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鸣又躺回了床上,鹿呦呦将泛了白的毛巾毯给他搭住肚子,转头往屋子里扫。
程鸣头晕难受,鼻子里烧着了一样,呼出的气体都冒着火星。
他拿手推了推鹿呦呦,说:“甭找了,被子都收起来了,你别想给我拿出来捂汗。”
鹿呦呦回头来看他,说:“捂汗?捂什么汗?那种老掉牙的方法我才不用,不科学,会把人捂坏的。我没找被子,想找杯子,你该喝点热水。”
程鸣摇头,说:“没有,我不想喝,你赶紧走吧。”
鹿呦呦不和他争辩,一连嗯了几声,“你家厨房在哪?”
程鸣指了指,意识到不对:“你要干嘛?”
鹿呦呦已经走出去。
厨房是靠着房子多搭出来的一间,以前不算事,放在如今叫做违建。推门进去,夹着灰尘气味的热气立刻扑面而来。
红砖墙,泥土地,他家仍旧有灶头,两个铁锅很是气派,各顶着一个木锅盖。尽管简陋,却收拾得很是利落。
几个蓝色塑料水瓶散在一边,鹿呦呦一个个打开看,居然没有一个装了热水。找了一圈搜出个热得快,现烧了一瓶。
鹿呦呦提着水瓶回到房里,一直没睡踏实的程鸣立刻睁了眼,黑漆漆的眼珠子跟着她脚步一直动,说:“我真不想喝水。”
鹿呦呦置若罔闻地将两只碗布好,往其中一只里倒了半碗水,随即慢慢悠悠倒进另一只个碗里,反复几次。
好像按下了心里藏得很深的某处按钮,程鸣有点看得呆了,自言自语似地说:“以前我妈妈也是这样,我急着要喝水,她就两只碗交替接水,小时候觉得很神奇,那么烫的水,很快就冷了。”
这还是头一次听他提到这个从没露过面的人,鹿呦呦记起周太说过的话——妈早早跟人跑了——于是,很明智地选择了沉默。
冷下来的水放在程鸣触手可及的地方,鹿呦呦说:“我出去买点药,过会儿就回来。”
她看起来柔顺,然而十分固执,程鸣再三的坚持,她使出一招化骨绵掌便轻松吸收。程鸣这回不再挣扎,只是提醒:“钥匙挂在门边的钉子上,你拿好,别喊他开门。”
鹿呦呦说:“好。”
“有什么事你就喊我,只是发烧,不是废人,你喊一声我就出来。”
鹿呦呦一脸疑惑。
程鸣说:“鹿呦呦,你答应我。”
连名带姓,这一声“鹿呦呦”让两个人都是一怔。
鹿呦呦半晌才说:“好。”
她人刚走,程鸣支撑着坐起来,去喝那一杯温度正好的热水。滚滚热流顺着食道流进胃里的时候,那股不可多得的温暖便渐渐四散开来,充盈起整个身体。
他歪在床上,支撑着想等到她回来,却还是没能撑得住,在上下眼皮激烈打架的关卡,无可奈何地选择了缴枪投降。
醒来的时候已是傍晚,落日垂垂,微弱的阳光穿过玻璃,软弱无力地照射在他的身上。
房间里明显有她留下过的痕迹,旁边桌上放着一个装着药的塑料袋,他自己额头上则是冰冰凉凉,用手一摸,一个小小窄窄的东西紧贴在上头。
程鸣掀了毛巾毯站起来,喊:“鹿呦呦?”
没人回应。
小厨房的门开了,亮着灯,进到里面却不见人影,他兀自奇怪,心想这人钻哪儿去了。
舀了一碗水当镜子照,看见头上那东西时,气得差点跳起来,骂了声:“我操!”
灶台后面有窸窸窣窣的动静,没多会儿,一张烧得正红的小脸从后面探出来。鹿呦呦热得一脸汗,说:“你怎么起来了?”
程鸣放下碗,径直走过去,问:“你在这儿又是干嘛呢?”
没走到跟前就被一阵热浪扑到,他绕过灶台往后一看,没戴眼镜也该大跌眼镜了——往常黑漆漆的火塘里此刻烧得正旺!
鹿呦呦怕火灭了,又绕了一把草塞进去,拨了拨火钳,让草圈散开与空气充分接触,于是立刻橘红一片,火舌直往外舔。
鹿呦呦让他站远点:“这儿热死了,你别又晕了,回床上躺着吧,再烧两把草就好了。”
程鸣诧异:“你烧什么呢?”说着去开木头锅盖,里头一片乳白色正冒泡翻滚,熬的是大米粥,味香四溢。
他想不通:“你真有能耐啊,连灶台都玩得转,干嘛费这力气呢?”
