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中清荫渐密,帘卷着西天一钩新月,让人微怯黄昏。琬宁本在秋千架上仔细辩听那愈来愈近的杜鹃啼鸣,眼前忽闪过一道微芒,抬眸望去,却原是两只流萤,闪着点点碧光,她轻轻转着手中轻罗小扇,忍不住欲起身去扑,一阵风来,乱红无数自枝头汹涌跌落,飞过秋千,飞过庭院,簌簌似雪,绰绰似血,似大江大河,似青春将暮,似人生无根,似繁华事了,落花掠过她苍白两靥,映着夕阳的一抹余晕,明明灭灭,一如幻身。琬宁定定仰面望着这场随风而至的锦绣花雨,看它们分散逐风转,看它们飘如陌上尘,晚风策策,子规声声,她唇畔慢慢绽出一缕清虚的浅笑来,对正向她款款而来的婢子温柔道:
“四儿姊姊,你看,落了一地的花瓣,人常说碧草如茵,落花也如茵呢。”
四儿见她重坐于秋千之上,精神尚可,遂将手中薄衾轻轻替她遮在膝上腹间,笑应道:“真是好看,娘子是不是还想多坐会?”
琬宁点点头:“这一季春,又要过去了,我想再多看看。”
四儿低为她仔细铺展,笑道:“还有明年呀,年年都有春,娘子……”话未尽,她手背忽被一滴热泪砸中,心底一紧,抬果真见琬宁目中噙着一汪水光,然那嘴角却还存笑意,四儿便怔怔看她含泪笑道:“不一样的,四儿姊姊,明年虽还有春日,年年虽都有春日,但赏花的人,却不知身在何处了。就好比这花树,明年的花不是今日之花,今日之花坠了便是永远都回不来了的,春非我春,秋非我秋,不一样的……”
她忽作悲语,近似呢喃,四儿不知当答些什么,好不易寻出两句抚慰的话,还未开口,琬宁已伸手接住一片落花,偏头岔开道:“四儿姊姊,这风是暖的,不是冷的,你给我盖这个,倒是眉下添眉了。”
“坐久了,还是小心为好。”四儿勉强一笑,俯身将她不知何时掉落的小扇捡起,“娘子坐着,奴婢去给您送盏茶来。”
“四儿姊姊,”琬宁轻轻攀上她手臂,低声道,“你别走,我不渴,你陪我说说话好么?”
不知何故,四儿听她如是一求,心间顿觉酸楚,贺娘子当是太孤寂了,方才来时见她瘦弱似飘蓬的身影孑立于这漫天的落花中,那一刹,四儿几乎有了错觉,凋零的不是落花,而是伊人。
偏她竟还始终带着笑意,四儿被她引坐于秋千一侧,冲她微微一笑:“贺娘子想说什么?”琬宁爱怜抚着手中那朵落花,“四儿姊姊,自我来成府,这几载,多蒙你细心照料,冷了热了,你皆替我挂怀,我虽未与你说过这些,但我心底一直都记着的,”她腼腆笑了一笑,“我欠着别人,总觉怪难为情的,只是,我要拿什么来报答四儿姊姊呢?我唯一的本事,不过会写几个大字,却于姊姊没什么用处可言,”她偏过脸去,掏出巾帕压了压眼角,方回轻声续上,“我这里有几件饰,皆是杳娘替我置办的,平日用的也少,姊姊倘不嫌弃,都拿去了罢。”
四儿不知她当下为何忽说起这个,她眼中有泪痕,神态却算平静,一字一句,仿佛尽从肺腑而出,四儿知道她也当真是自肺腑而出,贺娘子素温柔纯善,四儿不由想起那年她因病被送出府,命悬一线的凄楚,再看她现下日渐憔悴的光景,鼻头一酸,几欲也掉下泪来,微微哽咽道:“娘子为何要想着报答奴婢?这是奴婢的本分,不值得娘子言谢。”
“不,”琬宁略略摇,“四儿姊姊,你待我好,我是知晓的,不单是你,烟雨姊姊,芳寒姊姊,还有我当初在宫中所结识的巧衣姊姊,她们待我都很好,只是……”琬宁眼角忽又溢出晶莹的泪来,“我不曾回报她们,便再无机会可言,我不想再留这样的遗憾,我舍不得你们,”她握住四儿的手,努力展颜,“姊姊,你就当是成全我可好?我不愿有所亏欠,这让我难安。”
四儿终汩汩落泪,听她言辞,只觉不详,遂一面抹泪,一面破涕笑道:“既然如此,盛情难却,不过娘子再多攒几载饰吧,奴婢好也得的封赏再厚些。”
“好,”琬宁应道,“你先拿着现有的,日后的,”她略顿了一顿,笑看着四儿,“日后的自然日后再给姊姊。”
两人一时沉默,各据心事,四儿抬眸看看天色,窸窣起身笑道:“该用晚饭了,娘子要进来吗?”
