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庾阳一中刘端成,一直没合眼到天亮,早早坐在自己办公室想对策,他知道镇委领导一定会找他的,他不敢怠慢,他还在生着老师们的气,事情搅到这样,让他不清心!他安咐吴亦才,老师们一到校,立刻下通知到大会议室开会。
昨日里点燃起的火焰,至今没有熄灭。大家谁也不考虑上课的事,意志是在新的一天,再到镇委镇政府去讨要个说法。
听到吴亦才的通知,大家还是给足了刘端成的面子,先听听刘校长是什么意见。
刘端成像是一尊蜡雕,在主席台的中央坐定。副校长们分居两侧。都仰面正视主席台下。台下,束束眼光活像是一挺挺将发未发的机关炮。
刘端成终于发话了,对着吴亦才大喝:“我要的是昨天到镇委闹事的人来!”
听到了这让人厌烦的声音,“牢骚王”故意吐了一口长气,这一定是向刘端成示威,同时又是给大家鼓劲壮胆。
吴亦才站起身来,非常感激似地声音:“昨天没有到镇委的老师们回去吧。”
很多的身体直起来了,扬长地向外走,显然是自己做了深得领导感激的事情,看他们几个幸灾乐祸的神态。
会场顿时响起了一片掌声。倒是有很多还没有走出门去的身子扭转了过来,脸色顿时就不好看了。
刘端成听到了这刺耳的掌声,看到了一张张虎虎的脸,每一张脸上均射出两道嫉恶如仇的眼光来。
刘端成的脊背就冒出一层冷汗来!
“看看那三个人,哪一个是好惹的!”他想,“狗急还有跳墙的时候,现在是要跟我翻脸的时候了!我如何能够招架?今日撕破面皮,以后就难办事了。”
“当初万不该收留他们。这几个祸害!不省心的玩意儿!王八羔子!”
他正在愤恨踌躇时候,恰就进来一群人,很多人认出了朱镇长,还有汪明海。刘端成他们起身迎接,握手让他们到主席台上面坐。
朱镇长一行鱼贯地在主席台坐定,大家认定今天是党委政府给老师们答复来了。
汪明海首先讲话,强势霸气远远超过刘端成几十倍:“你们算什么老师!给党委政府丢脸!给庾阳人民丢脸!这种品质,还怎样站在讲台上教书育人!”
随着这样一阵吼叫,下面“咣咣咣咣”地响起了强烈跺脚的声音,声势掩盖了汪明海下面的话。
坐在旁边的朱镇长,向汪明海摆摆手,待到台下的声音渐渐小下来的时候,朱镇长看到了事情的严峻,立即就改变了初来时的情态,先清清嗓子,声调里满含着语重心长:“老师们,自从昨天大家到镇上询问工资一事,镇长、党委书记心里一直感到很内疚,我代表党委政府向老师们表示道歉!昨天晚上,书记带领各大班子领导开了整宿的会,研究商讨老师工资问题,现在镇上的情况很糟糕,镇上开始兴建镇办企业,所有征地建厂房进设备进原料全部依靠贷款,盈利还没有多少,结果又赶上企业改制,烂贱地变乡镇企业为私营企业。十几年了,贷款陆续到期,连本带利成倍翻,贷方只管跟政府要,怎么办?再就是一届一届领导虚夸浮夸,造成居高不下的工商税务,现在是六十下的伸手要钱,领导确实拿不出来,一些迫在眉睫的事情,领导也是拆掉东墙补西墙,东挪西凑。并不是领导不想给老师发工资,大家想想,哪个领导不是想有粉往脸上擦?实在是镇上困难,镇上一班人绞尽脑汁想方设法去招商引资,以此来刺激经济,但是大企业不来,小企业图利少。领导也是过着油煎火燎的日子,哪一点顾不到就出事。咱老师素质高,还要忍耐一段时间,镇长已经表态,半月之内,一定先给老师发工资!现在先求老师们恢复上课,镇上赶紧协调,争取尽快!”
他向着台下的老师们深鞠一躬,就像是他欠下了老师们许多一样。
下面仍然是一片掌声。朱镇长一行在这热烈的掌声里匆匆离去。
他们的下一站,就是庾阳二中。
时日并没有过上五天,庾阳镇的老师们每人拿到了两个月的工资。从镇上传出来的话说,所欠缺的钱还要等上一阵时间,因为镇上实在没有这个能力再外出借去了,并且向老师们保证:镇上再苦也不能苦老师,再难也不能难教育。
其他乡镇的一把手相约而同地效仿了庾阳,或多或少地给他们的老师发了工资,做到防火于未燃。这些乡镇的书记镇长在庆幸之余,也不免对庾阳卞书记感到惋惜,——由于庾阳出了这么大的事,他想在年度末离开庾阳而成为区法院院长的提拔机会就变成了零。按照惯例,他必须继续留在庾阳,把庾阳的事务处理妥当以后才可考虑其他的事情。镇上出了这样的丢人事,上级领导目前是不会考虑他的调动或者提拔。
难怪了卞书记对老师的切齿痛恨,在几次的党务政务会议上,提及老师便是怒火中烧、咬牙切齿,几次甚至于破口大骂。应该说,是庾阳镇的老师们毁掉了他的前程!
