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姝也有好几年没来这甘露寺了。
上次她过来, 还是和萧景行一起来的,那是她最后一次称他为大堂兄。从那之后,萧景行便成了大魏的三皇子。
此时正值仲秋, 甘露寺中到处盛开着菊花, 宋老太太还了愿,又捐了好些的香火钱,便有小沙弥请了她们去后头的禅院小憩。
禅院里种着满院的菊花, 开得黄黄白白的, 还有一棵尚未落叶的银杏, 树叶仍是翠绿的颜色。
宋老太太就吩咐了下去道:“我们在这里休息一下,吃了斋饭再回去。”她拉着静姝在房里的靠背椅上坐下, 生怕她累着了。
静姝鲜少有出门的机会,自然就答应了下来,只放了丫鬟们自己玩去。
小沙弥送了热茶过来, 她们才喝了一口,就有丫鬟进来传话,说是有人过来探望宋老太太。
静姝只抬头看了一眼, 便认出了来人正是张氏身边服侍的刘妈妈。
那人瞧见静姝却也是一愣,随即笑道:“老奴听外头的师父说老夫人来了,特意过来给老夫人请安。”
宋老太太便不咸不淡的看了她一眼,只缓缓道:“不敢当。”当初萧景行认祖归宗的事情闹的满城皆知,宋家的颜面早就被踩在了脚底, 自那以后, 张氏也没有再回过宋家了。如今她的下人还喊自己一声“老夫人”, 宋老太太心中又如何能消了那口气呢!
刘妈妈脸上便露出了为难的神色来, 只蹙着眉心,过了好半日才道:“我家夫人原本是想要亲自来给老太太您请安的, 只是病的起不来身了,所以才让老奴过来了。”
宋老太太毕竟不是绝情之人,听见张氏病了,终究还是狠不下心来,只叹了一口气,嘴上却道:“既然这样,你更不应过来,病着的人身边怎么能少了人伺候。”
刘妈妈却已经落下了泪来,她看看静姝,又看看宋老太太,哽咽道:“夫人病了很久,只是不肯吃药,老奴想请老太太过去劝劝她,兴许她能听您老人家的劝……”从前在宋家的时候,宋老太太对张氏一向是很喜欢的。
静姝心里却多少有些明白张氏的心病,前世萧景行并没有认祖归宗,可见她是从来不想这件丑事被曝光的,出于从小的教养,即便她做出了有违礼数的事情,也不想这事情变得人尽皆知。
但现在……对于张氏而言,她已是没有任何尊严的活着了。
“我劝她有什么用呢……”宋老太太淡淡道,可终究还是没狠下心来,只叹息道:“既然这样,我便同你一起过去看看她吧。”
她转头看了静姝一眼,正想说什么,却听静姝道:“祖母,我跟您一起去。”
静姝倒不是自己想去看望张氏,只是隐约觉得,张氏大约也是想见她一见的吧,让张氏看见自己如今过得美满,也算是让她释怀了。
“谢夫人愿意一起去,那是最好不过的了。”刘妈妈只老泪纵横道。
她们谁也没有想到,当初绸缪的这件事情,最终会变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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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氏果然病得很严重。
静姝这辈子是没见过垂死之人的,但她想起前世的自己,快要病死的时候,也是这样形销骨立、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张氏看见她们两人过来,只激动的想要从床上坐起来,却因为起急了,一时头晕目眩,整个人又往后头倒下去。好在有丫鬟急忙将她扶住,将叠好的被子垫在了她的背后,让她稳稳的靠着。
张氏缓了好久才睁开眼睛,看见静姝和宋老太太,眼眶就已经红了。
她已经没有多少说话的力气了,只气若游丝道:“老太太,谢谢您……还能过来看……看我……”
绕是有再多的仇怨,看见这样一个将死的病人,心也会变得柔软几分,宋老太太便点了点头道:“你好好养病,不要多想,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张氏就呜咽了起来,吊着一口气道:“我……我……我也不想,是我对不起大爷,对不起你们宋家。”她忽然又转过头看着静姝,伸出枯瘦的手来,静姝会意,只走到她跟前,张氏便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的手指就跟枯枝一样纤细,仿佛轻轻动一下就要折断一样,即使这样用力的握住自己,静姝也丝毫感觉不到什么力气。
张氏就看着她道:“是我……鬼迷了心窍,险些……让他……酿成大错,如今见你……见你这样安好,我……我也安心了。”
静姝也跟着落下泪来道:“大伯母,您要好好养病,可千万不能不吃药啊!”
张氏只摇了摇头道:“药治得好病,治不了命。”她是铁了心想死的。
宋老太太终是看不下去了,只转头问众人道:“病的这么厉害,王爷来过了吗?”
