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前辈,”林绮恭敬地说,“这么多年了,还能记得我父亲。”
哈耶克没说话。
“可是他死了,死在了圣战的战场上。”林绮的语气毫无起伏,“他死的时候我就在他身边,和几个三阶魔护卫缠斗,我亲眼看着他被大簇的火焰击穿了胸膛,却没有任何力量去帮助他。他倒下的时候我看到了他的眼神,您知道那种眼神么?不是恐惧,不是不甘,而是失望。我忽然能明白父亲在想什么:为什么我那么努力了,我零力这么卓越了,还是免不了这种结局?可是我又觉得,或者他只是想在生命的弥留之际找一片干净的天空呢?可是他找不到啊,在烟火纷飞的战场上,所有的天空都被火光和零力覆盖了。”
“我很抱歉。你父亲的牺牲,是你离开组织的原因么?”
“不是父亲的死……而是,宿命。”林绮一字一顿地说,“你们不总是把这个词挂在嘴边?父亲死后,我想了很久,我发觉只要我们还走在这条路上,就一定会迎来这种结局,而在长刀刺穿我的身体之前,我一定会看到越来越多的人丧命。我关心的人,我爱的人,我尊敬的人,这是我们种族千年来的宿命……可是为什么呢?”
“所以你离开了,是因为……不想再经历那种痛苦?”哈耶克问。
“我知道这样很自私,陈海轮当初并不想走,他是被我逼走的,可我是个女人,一个女人怎么该有那么崇高的理想呢?”林绮声音低下去,“于是我走了。但后来我发现,我的离开并不能使我变得轻松起来,那种宿命的争斗,还是会在梦中找上我,把我送到血肉纷飞的战场上去。印度的圣战已经过去二十一年了,被战火烧毁掉的森林重又郁郁葱葱,可在一年前的一天,它又在我梦里苏醒了。”
林绮忽然深深地呼吸:“前辈,您有没有被噩梦般的回忆缠绕的时候呢?那些嘶吼,火焰,破碎的肢体和散落的头颅,就像长进了自己的心里,怎么甩也甩不掉。我又看见了父亲,看见了那双不瞑的眼睛,从噩梦中惊醒的时候,我像个小姑娘一样哭得泣不成声。那时候我想,我们已经是命运祭台上的祭品了,但我不想把这种折磨延续下去,延续给下一代。这才是我要送陈雨柯离开的原因……他离我们远一点,可能就离这种血统的纠葛远一点。”
“所以你所怨恨的,不是杀戮征伐……而是你的血统。”哈耶克轻声说。
“颜瞳会找到了我们,我们生为银瞳战士,不会向组织宣战。二十一年了,我们也藏得很累了。组织可以来缉拿我们,甚至诛杀我们,以儆效尤。我们不会反抗,但是关于雨柯是否加入组织的问题,我和他父亲不会后退一步。”
或许这就是最深的决心了吧,虽死不屈。“真的这么决绝么?”哈耶克问。
“前辈,或许在送雨柯去澳洲的这个决定上,是我们太轻率了一点,但我们的初衷是不会改变的。或许我们也曾经幻想过成为身穿白银铠甲的英雄,但我们只想一家人平平淡淡地过日子,浇浇花,看着夕阳,泡一壶清茶。”陈海轮声音清和,“我很感谢您能打电话来询问我们送雨柯去颜瞳会的意见,我们的决定是:拒绝。”
“我知道了。”哈耶克想了一会儿,说。
“既然这样,前辈,我们的通话到此为止吧。知道儿子有您这样的人做老师真是庆幸,也很欢迎您今后多跟我们交流雨柯在悉尼的学习和生活情况,但类似的事情,还是希望不要再提及了……如果真的有执行员来,也没关系,我们会卸下所有武装,泡壶茶,坐在院子里等着他们。前辈……再会了。”
嘟嘟的盲音从听筒里传来,哈耶克有些沮丧地坐回到座椅上。
他并不是因为引陈雨柯进悉尼分会的想法夭折了而沮丧,令他震惊的是林绮的话,那个女人说起来语调平和,但听起来却那么气愤,好像一辈子的恼怒都融化在里面了。哈耶克原本是可以反驳她的,可他放弃了,默默地挂掉了电话。因为这是第一次他意识到,原来并非所有护零者都是甘心在这条路上行走的。
他原本以为,护零者就是一群纯粹地把责任置于最高处,为此可以抛弃家庭和放弃生命的人,血液在召唤着他们……他这样笃定,是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但是所有都如你这样么,哈耶克?有些人就是甘愿平平淡淡安安全全地过一生,和相爱的人一起,伴着壮丽的夕阳喝下陈年的红酒,你能够否认那些人的存在么?他们即使身拥磅礴的零力,走上战场的感觉仍旧像是走到了地狱。
既然林绮是这么想的,是不是代表银瞳战士队伍里面还有人会有这种想法呢?到底有多少人想平平淡淡没有杀戮地度过一生,却只是因为被该死的责任、甚至该死的会章束缚,不甘不愿地打打杀杀一生?
哈耶克突然觉得有些怕,有些事情是不能想的,一想就像覆水难收了……可他又很想知道如林颉的那些人在生命消逝的时候会想些什么。他们在想什么呢,他们看见了什么呢?
是恨自己的使命没有尽到么,鞑虏未灭,死犹不甘?还是怨恨当初领他进组织的人和那个穿白衣的银化使呢,毕竟他们害自己的一生都被捆绑在了这里。又或者,他们只是觉得悲哀?他们回想起自己金戈戎马的一生的时候,悲哀就会像滚滚的江河一样席卷而来了,浩浩荡荡,淹没了死亡,淹没了青山。
哈耶克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妻子和儿子。刚刚听林绮说话的时候儿子的脸就在自己面前一闪而逝,自己害怕某扇门被打开,就头一甩把那张脸晃碎了。他看见儿子了,但那是他小时候的样子。那时候他还没有银化,这个充满硝烟的世界离他好远好远,他笑得像稚嫩的花朵。很奇怪,哈耶克只能记起儿子小时候的样子。他成年之后的样貌却没有在他心里留下任何印象。
一定有人是想要离开的,哈耶克想,这么想的人一定不在少数。包括自己的儿子,谁能保证他当初不想离开呢,可他是个听话的孩子,只要自己要求儿子甚至会冲上去让刀锋没入他的身体,眼睛都不会眨一下。生命是值得被所有人珍惜的,固然没错,但是一定要有人走这条路,一定要有人前赴后继地献出生命,现在是黑云压城的时刻了呀……要有能力卓越的人,带我们拯救这个世界。
纸质的《颜瞳会章》在他眼前滑过,一行一行的印刷字体排过去……引新人入会惯例是要请示其父母的意见,却并未写入会章作为原则,而此刻,他终于要用这个最后的办法。
这条路是艰辛而漫长的啊,总有人要为此付出生命,也有总有人要当小人。
哈耶克拿起听筒,拨打了一个他从未拨打过的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