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卿欢在福熙殿待了半个多时辰,见衡阳眼露倦意后她便簌簌起身告辞退了出来。不过她人还未走出殿门,身后便传来了绿荷的轻唤声。
“赵掌媒,烦请稍事留步!”
赵卿欢正纳闷着,绿荷已经跑到了她的跟前拉着她往廊子下面挪了挪,然后面带难色道,“奴婢有些事儿……想了想还是应该同大人您说一说。”
“怎么了?”绿荷是衡阳身边的掌侍,在福熙殿那一众的婢女中也算得上是头一位,她素来沉稳寡言,和衡阳的性子很是相似,衡阳待她宽厚,有什么事儿总是带着她在身边,是以看到面前略见慌张的绿荷,赵卿欢的一颗心瞬间就悬了起来。
“大人……公主这病……”绿荷吞吞吐吐的,两道黛眉都快蹙到一块儿了,忽然她猛一跺脚,似下定了决心一般抬头继续道,“大人肯定不知,公主这病,是她自己硬折腾出来的。”见赵卿欢愣愣的似没听懂自己的意思,绿荷忙又张了口,“重华楼的事儿过了之后,公主就一直不曾踏出过福熙殿的宫门,可皇上那边的事儿,公主暗中却盯的死死的,果不然,过了几日,御书房那边就有风声传出,说皇上可能动了心思想送公主去和亲。公主当晚就带着我出了福熙殿,这大冷的雪天儿啊,公主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就让我连连在她身上浇了三桶井水!”
“你……衡阳她……”赵卿欢闻言语塞,眨了眨眼都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绿荷也心疼的红了眼眶,一边悄悄的用袖子抹着眼角的湿润一边沉了声音道,“奴婢当时是想拦着的,可公主却问奴婢,是不是想眼睁睁看着她去契丹和亲?奴婢……奴婢给公主浇水的时候,整个人冷的都在发抖,公主却愣是一动不动,死死的咬着牙。赵掌媒,三九寒天啊,那水真的是刺骨的冷,公主对自己,得多狠啊!”
难怪!这样能不病吗?赵卿欢听了自然是生气的,可更多的却是如鲠在喉的无奈。衡阳的动机她明白,虽不赞同,可她觉得若是当时自己也在场,应该也说不出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去驳了她的这一举。衡阳为了不去契丹,已经是在拼命了。
“那当时这一折腾,公主她……严重么?”赵卿欢见绿荷说完以后就垂下了头,心里也是一阵难受,问的问题也有些不明所以。
绿荷闻言叹气道,“本是计策,自然是有准备的,公主沾了井水,宫里是被好了热水的,可公主偏不肯暖身,硬生生撑到徐太医赶来,人已经烧得话都没力气说了。”
赵卿欢明白衡阳的倔劲,她认定的事儿,便是鲜少有听劝的,更何况,这牵扯到顾容云与和亲,这即便是打落牙齿活血吞,衡阳也一定不会说个“不”字。
赵卿欢心里五味杂成的,沉思了片刻后问绿荷道,“那徐太医来给公主诊脉,可瞧出了什么不对劲?”
绿荷摇了摇头,“太医来以前公主已经换了干净的衣裳躺下了,院子里的水渍也已经清理干净了,左右知道这事儿的人不多,都是可信的。公主身子本来就弱,徐太医只当是咱们这些婢子入夜了不曾服侍好公主让公主受了凉,倒并未起什么疑心。”
“皇上来过么?”赵卿欢又问。
绿荷道,“皇上隔日傍晚来的,公主还烧着,可精神却好了一些,拉着皇上絮絮叨叨的同他聊起了小时候的趣事,奴婢……不敢打断,可是皇上走了以后奴婢给公主喂药,才发现公主身下的褥子已经全湿透了。”
湿透了?应该是汗。赵卿欢心里默思,在圣人面前做的这场戏,衡阳虽不过是动之以情,但估计还是紧张的。圣人心思缜密,衡阳远不是他的对手,刻意为之和真情流露中间是横着界限的,一旦衡阳拿捏的不准,圣人肯定是会心生疑虑的。病着烧着又要演足了戏份,衡阳不可能不紧张,不过好在是有惊无险,总算这份苦心换来了于衡阳而言最好的结果。
想到这里,赵卿欢不由的看向了绿荷道,“这些事儿,是公主让你来和我……”不对,若是衡阳想告诉她,方才两人在内殿的时候衡阳就会说的,不会这会儿再让绿荷巴巴的跑出来一趟。
果然,不等赵卿欢说完,绿荷就猛的摇了摇头,眼泪瞬间落了下来,“公主不让奴婢说的,您来以前公主还特意嘱咐过,这事儿定不能告诉您。可是……可是奴婢不忍心,大人,您没瞧见,那晚,公主真是咬着牙忍着水寒的,嘴唇都差点咬破了。徐大夫到的时候,公主已经烧的很烫了,奴婢……奴婢斗胆,求大人也帮公主想想法子!”绿荷说着“噗通”一声就跪了下来。
赵卿欢见状伸手就去扶她,可她却硬是不肯起身,带着哭腔道,“奴婢四岁被带进掖庭,若没有公主垂怜,奴婢只怕是熬不过去的,奴婢不忍看到公主受苦伤心,您贵为掌媒,若能帮着公主一下……”绿荷说到这儿已是泣不成声了。
赵卿欢沉沉的叹了一口气,正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可刚触碰到绿荷那微微颤动的柔肩的手却在瞬间顿住了,因为,她想到了一件事!