刘妈妈便抽噎道:“夫人不让去传话。”她说着又压低了嗓音,生怕张氏听到,只低声道:“今儿一早看着不好,已经派人去请了,这会子应该在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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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阳宴摆在了御花园,由皇帝萧恒亲自主持。
下首的第一张位置,就坐着萧景行和魏明瑛。魏明瑛穿着王妃的大妆礼服,看上去十分雍容华贵,作为魏国公的嫡女,又嫁给了晋王萧景行,这桩婚事原本是十分让人羡慕的,可就因为一个小插曲,让她从人人艳羡,变成了人人耻笑。
而现在,魏国公在边关又立了战功,再没有人敢当着面耻笑她了。
魏明瑛觉得自己的脊梁又可以挺直了,她在席上表现的很得体,除了和萧景行没有丝毫的交流之外。
这样的宴会总显得有几分沉闷,赵如兰见谢昭身边并没有人,只笑着问道:“谢夫人今日怎么没有来,本宫还特意准备了她喜欢吃的糕点。”
谢昭就拱手回道:“多谢娘娘的美意,只是今日重阳,拙荆陪着她祖母去甘露寺还愿去了。”
“原来如此。”赵如兰笑着点了点头,如今静姝有了身孕,她倒也跟着紧张了起来,好像静姝腹中怀着的,当真是他们皇家的儿媳妇一样。
魏明瑛就不动声色的停下了手中的筷子,转头看萧景行,果然见那人的脸上似有几分怔忪。她皱了皱眉心,勉强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却见萧景行身边的长随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在萧景行的耳边耳语了几句。
那人闻言脸上陡然变色,只起身向着萧恒拱手道:“皇兄,臣弟有急事要办,容臣弟现行告退。”他虽然认祖归宗了,可张氏却宁死也不肯入宫,因此她如今的身份很是尴尬,自然不便在众人面前提及。
萧恒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弟弟并没有什么感情,听他这么说便挥了挥手道:“那你就先告退吧。”
可就在此时,一直都没有说话的魏明瑛却忽然开口道:“你不准走。”她看着萧景行,胸口起伏,眼神中却闪着坚定的光芒,一把拉住了萧景行道:“今日的宴会,是陛下为我父亲办的,你……不准走。”
萧景行转头看着她,他看她的眼神是冷的,魏明瑛的心也跟着慢慢就冷了下来,她就这样看着他把自己的手指一根根的掰开,然后甩开袖子,头也不回的离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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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姝还是见到了萧景行。
她原本是打定了主意,这一辈子都不再见他的。可等她再次见到他的时候,原本对他的那种恐惧、担忧、还有紧张的情绪好像都没有了。
有的只是平静。
她现在已经是谢昭的妻子,还有了谢昭的孩子,这一辈子再也没有人能将他们分开,她很确信自己会永远跟谢昭在一起。
萧景行也见到了静姝,她静静的坐在那里,神情恬淡,微红的脸颊,略显圆润的下颌。都说怀孕的女人很难养,可见谢昭是把她养得多细心了。
静姝看见萧景行,只起身朝他福了福身子,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却让萧景行的眼眶发酸。
他转过头道:“我先进去看看母亲。”
几个太医都跟着进去了,轮流为张氏把脉。张氏之所以病得那么重,其实都是心病,也不知道能不能熬过这一关。
静姝心里却希望张氏能挺过来,无论如何,人总是活着比较好。
屋里头安安静静的,外面却叽叽喳喳的热闹起来,有小丫鬟在院中嚷嚷道:“下雨了……下雨了……”
静姝走到门口,看着屋檐上滴下雨来,天气就如同人世一样变幻无常,她们早上来时还是大晴天,这时候却下起了雨来。
太医们已经诊治完了,正在次间里商议药方,宋老太太见留在这里也帮不上忙,又怕静姝尴尬,就开口同她道:“那我们也该走了。”
只是外面下了雨,山路又滑,这会子只怕不方便下山。
萧景行便开口道:“老夫人不如再坐一会儿?”
这还是他多年以来,第一次跟宋老太太这样和和气气的说话,只是那一声祖母,他是再难喊出口了。
“我们回自己的院子,不打扰你母亲休息了。”宋老太太只开口道。说不嫉恨萧景行,那是不可能的,只是这么些年过去了,两个孩子又有了各自的造化,她一个老人家,实在不想追究了。
“那您慢走。”萧景行微微有些失落,但还是开口道。
静姝便上前扶着宋老太太,早有门外的丫鬟打着伞在廊下迎接。
宋景行也跟着她们出来,一直送到了禅院的门口。雨下得不大,他并没有打伞,脸上倒是有些冰冰凉凉的感觉。
静姝又回过头来对他道:“王爷请留步吧。”
萧景行这才停下了脚步,他想,也许这是他和静姝这辈子最近的距离了。
然后他就点了点头,看着静姝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