他给汪明海下达指示,一定把两处中学的那些不安定分子找出来,不动声色地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
出了这事,相关的领导都不光彩,很多上级部门轮番到庾阳来调查研究,来协商处理,他卞孝良难得没有怨气。
陈莲英带着毕业生参加中考去了,与她一同去的,是毕业班的班主任,还有部分相当重要的任课老师纷纷奔赴各考点。在庾阳一中,这是做教师的最高境界:能够做上毕业班的老师,且在这个特殊时候带着学校新发的蚊帐、凉席、竹叶枕头、芭蕉扇子、夏凉被子、水杯茶叶、牙刷牙膏、拖鞋与短裤短褂,住在旅馆,吃在饭店,一日三餐的酒席侍候,让这些刘校长虑之又虑、选之又选、精心简拔出来的毕业班老师感到无比的惬意,他们感到非常神圣,因为他们是学校的脊梁,是校长的贴心小棉袄。他们在把学生送进考场以后,或者安排好学生睡觉以后,可以极其投入地聚在一起打牌。兴奋处,哪管过午与通宵。他们期盼的这一天,就如同孩子们对待过年的期盼一样。
其他年级升级的考试在即,这些视考试成绩如生命的老师们,眼下重中之重的事情,就是一定要把考试成绩搞上去,以此来安慰住庾阳镇八万人民的心。
林西平自从谢晓璇的办公室回来以后,紧张而恐惧,厚积于心底多时的想法,一股脑地说了出来,的确是太过冒失。冲动之下的表白,在他心里的满足没有持续更长的时间以后,他便觉得自己是昏了头,又突然害怕起来,怎么就对她说出这些话?这样做法实在是害她的。
“你是要将这清纯的人往黑暗的路上赶的啊!”林西平痛苦地想,“不能,我要向他收回我说的话,我要道歉与她的!”
可是他也没有了勇气再踏进她的办公室,他为之前他的冲动而懊恼,就在这样矛盾与惆怅的日月里痛苦地度着他的光阴。
在面积不足五十亩田地的校园里,在狭长折曲的甬道上,他是见到过她几次的,远远地,她总低眉微笑绕道走过,林西平几想将她叫住,总不过话到嘴角,不得不讲它吞咽了下去。
同校的老师们到镇上闹工资的事好像与他无关一样,他躲在自己的办公室,除了脑子里的谢晓璇,剩余的就是他学生的学业。
谢晓璇对于风波中的林西平没有参与,是白了他一眼的,因为到镇上去的队伍当中,她是七个女性之一。
思前算后不过一周的光景,陈莲英带着她参加中考的队伍回来了,至于是不是凯旋,也需要等到半月过后才能知晓。
刘端成看起来比较陈莲英更为复杂,这些天,镇委教委没有让他省过心。他整日地出入于学校与镇大院之间,镇上几个领导轮番把他和汪明海赵兴传约去谈话,说教育工作不得力,没有和党委政府保持一致。教师的思想落后,态度极端,归根到底是校长工作没有做好,必须做到深刻反省,挖根掘源,写心得体会,写反省材料。甚至考虑到很有必要在教育系统内进行一次深刻的思想革命,无论什么人,无论怎么想,教师也是不应该做出这样的事情。汪明海他们半生站在教育的领导岗位,接触了几多届的镇领导,都没有见过当今镇党委书记卞孝良的野蛮、无知与霸道。
当然,他们也知道,卞孝良一时半会儿是不会离开庾阳的,庾阳的大小事情还是他说了算。对于庾阳的这个土皇上,他们几个即便是有八个以上的虎胆,也不敢对他怎么样。如果事情平静下来,镇委政府才是直接的领导!国家的法律政策太过遥远,既然老师们不能够与镇党委政府保持一致,他们这几个人可不敢与镇党委政府偏离。如果卞孝良继续追究下去,他们一定要想一个万全的办法应对,汪明海要求他俩眼睛里盯上几个人,以便在必要的时候向这位恶丧的卞书记交差。
然而,工作还需悠着点,绝不可冒进,刚按下去的葫芦倘要再引漂起来一个瓢,就糟糕透顶了。
当下国家正保护老师的正当权益,上面一次次的检查工作,总是把“教师工资按时发放、足额发放”作为重点,可每一次检查的领导来,校长总是找一些老实巴交的教师作为代表并一再叮嘱“坚决不要说实话!”——这些内情,老师是知道的。在这节骨眼上把老师惹急了,后果还会是那样!尤其是极端分子,更是不可触及的!
“王八羔子!上上下下的这一群王八羔子!”在郁闷里,刘端成愤愤地骂道,“下边的屙了这一腚臭屎,上边的变着法儿让我给擦!”
