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郎,阿母唤你过去。”顾曙的妻子沈氏过来传话,顾曙正凝视着案几上的书简沉思,见沈氏袅袅而来,遂收了书,起身去执她的手:“媛容何苦亲自来?”沈氏已有五月身孕,动作不甚利落,身形发福了许多,但眉眼依旧是往昔模样,不失秀丽。
沈氏低眉看顾曙顺势俯了身子,轻轻贴在自己下腹处,心中柔情肆起却仍推开了他:“快去,不要让阿母等急了。”
“子昭也在?”顾曙笑着直起身子理了理衣裳。
顾曙的亲身母亲早亡,如今健在的是深受父亲器重的庶母张氏。庶弟子昭自幼便不像话,顾曙早已习惯。好在张氏性情矜重,明于教训,对嫡子幼子皆一视同仁,严多于慈。
一进内室,顾曙便瞧见一副轻险乖僻神情的子昭已坐于张氏身侧,那样子仿佛比他人多了一魄,眼神透亮,等和顾曙目光相接,顾未明眼角便多了几分说不清的讥讽。
张氏如往常一样,面容平静,却有不怒自威的气度。
“夫人忌辰近在眼前,却不见长公子提祭扫之事,东西给备好了,明日且去鸡笼山。”
原是这事,顾曙微微一笑:“劳阿母操心了,我明日便去。”
“阿灰心思全在大将军身上,哪里有功夫去鸡笼山?”顾未明懒懒笑着,张氏不满地看他一眼:“你这次该谢兄长,这般无礼是想要如何?”
顾未明直直看着顾曙,语气泛冷:“听说是大公子的主意?你本是要去请教太傅的吧!阿灰和他们一样,都是操劳命啊!”
“太傅父子,都是能挽救社稷的人,自然操劳。”顾曙并不理会他,只看着张氏说话。
“能挽救社稷的人,也能倾覆社稷,阿灰不知道么?”顾子昭修长的手指轻抚着衣袖处的折痕,眉目已低垂下去。顾曙并未接话,只置之一笑。
“居上不骄,制节谨度,才能避免危亡的祸患。如今朝局紧张,阿灰在庙堂要谨慎。”张氏目光慈祥中带肃然,对顾未明讲话时便只剩严苛了:
“子弟不肖,是望族的第一憾事,你这些日子好好在家中读一读《孟子》,也养些浩然之气。”
两人拜别张氏后,一同挑灯出来,走到长廊处,顾未明飘忽一笑:“阿灰也新注了《老子》?是不是过几日就要去拜会虞仲素了?定能收获一箩筐的赞美之词。”
听他直呼虞仲素名讳,顾曙并不惊讶,面上仍挂着惯有的笑:“怎敢在伯父前卖弄,不过是闲暇之余的笔墨乐趣,当不得真。”
“我话还没说完呢,整日听那些溢美虚幻之词,你不腻得慌?还当真了?”
顾未明笑中渐生了刺:“你再尽力些,日后能和大公子虞静斋平起平坐怕也不是梦了。”
“子昭说笑了。”顾曙目光越发柔和,宠溺地看着内弟,顾未明低低哼笑一声:“我从不说玩笑话,你知道的。”说罢拂袖先行去了。
看他一袭身影转过长廊,消失于拐角处,顾曙嘴角的笑刹那凝结成冰。
高空中忽洒落一阵雁声,冷月如霜,园子里的风刮得起兴,栅栏处的木芙蓉却开得正好,渗着清冷月色,斑驳花影摇曳不止。顾曙立在冷风中许久,目光复又照旧,看起来依然是如玉佳公子模样。
比起顾子昭,他更关心并州前线诸况。
天色变暗,落了一阵微雨,地面潮湿,阴风刮过骨头似的疼。半月以来,成府隔几日便可收到赵器书函。行军的线路,并不是由建康往西北经上党郡北上,而是经由冀州,进入太原郡,直扑其治所晋阳。这样一来,线路确是绕远了。成去非细细思量这其中原委,一人在园子里踱步许久,灵光乍现,明白了邓杨用意。
林敏在时,劝课农桑,废苛捐杂税,并州难得清明几年,人走政息,倒也不奇怪,边境之地,好一时,坏一时,长乐久安确实不易。
如何让归属的异族不再生异心,起祸乱呢?除却林敏的种种举措,是否还有他策?风低低吹,成去非陷入冥想,立在榆树下,被一团团凉气裹着,倒察觉不到寒意。
“伯渊,”虞归尘不知何时从夜色深处走来,提灯而立。
成去非回眸:“你来了,进屋说话。”
“不用,外头就好。”虞归尘扬手把灯笼挂在枝头,“并州还没音信?”