鹿呦呦解释:“我小时候一直是外婆带,她家在农村,也有灶台,我从小就爱钻后面烧火。一晃二十年过去了,今天重又操练起来,居然一点都不手生。就是你家这锅啊,锈得不行,擦了半天才亮堂,草也没有,我找了一圈才要来这么多。”
程鸣说:“我知道,听明白了,承认你社会经验多,可我想不通你干嘛费这力气?”
程鸣怕她听不明白,朝她打了个响指,要她视线跟着自己的方向来,然后在小厨房的对角线上停下来,揭了张报纸,亮出下面的煤气灶。
程鸣哭笑不得:“你问我一下不就得了,瞧你这费心劳神的。”
鹿呦呦好像一点不奇怪,说:“我知道啊。”
“……”程鸣说:“那你干嘛不用。”
鹿呦呦:“我乐意。”
“……”
***
大锅煮出来,确实大锅的一番风味,好像那草香透过那锅进到米里,不是一般器皿做出来的可以比拟的。
程鸣坐在床边一连喝了两大碗,直喝得皮肤滚烫,一身大汗,通体舒畅,好像病毒顺着汗液排到毛孔以外,还没吃药就好了一半。
鹿呦呦见他吃得香甜,自己没忍住也去舀了一碗,沿着碗边轻吹着喝了一小口,许多泛黄的记忆就涌了上来。
程鸣嫌她太斯文,说:“你那样根本不香的。”自己端着碗底,咂摸嘴巴,喝得啧啧有声,冲鹿呦呦使眼色:“你得学我这样。”
鹿呦呦还是小口,喝粥像数米,说:“外婆在的时候我也跟你一样,百无禁忌,做什么都凭自己喜欢,后来不行了,有人管着我。”
程鸣说:“谁能管着你啊?”
鹿呦呦却只是静默地喝了一口粥,没有答话。
幸好程鸣只是三分钟热度,问过的话随时就忘,此刻被另一件事移走注意力,翻着两眼想看到头上顶着的那玩意。
他指着自己,问:“这到底啥东西,我能撕下来吗,出现在我这儿好像不太合适吧?”
鹿呦呦咬着筷子说:“别动,贴着降温的,药店的导购拿给我的,说用了能舒服点。”
程鸣心想是哪家倒霉药店没眼力见,敢给他开这玩意,下次一脚踹了它的。他努力让鹿呦呦觉得信服:“我已经二十岁了。”
鹿呦呦说:“我没说你十二岁啊。”
程鸣急了:“十二岁都不贴这个!”
鹿呦呦笑起来:“好像是有点。”
“你怎么跟人家说的?”
鹿呦呦回忆:“我那有个男孩儿发烧了。”
程鸣一拍大腿:“靠!他们肯定把我当成你儿子了!”
程鸣深感委屈,一刻也不要带着这耻辱过活,鹿呦呦起身帮忙,说:“好了,你继续吃,我帮你撕下来,肯定也不怎么凉了。”
她双腿卡在桌子底下弯着,上身倾过来,那股淡淡的木香味便又升腾起来,绕到程鸣鼻子里,一路向上,直到在脑中转啊转。
那晚的场景又出现在眼前,修长的脖颈,光洁的后背,鼓动的蝴蝶骨……现在,只要一伸手就能触摸。
他想搂她在怀里,想用双手抱她,想用双腿缠住他,想顺着她的后颈一直吻到腰臀的那两个小窝……想得快要发疯。
——降温贴撕开一角。
他疼得龇牙。
鹿呦呦说:“对不起,把你弄疼了?没想到粘得这么牢,这要真是贴孩子头上,现在就该哭了。果然便宜没好货,当初买的时候我就犯嘀咕来着……”
体内那股翻滚的血液散了散温,程鸣看着她一双比水都清澈的眼睛,忽然觉得有点无法面对她。
之后的对话,程鸣总有一点恹恹的,鹿呦呦以为他身体不舒服,很有自知之明地吃过收拾好东西,看他把药吃过以后就匆匆离开。
往后几天,鹿呦呦总赶在去学校之前来看他一眼,最后程鸣怕她再撞见程老三,每每赶在她出发前就站到周宅外头。
一天见她拎着大包小包,问她要上哪送礼,她这才透露了那天工地上发生的事情。
程鸣听得脸上变了色,说:“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鹿呦呦就是怕他要自责,说:“小事情。”
程鸣说:“什么小事情啊,是我该负责的事情,现在出了问题,当然也该由我来收尾。”他不由分说抢过她手里的东西,说:“我也去,现在人戾气大着呢,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
鹿呦呦说:“有什么不放心的,赔偿的事情都谈好了,我就是去礼节性的去看看,安抚安抚伤者的情绪。”
程鸣油盐不进,提着东西就大步往前走,走出百来米往后一调头,看到鹿呦呦还站在太阳下,说:“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