暮色下来,流萤又多几只,东南角那点火樱桃,照得一架荼蘼如雪,琬宁淡淡道:“我想在外面吃,放石几上罢。”
“那好,奴婢给您掌灯。”四儿如今不再劝她太多,她肯做什么,只要不伤身子,皆由她性子,风既是暖的,她要在庭院用饭,便在庭院用饭。
“姊姊,”琬宁忽又唤道,“等我用了饭,可否让人将小榻抬到那荼蘼花架跟前,我想躺上片刻。”四儿不料她提出这种要求,却也是第一次,不忍拒绝,遂无声颔先去布置此事。
待四儿备好饭食,正欲端托盘进园子,见一盏灯火随人逶迤而来,近了方看清是成去非,不等见礼,成去非已接过她手中托盘,问道:“贺娘子是不是还未用饭?”四儿心内一喜,却问道:“大公子是不是要去看贺娘子?”全然不觉自己失礼,只满目渴求地望着他。
成去非看她不答反问,虽觉她略有放肆,却并未作色,吩咐道:“再备一双碗筷几样饭菜来,我同娘子一起用饭。”四儿喜不自胜,立刻应声而去。
待进得院门,却是灯火通明一片,天色还不算太晚,仍存着稀薄微光,被这烛火一照,堪比白昼。琬宁正安安静静坐于石墩上等候,忽低低道出一句:“大公子您回来了?”已渐渐近身的成去非闻言一怔,自她身后坐到她对面来,将托盘放下,笑问道:
“你知道我来了?难道背后也生了眼睛?”
琬宁却微微一惊,目中有欣喜,尘尽光生,恰似明珠。清风拂过她的笑颜,溶在灯火中,沛然生晕。
他的到来,她并不能未卜先知。
她缓缓起身施礼,温柔注视于他,轻声问道:“会稽的事,大公子是不是已将此平息?”成去非一面将筷箸递于她,一面笑道:“你真聪明,琬宁,我说过,待此事一过,我会来告诉你的。”
不多时,四儿已将新备的几样精致饭菜送至,琬宁随即吩咐道:“姊姊,劳你再给备些清酒。”
四儿忙道:“娘子,您如今不宜饮酒。”
琬宁却笑道:“今日有喜事,姊姊只管去备。”
四儿看看成去非,得他目示,只得又给备酒。成去非将稻米饭拨入她碗中,又将一汪春潭翠出的滚汤吹了吹,方把银匙给她:“怎么,今日是有何喜事,难得小娘子主动要提饮酒?”
琬宁挑了两片清淡菜蔬入口,笑回道:“我替大公子欢喜,也替会稽的百姓欢喜,这难道不是喜事?”
成去非借烛光清晰可辨她支离模样,不禁摸了摸她手,果真在这样的时令中仍是冰凉一片,琬宁暗暗抽出,只管用饭,成去非遂也不点破,一时口中无味,待酒摆上来,自己小酌一杯即罢,却阻拦住琬宁:“你还是好生用饭罢。”
琬宁不作强求,抿唇一笑,默默将那小半碗稻米饭吃完,已是尽力。然她心中愉悦,有他在,一饮一食,皆人间烟火,唇齿间也都作甜蜜咀嚼。
待两人用完饭,一时无事,琬宁便坐到小榻上,成去非同她一道安坐,见她抬眸看自己,笑道:“今日不许你做那月下把火之事。”琬宁一愣,旋即明白过来,扭头朝西天看了看,纤月早退,遂笑道:“月匿高墙,今晚没有月色,大公子。”
虽无月,但漫天星子已显,佳辰难得,成去非命人灭了几盏灯,只留榻边一盏,指着小榻问道:“可是你想出的主意?”琬宁含笑点头缓缓躺下,成去非便将那床薄衾替她掩在身上,不多时,听她喃喃启口:
“大公子,您看这星河耿耿,不知存了多久,而人生如寄,跟日月星辰相比,人世中的你我,便真渺如一粟。”
成去非半卧靠着荼蘼花架,自身后将她拥在怀中,下颚抵在她鬓间,低声应道:“天地乃万物之逆旅,你我本就是过客,日月永恒,人同它们相比,确不值一提。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那两句诗,说的也正是这个意思。此生须臾,日月星辰却是常存的。”
“即便不跟日月星辰相比,单比草木,也是比不上的,这株荼蘼,此刻花事已了,但明年暮春,它还是抽出新绿的枝丫,也会开出繁茂的花来,年年春日可重得青春,但人却不能,人总是要老去的,光阴过了便是真正过了。”琬宁察觉出他的手覆上来,便无声同他手指徐徐交缠至一处,目光仍锁着天上星,似是恍惚自语,“大公子,您说人死了到底要往何处去呢?儒家不语怪力乱神,我本不曾疑它,如今却越过越糊涂了,有时想总要有一处归途,有时却又想,人死不过如灯灭,喜怒哀乐俱亡罢了……您说,人倘是死了,一个人躺于棺木,埋于漆黑无边的地下,会害怕么?会是很孤单的罢?”