或许是个转机!
“你且起来,把眼泪擦干,进去以后别让衡阳瞧出异样。她心思细,若知道你这般不管不顾的同我说了这么多,责罚你是小,让她为难是大。”见绿荷闻言已抬起了头,赵卿欢便沉着的继续道,“公主的事儿,我不能和你保证一定能办妥或办成,你是宫人,从小在这儿长大,见的不会比我少,有些事儿不用我说你自己也是清楚的,但我和你保证,我会试一试,不管是公主还是咱们这些有心帮忙的,都不能坐以待毙不是?”
绿荷闻言猛的点着头,随后便被赵卿欢仔细的扶了起来,赵卿欢还贴心的替绿荷整了整起皱的裙摆,接着两人又说了几句话后便在殿门口分道而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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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卿欢出了福熙殿下意识就顺着甬道往南疾行,可是过了双道门绕过了南花园后她却愣住了。
这宦官休宿的舍屋在哪儿?
眼前,东南西北处的景致各异,可赵卿欢却直在心里骂自己蠢笨。刚才在福熙殿,她光顾着安慰绿荷却压根忘了向她问路。这下可好了,虽天色还早,可她一个外官,此刻这般无人引路的在皇宫里瞎转悠,回头若是遇着侍卒,她便是有口难辩啊。
赵卿欢想着便回头看了看,正准备乖乖的先打道回府,但就在这时,面前出现了一行人,为首的那人鲜衣大氅,行路有风,气势尽显。
一阵冷风吹来,赵卿欢觉得自己小腿有点儿发颤。此时此刻,她身后是一座只见凋零的园子,身边最高的那几丛灌木也只到她的腰际,她头皮一阵发麻,感觉自己整张脸都僵了。
因为,迎面向她走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前不久刚被圣人封为蓟国公的吐突承璀。
“赵掌媒?”就在赵卿欢不知所措的时候,吐突承璀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且一眼就认出了她。
迎面而视,赵卿欢根本无处可躲,只能硬着头皮拱手弯腰行了肃拜礼后恭敬的寒暄道,“下官见过国公大人。”
“衡阳公主又召赵掌媒进宫了?”吐突承璀含笑回礼,脸上是一团的和气。
可他不过说了一句话,却让赵卿欢惊慌不已。想她与吐突承璀以前并未有过任何的交涉,今日之前也不过是在洛阳见过一面,眼下又只是偶遇,但他却对自己的行踪了若指掌。这种感觉如芒在背,赵卿欢这会儿已是额际微凉,汗意津津了。
而相比于赵卿欢,吐突承璀却格外的自然,见她不答话,他也并不在意,反而从容的笑了笑,可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赵卿欢被他笑得心里格外的不自在,只好干扯了嘴角道,“什么都瞒不过国公大人啊。”
“如今婚配令一下,赵掌媒要忙咯,过两日可能都没时间入宫了。”吐突承璀又不着边际的说道。
赵卿欢只能干笑,“圣人英明,此令惠利天下,固稳江山社稷,乃我大唐之福。”
“赵掌媒会说话。”
……
这下,赵卿欢真的是连干笑都笑不出来了。
这个吐突承璀到底要做什么?这般杵在这儿和她大眼瞪小眼的,不冷吗?哦……他是不冷!赵卿欢想着想着,飞快的看了他一眼,那件光泽亮丽的貂毛大氅将吐突承璀裹了个严严实实丝寒不进的,光是看着就觉得暖和。可是,她很冷啊!
赵卿欢暗中咬了咬牙,正绞尽脑汁想着要怎么寻个借口脱身时,忽然灵光一现,随即便一转之前尴尬的神色,落落大方的笑道,“想来今儿某出门是挑了黄历的,某方才正犯难的,却巧了就这么遇着国公大人了,您真是某的救星。”
“哦?”吐突承璀的笑中透着让人不明所以的深意。
赵卿欢承认她真的要有些招架不住了,张口便略显急切道,“婚配令一下,官媒衙门的事儿自然就多了起来,有一些事,掌媒们托我来同梅公公私下商量,不过某以前从未在宫中与梅公公见过面,是以这会儿从福熙殿出来,竟不知要去何处寻他,不知国公大人能否帮某指条路,某感激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