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照进车里,投下一片耀眼又沉默的白。
车内前座两人并排坐好。有从空调通风口里溢出嘶嘶的换气声,叫人听了就觉得沁凉;副驾驶车窗开了一半,风声呼啸,像试图抖动某个巨大且无形的袋子;到处都是杂音,那些磕磕碰碰在汽车的狭小空腔内无限回响,恍如天然形成的背景配乐,充盈着两人回家的旅途。
这样的归程本不该寂寞的,只可惜没有人声,一丁点都没有。
在这种情况下,人的感官也会无意识间被动放大。
柳眠觉得自己似乎能感受到手掌中心默默渗出的冷汗,就像是以前做实验那样,通过一个个滴管口,随着每一个细微的动作被挤出来。他甚至感到了灵魂出窍,好似现在坐在这儿开车的不是本人,只是一个空空的躯壳,随着残存本能机械化运作。
而他的灵魂,已经穿越时空,回到过去。当然了,也不用回去太久,就回到一周之前的这个时候,替本体把捉到那人掐死就行。
不、不对,柳医生最后还是捡起了身为一个医务工作者的理性,现在不是沉浸幻想逃避现实的时候。用余光瞥了眼副驾驶那人,看他额前碎发被风卷起,露出光洁的额头,一如既往美得惊心动魄。
美人仰起脸,毫不在意阳光直接打在他睫毛上,投下一片黛青色阴影。他的猫瞳在阳光下格外明显,除去瞳孔不是竖针型之外,几乎与真猫儿没有区别,甚至同样能发荧光:那比常人大了一圈的瞳仁外边,隐隐罩了层翠色。
风景近在咫尺,柳眠却只敢从后视镜内偷偷看一眼。一是因为他正开着车,二来则是就在刚刚偷看不到一秒的时间内,他发现对方也在看他,透过同样一方镜面。
你在偷看美人的时候,美人也在瞪你。不过你是气短心虚,人家是面无表情罢了。在心底抽了口凉气后,医生无声自嘲。苦禅寺离家很远,还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要赶,他实在不愿最后一段路也走得这样干巴巴,于是脑子一抽硬挤出句话:
“那个,你刚才都问到什么了”
此话一出他就恨不得一头扎绿化带里,这不明显是在套人家话么更显得自己心里有鬼了正在柳眠为自己突然下线的智商默哀时,一个奇迹般的声音飘过:“放心吧,关于你的都没问。”
唐束依旧保持着身为小仙男的矜持,抬起修长脖颈从上至下俯视另外一个映在后视镜里的影子:“别太担心,我就问了唐瑶三个问题而已。”他轻轻皱起眉头,原本平静如水的面上突然有点不高兴了,后视镜略扭曲的弧度让他家男人震惊的脸孔看上去有点滑稽:“嘴闭上,你侧脸这样不好看。”
悄悄合上嘴,柳眠有种从地狱边缘猛地踏回人间的感觉:从一星期前,他俩就陷入某种诡异的冰冻期,别说是像往常那样腻歪了,就连话都不能好好说,全用无主语短句交流。刚刚那是他们一周以来第一次完整的一问一答。
他本以为足足七天的压抑氛围已经让自己能做到心如止水,然对方只用一句话的功夫,就搅得自己心口大乱,一时间的讶异、惊喜、疑惑几乎要漫出来,好不容易压下去后,又不知从哪儿翻出来一阵委屈,藏都藏不了。
撑住,还没到放松的时候。柳眠咬紧牙关,虽然目前唐束的态度不明原因的缓和下来,但等回到家里,还有一关得混过去:也不知道那三个问题到底是什么,不过盘问是一定会有的。他眼睛眨得飞快:到时把淼淼先找借口支出去,省的破绽越漏越多
还没等他算盘打好,对方毫无征兆又是一个动作,让他大脑立刻宕机:唐束还是一脸风轻云淡,盯着镜子,左手却掐上了他大腿。
这次医生是真的差点把车拐到绿化带里。
“你就那么怕我”主动惹事的青年端坐柔弱无辜,像没事人般轻车熟路收回手,他眼睛就没离开过后视镜。柳医生大窘,喉头莫名上下滚动着,这话说得他没法接。“算了,先回去吧。”唐束把窗户摇上来一点儿,好让头能靠上去:“快点回去,我累了。”
“等到家了,我就告诉你那三个问题是什么。”青年声音稍微沉了一点,带着柔软的沙哑,想包了团暗火:“还有其他的事情。你害怕的,想知道的,不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
柳眠心底一沉,逐渐平静。终于还是到这天了,他垂下眼睛,到了双方都亮底牌的时候。他不敢再去猜测对方的心思,甚至不敢琢磨那人的话语,那团含在喉咙里的火,到底是怒火还是其他什么。他只是突然很想家,想马上就踩到熟悉的地板上。
马路中央,一辆城市越野突然开始加速。
离家越近,唐束心情看上去就越好,到最后还边掏钱包边哼歌。一进院子,车还没入库,他便像蛇般滑下去一口气上三楼不带喘,柳眠在下边都能听到他兴高采烈的拍门声。
等停好车子跑上楼,柳医生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拿着钥匙包,弱小可怜又无助,但手上拿着一把钱的淼淼,眼巴巴望向自己,而她哥正试图往她兜里塞手机:“乖乖,今天中午吃饭就先自己解决,也别急着回来;下午多出去玩会儿,找姜梦林语柔施明礼都行,钱管够,让他们带你去公园逛逛,反正晚饭之后再回家”
“路上看车,别吃太多冰棍。”语速极快地唠唠叨叨一大堆后,唐束终于半蹲下来,撩起妹妹刘海响亮地亲了她一口:“走吧,好好玩”随即一把将愣在门框前的医生拉进屋内,砰一声关上了门。
柳眠只来得及和小姑娘交换一个同样无辜的眼神,就被反锁在屋内。
他刚转身,就被拉住领子,不由自主弯下腰,条件反射搂住面前人的肩膀。完了,这是要动武。联想起对方支开淼淼时的迫不及待,柳眠喉头一滚,觉得自家爱人可能是打算拆房子,顺便把自己也给拆了,拆过后再慢慢审问。
为了下半辈子不在轮椅上度过,要不还是适当反抗一下他鼓起勇气双手滑向眼前人后背,准备借助那对翅膀似的肩胛骨发力,冷不防撞上对方的眼神,刹那间忘记所有动作:翠色猫瞳里像雾了一层水汽,眉眼弯弯,睫羽微颤。
唐束在笑,不是一周之前的,浮于表面的笑容,而是真正的笑。带着狡黠和恶作剧,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