这些天来。他总也撅着他那能拴住一头叫驴的嘴。拉长着吊丧一样的脸孔,就像整个社会的人都对不住他似的。
实际上,更让刘端成挠心的事,远远不是庾阳一中老师的上访与卞书记的逼迫。他待陈莲英带队回来,尚没有喘足氧气时候,就催着她赶往谢晓璇的家里来撮合,且得到了谢晓璇的正面回绝!
这让刘端成感到异常震惊!他想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他认为只手可得的儿媳妇拒绝的如此坚决!
这对于陈莲英与晓璇的妈妈,是一个同样的震惊。
在妈妈那里,晓璇的沉稳与有主见的做事就像她当年一样,这是她很骄傲的地方,自她爸突然地病殁了之后,她是她的唯一生命依托,晓璇自小懂事勤奋,快乐的她在父亲尚在的时候,常常央着爸爸到鲁州城里去,跟着城里知名的钢琴老师学习钢琴,跟着知名的舞蹈老师跳民族舞,谢宜章的聪明不仅表现于企业经商,在晓璇的培养上,他的观念是不让晓璇的美好年华葬送在庸师腐儒手上。投名校、择名师是他的哲理。所以,在谢晓璇的童年少年的时光里,她的艺术上就有相当的造诣了,她父亲去世后对于她的最大悲剧,是从鲁州艺术学院毕业分配到乡镇从事教育工作。
自谢晓璇进得庾阳一中,刘端成就一直打着他的铁算盘,悠着,靠着,等着,等到谢晓璇答应并真正成为他的儿媳妇。
陈莲英靠着她的那一张嘴,把刘端成与刘大浩爷儿俩赞美成了庾阳镇甚至鲁州教育界炙手可热的重要人物,他告诉晓璇妈妈说,刘大浩已经不再是司机,已经成了政工科工作人员,有着刘端成与教育局长的这层关系,他刘大浩一定会飞黄腾达,将来谢晓璇在教育部门还有什么亏可吃?新近刘端成又在鲁州城买下一套三居室住房并作了精心装修。——现在就等谢晓璇一句话了。
谢妈妈自然是合不拢嘴。她每次跟晓璇谈及这事,晓璇总是以“这事不急”,“这事不用你们管”之类话语搪塞。哪里知道,在这一次三个女人一起谈论这件事情的时候,谢晓璇居然对着她们两个人说:“我已经决定了,他就是林西平!”
陈莲英和晓璇的妈妈顿时目瞪口呆在那里了。在陈莲英看来,她验证了自己那一次见到林西平心神不宁地从谢晓璇音乐室里出来预计的准确性。当时,她的心也着实地不舒服了相当一阵子,竟也不知道究是为着什么!她跑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沉思,想象到将来会发生什么。现在谢晓璇实实在在地说出来了。——她的眼光一会地在谢妈妈的脸上徘徊一段时间,又一会地在谢晓璇脸上逗留一段时间,终是没有什么言语要说出来。在谢晓璇妈妈那里,确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她的印象里有过“林西平”的简单记忆,现在谢晓璇说出了这名字,她不得不要详细地知道这作为将来女婿的林西平的确切地来龙去脉。她认真地看着陈莲英,问她女儿说出的这个人是怎样的情况。
“在我的眼里,你之于我们不同,”莲英一本正经地对着谢晓璇说,“生在这样优裕的家庭,有如此姣好的面貌,又有这样好的音乐才艺,可不要做出一些傻事!不要冲动,冲动就会将自己的一生毁掉。为着他,你会毁掉名誉,毁掉人生!”
谢晓璇知道她要说什么,忙打断她的话,“陈校长,谢谢你的好意,话我也说给你了,我已经决定了。”随即起身上楼去了。
陈莲英知道再说下去是自讨没趣,忙站起身,跟晓璇妈妈说了些套话,推起自行车怅然地走了。
晓璇妈妈哪里肯会马虎?尤其是“毁掉名誉,毁掉人生”一类的话让她不安。在送走陈莲英之后,马上到楼上来问晓璇个究竟。
“林西平是我们学校非常出色的老师,长得有一表人才,谦逊好学,相当的文采,学教得好,师生爱戴。哪里像刘大浩,傻头呆脑,别说在教育局开车,就是当上教育局长也不稀罕!”她撅着嘴往门外看了,“一次次往这里跑,人家不理会,竟看不出来,也不知道人家心烦!”
“可不要这样说,人家也是成人之美啊”妈妈说。“可是她说的毁掉什么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是在说疯话,你看她这狗腿子的样子,是为着我好吗?完全是为了巴结刘端成而打击别人!”
“我知道你是懂事的孩子,”母亲抱着晓璇的头说,“在这个世界上,我没有别的指望,你要一步一步走稳,一个女人家是不担事的,妈妈尊重你的选择。哎!这些事……总是放心不下。”
听到这里,谢晓璇的眼角处,就有两行眼泪流出来。
她的母亲也看到了,眼睛里亦闪现出泪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