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六】
见那些人走了。
贵公子立刻从墙与雪青马之间钻出,上前将迟衡仔细打量,一双杏眼似含水一样:“你救了我!”
迟衡笑:“举手之劳。”
“你叫什么?”
“阿衡。公子贵姓?”
“我姓楚。可以将我送到石城吗?我怕再遇上那些人,又生事端。”楚公子摸了摸袖内,也没摸出银两,想了一想,将头上的一根翠绿簪子拔下,递给了迟衡,“这是谢礼!”
绿簪似乎十分贵重。
迟衡却不接,道:“我进不了石城。”石城防备森严,盘查很是频繁,迟衡进了两次都被赶出了,只能围着石城周围转悠。
楚公子却道:“这个无妨。”双目灼灼有神,更不似方才的惊惧。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迟衡大喜,装作见了便宜一样,欢欢喜喜将绿簪子接下,又问他缘何被众军士围追。楚公子愤愤,却不细说,只含混答道路上将几人惹恼了而已。
迟衡没多想。
与楚公子共骑雪青马,快马加鞭往石城去。三月春光极妙,楚公子一路上沉默寡言,眉间有化不开的忧郁,时不时的一声叹息,听得人心里颤颤悠悠的。所幸他生得好,倒是挺让人心疼的。
叹这一路,连迟衡都变得抑郁了。
不能相对无言,迟衡少不了说些有趣的事,博得楚公子一笑,愁容暂缓。得了空闲,迟衡也问楚公子愁什么,他却闭嘴不言。知他生性戒备,迟衡也就懒得再问,只一心赶路,然后将沿路的所见所闻记下。
到了石城城门。
巡查的军士很快注意到二人,上前盘问,只见楚公子亮出一个玉牌,兵士见了立刻面露敬色,当即放行。
出奇地顺利,迟衡玩笑问:“楚公子,你那是什么牌子这么管用?我也仿一个。”
楚公子笑而不言。
石城更是热闹非常,大约是遇上什么节日,人多得不行,摩肩擦踵,是迟衡前所未见过的喧闹。楚公子嫌人多,特将迟衡引入一个僻静少人的一个小巷。迟衡松了一口气,但隐隐觉得不对劲。只见楚公子手指压唇,一声哨声响彻。
迟衡正疑惑。
忽见数十人不知从何处忽然冒出,齐齐围住了楚公子和迟衡。再看这些人的阵势,个个依旧是垒州军士打扮,手中握的可都是精良的长枪,枪头竟然全身对准了迟衡,无一是对着楚公子。
迟衡一惊,猛然醒悟,怒视楚公子:“姓楚的,我好心救你,你为何陷害于我!”
莫非楚公子竟然认出自己了?
迟衡的各种想法冒出,又立刻否决了。不可能,且不说他这一身灰扑扑的样子,就方才的言谈,也是小心至极的,深怕暴露身份,那楚公子如何知道?莫非他见过自己?
楚公子嘴唇微微一挑,眉间依旧轻皱,很是勉强也很惆怅:“阿衡,你是颜王军的人——”
果然。迟衡暗自咬牙切齿:“我只是贪你的簪子。”
“普通的人,哪里有一手刀茧?按理说该把你送到官府里去。念你救过我,又送了一路,今天,就放你出去,再不要踏进石城来。”楚公子挥了一挥衣袖,飘然远去。
原来,他只看出自己是兵士。
楚公子一离开,那数十人立刻逼过来。刚才,迟衡如果一个大手过去,就能将楚公子钳制在手,不过,实在没有那个必要。既然楚公子有意“报恩”,自己顺水推舟就是了。
迟衡被赶出了石城,他并没有气馁,反而开心地笑了。
摊开手心,是一块精致的玉牌。
在看到玉牌的第一眼,迟衡就起了贼心。到底没偷过东西,心中很是纠结一番。转念一想,反正是要送楚公子回家,到时用完后就还回去,还回去就不算偷了。于是,当两人共骑一马时,迟衡环手搂住楚公子的腰,故意将马打得颠簸起来。楚公子忧心忡忡,全然不知玉牌已落入迟衡手中。
第二日,迟衡乔装打扮一番,进了城,将整个城池里探了个底。