“这几日会有的,邓大人行军打仗经验丰富,一个并州难不倒他。”
“我听闻了一些事,王宁在并州不过半年,重置买卖胡人为奴隶旧制,又多有横征暴敛之举,这才有了此次祸端。”
“积怨既久,遂至思乱,林敏在的七年是罕有的稳妥局面,即便如此,七年里仍断断续续有数十次胡人举事,可见夷狄与我华夏终是不相容的。”成去非长叹,手指轻轻摩挲着粗糙的树干,脑中的念头渐渐清晰起来。
“我在想,”他放慢了语调,凝神看着虞归尘,“并州各族民风彪悍,官府虽是汉人治理,却对已归顺的异族,漫不加以教养,倘能循序渐进以文化影响,许能扭转风气。”
虞归尘笑了一声,心底并看不到希翼:“天下一统,夷夏不分,自然只能用儒学教养,你可曾想过,江左儒学尚且式微,诸君向来只有家,没有国,遑论在并州教化胡人?”
一席话说得成去非愀然,当年随祖皇帝南下的北方大族只在少数,北方高门尚儒,经学底子厚,和江左盛行的玄佛本就格格不入。自阮氏一族覆亡,太学更是衰落,便是那些解经的博士,也都良莠不齐,想找出些像样的老师都是难事。
“地方官府治学,在于当地长官,总有人肯下功夫。”成去非不禁想到一人,脑中闪过一袭青影,转瞬又打消了念头,那人身在何方,算来自己已数年都了无音信。
见他就此沉默,虞归尘伸手取了长灯,裹了裹衣裳,轻声道:“越发凉了,我们进去吧!”
并州大地落了雪。
抬眼望去,尽是漫无边际的纯白顶账,赵器踩着积雪,随邓扬巡查营房。他暗自惊讶边境的苦寒,似乎明白了些什么。而真正入了并州腹地,生平第一次瞧见那么多高鼻深目的胡人,满脸风霜,忧患与苦难都刻在沟壑纵横的纹路里,对视的刹那,他分明看见不一样的意味,许是敌意,许是漠然,于是,也有一瞬的恍惚,这些人,和江左的那些人们到底有何不同呢?
很快,探子回报,上党郡果真构筑了二十余里围墙壕堑,很明显,胡人赶在朝廷大军之前做好了防卫。
“逆贼在上党郡坚壁据守,意在拖垮我军,倘是此时进攻,正中其计。上党重兵集结,其治所晋阳是辎重补给处,正是空虚。故我军应直指晋阳,方可破敌!”帐内烛火明亮,邓杨正和樊聪朗声解释,樊聪正因大军不经河内,反借道冀州平白绕了路而大动肝火,邓杨看出他立功心切,火烧屁股一般。
樊聪凝神盯着烛火想了半晌,又俯身趴舆图上瞧得异常仔细:“晋阳北边可是雁门郡,贸然直攻晋阳,到时南面上党郡得了消息,两面夹击,岂能全身而退?”
倒也有点脑子,邓杨暗想,便说:“樊将军思量周全,但将军忘了一个人。”
樊聪看不得他一把年纪在这卖关子,也不抬首:“谁?”
“幽州刺史李丛礼。”邓杨缓缓答道,个中因由留樊聪细想去了。当日太极殿上,大将军力荐李丛礼之女为后,如今,正是用得上李丛礼的大好时机,雁门郡东面一地之隔便是幽州代郡,如何请李丛礼出兵,那便是大将军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