成去非心头一震,好半日没有应话,良久方道:“琬宁,好端端不要想这些,”他紧了紧怀中人,所幸怀中这具身躯尚是温热可知的,不似双手那般凉得他心灰。琬宁视线渐渐模糊,却也仅仅是模糊,她察觉到他的温度、力度,从未如此深刻清晰,仿佛天涯万一见温柔,遂无声笑道:
“等您闲下来,带我去西北好不好?我还未曾见过大漠狼烟,也未曾听过胡笳羌笛,即便是月色,西北的月色也当与江南不同,您在并州时,其实我也曾幻想过并州的月色,不知为何,总觉它该带点凄冷,又因风沙之故,不会那么明亮,大漠风尘月色昏昏,昏昏月色中静卧着一座又一座的边塞孤城,可那里同样有淳朴的黎庶,同江南的黎庶一样,有欢笑,也有悲伤,大公子,我说的对么?”她同样知晓的是,他不会有闲暇,她也不会有机会亲临西北大地--
她的瞳孔深处却仍奔腾着春日的激流,心中也仍做着最遥不可及的梦。
好似沙漠梦想着甘泉,蝴蝶追逐着花朵。
“我会带你去的,看一看雁门,看一看大河,请当地的百姓教你吹胡笳,到了西北,你也会觉得山河原是如此壮美,值得珍视,值得守护,”他附在她耳畔轻轻厮磨,不乏真诚,不乏柔情,“正因如此,琬宁,你更要安心调养,等着同我一道,我们一道策马去西北,”他吻了吻她髻,倾诉于她,“琬宁,我一直都愿意同你一起去的。”
她闻言莞尔,微微偏过头,藏于他臂弯,借他衣裳毫无痕迹地抹掉那点晶然泪渍,眉头眼角复归沉静,不着悲喜之态,只从他怀中起身,双手捧着他那张亦因操劳而清矍异常的面孔:“我觉得大公子离我很近,从未这样近过,我心里,”她今晚已说了太多的话,余力不足,此刻身子直颤,却仍要说完这一句,“我心里再欢喜不过。”
成去非静静望着她,慢慢露出些许笑意,琬宁的目光则移向那些花树,重新躺于他怀内:“大公子,多谢您为我新种了如此多的花卉,一到春日,木叶阁很热闹,我喜欢这份热闹……我不知如何谢您,”她将脸贴在他掌心,仿佛贴着一天的星光,轻声笑道:“小时候,家中的姊姊教我唱诗,我唱一给您听,算是酬谢可好?”
东门之杨,其叶牂牂,
昏以为期,明星煌煌。
东门之杨,其叶肺肺,
昏以为期,明星晢晢。
她缓缓阖目启口,他不知她唱起歌谣来,原是如此甜美悦耳,他忽后悔在桃花盛开的时令,应当折一枝赠与她,他应当做的实在太多,而他真正做的,却又实在太少。
即便如此,即便方才,有关西北,有关月色,此刻他自己也清清楚楚,不过几句--
空许约。
后来,她声音愈来愈低,乃至到彻底无声,只留匀净的呼吸,成去非仍就着薄衾一个姿势拥紧她,在她沉睡的这一刻,凑近她耳畔,低低道了一句只有他自己可闻的私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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