖咩咩一脸的不乐意，说：“老大，我们为你付出了这么多，你现在翻脸就不认人啊！”
鹿呦呦一阵笑：“好了，不跟你们开玩笑了，你们有空带他去转转，不管怎么说，这儿以后是我们的大本营，该好好熟悉熟悉的。”
三个纷纷拍胸脯：“保证完成任务。”
程鸣两只眼睛追着鹿呦呦，想跟着站起来：“你要去哪？”
鹿呦呦向下打了打手势，示意他坐好，一晃手里的文件：“学校催我送过去，怎么了？”
程鸣方才觉得自己幼稚，说：“没事。”
鹿呦呦说：“那你就先在这儿歇会儿吧，一会有课的话直接去，不用跟我打招呼，这儿时间很有弹性，做好你分内的事就行。”
程鸣欲言又止：“好。”
鹿呦呦说：“明天过来，你再带一份你的课表，我稍微看一下。你现在主要帮我顾着楼上的装潢，那儿你也是知道的，又热又闷，空气又不好，会有点辛苦，我多给你一点补贴。你要是感兴趣，也可以加入到我们中来，我们在这一块也是新人，大家都是摸着石头过河。”
程鸣看着她，由衷道：“谢谢。”
鹿呦呦拍拍他肩膀：“好好干吧，年轻人。”
她手心带着一点凉，手掌柔软而细腻，贴到他滚烫的皮肤上，像炎热沙漠里涌入一股清泉。
程鸣呼吸一窒，几乎是立刻就有了反应，幸好她已经抓着东西离开，没有看到他通红发胀的一张脸，和开始昂头的身体——
真他妈没用，成天不知道在想什么！程鸣又是懊恼，又是羞愧，却又不得不臣服于体内最原始的冲动。
回过头，一边肖咩咩两手托着下巴紧紧盯着他。
身体里翻腾的血液几乎是立刻降下温度，程鸣缓过呼吸，眉头拧得死死，说：“你看什么看啊！”
肖咩咩笑起来，道：“我认识你。”
程鸣一嗤：“认识我的人多了，你算老几？”
肖咩咩像在条分缕析一道物理题：“嗯，果然跟传闻里一样，又狂又拽，对女孩子都不客气。仗着自己有副好皮囊，就把旁人当泥巴一样踩脚下。”
程鸣直摇头，说：“夸大其词了，我要是想踩，这屋子里都能插秧了吧，还轮到你在这儿大放厥词？”
肖咩咩阴恻恻地笑，再看了他一会，已经做出判断：“你喜欢我们老大吧？”
程鸣饶是没喝水也要喷出一口水来，怒目而视：“你胡说八道什么！”
肖咩咩说：“你这么大反应干嘛，我们老大人又漂亮，又聪明，受人喜欢也正常啊，我敢说见过她的男生没一个不喜欢她的。”
程鸣这才略放一放心，说：“你烦不烦，别人的事要你管！”
肖咩咩扁扁嘴，给了程鸣一个大大的白眼，话也不客气起来：“不过我劝你别痴心妄想，我们老大可看不上你这种小菜鸡，她可是名花有主了。”
程鸣眼前几乎立刻浮现起那天月色下的背影，不禁问：“是谁啊？”
肖咩咩拿眼白看人，故意吊人胃口：“他这几天出差了不在……等他回来，你自然会知道，他人品又好，学问又高，比某些绣花枕头好多了。”
程鸣一脸黑：“比哪些啊，我说你是不是欠教训啊……喂，你跑什么，你有种站着！”
果然没过几天，程鸣就看到了这个人品好、学问高的男人。
彼时鹿呦呦正指着电脑和人探讨，有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径直过来找到他们，彼此打招呼的时候，程鸣看到他用手整理了一下鹿呦呦的长发。
鹿呦呦一个扭头看他，笑得如同三月开的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