石城,不止防备森严,武器更是精良无比,比花雁随的武器有过之而无不及。尤其是那守城的武器,如投石车,如滚木等一应俱全,更有那狼牙拍,铁链比手臂还粗,上面全是锋利的钉状突起,拍下去,云梯上的兵士必死无疑。有这些可恐的武器在,单靠兵士强攻基本不可能,更别说石城本就高峻。
迟衡又绕到石城之东去探查。
石城之东,是石山。
他原想,石城倚靠石山,若能从石山下来,由上至下攻击肯定比由下至上地攀爬进攻来得容易很多。但只看了一看,他便打消了主意。石山不止十分险峻,更有精兵驻守,进攻十分艰难。他且行且看,见路边有个老人,便攀谈起来,得知石山乃是天堑,想上石山只有一条路,所以根本不可能容下千军万马,更别说翻过石山攻下石城了,来多少死多少。
如此一来,只剩围攻这一条路了。
这是迟衡最不愿意面对的,可还是要面对。
除了探查了石城的实力,他还得了一个准确信息:骆惊寒确实不相信骆无愚,近两日强行将他召回了石城,而骆无愚原先驻守的嵬城,则暂由另一名大将驻守。骆无愚大光其火,和骆惊寒争吵了一番,甚至当着众将领的面将梨花木案子拍断了——不失为一个极好的消息。
目前,嵬城与另外一城正合力攻击渔水城——不过迟衡已不再那么焦虑了。他相信,只要颜王军一进攻石城,嵬城的兵立刻就会撤回,转而来支援石城的。
只是容越一定要挺住才行。
迟衡甚至接近过骆府,骆府很大。
据骆府旁的铺子小二说:骆惊寒相貌不扬,脸上有一块大大的青色胎记,十分好认,不太与人亲近。但无人不夸他治州有方,又心仁善施,整个富庶的石城举目不见乞儿,百业兴荣。
已了解得七七八八了,此地不宜久留,迟衡思量了一下,去了上次与楚公子分别的地方。
这地儿出奇僻静。
顺着路一直走一直走,忽然见许多兵士踏着步子过来,迟衡急忙躲下。
原来,这里竟是石城的行兵重地。迟衡耐心地躲在一旁,看着兵来马往,直到夕阳落下。忽地,前方有两个兵士走过,那衣着似兵士,但绝不同,十分眼熟。
正是那天楚公子召唤的人。
迟衡一喜。
果然不多时,面容清丽的楚公子骑着马出来了,衣裳依旧华丽,依旧浅浅青色,依旧愁眉不展让人揪心的模样。迟衡犹豫了一下,心想直接奔出去还玉牌,只怕楚公子是绝不会让自己出去的。不如挂在路边,兵士们捡去自然会交还与他。
才这么一念。
风拂过。
距迟衡最近的地方,楚公子忽然执马停住,往四周看了一看,眼睛一眯,命令道:“这里有人,你们巡查一番。”
迟衡缩成一团,躲在灌木里。
其实,此处实在躲不了人,一阵簌簌乱响之后,马蹄声笃笃,停在他的跟前。漫长的沉默之后,一个令人绝望的声音响起:“阿衡?你不是离开石城了吗?”
迟衡睁开眼。
果然,被发现了。
看着围过来的兵士们,迟衡忍住狂跳的心,缓缓地掏出玉牌,盯着楚公子水一样的眸子,说:“我是特意来还你的。”
“是你偷了我的……牌?”
迟衡一咬牙,道:“我没偷,是你掉了。”
楚公子沉默了一下。
迟衡想,他既然猜到自己是颜王军兵士,必然也猜到自己偷了他的牌子是要探查石城的,这种胡话,他肯定是不信的。但如今,又能怎么办,束手就擒吗?
迟衡坦然了,抬起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楚公子。
四目相对。
楚公子迅速移开目光,却伸出接过玉牌。让兵士们远离数丈之后,楚公子缓缓道:“你是来探查石城的吧,且告诉岑破荆:趁早死心!”
迟衡硬着头皮:“若是探查我又何必在这里等你?”
楚公子一怔,薄薄的眼皮一展,眸子越发如秋水漾波一样。
迟衡头皮更发硬,心想,即使被误做登徒子,也比被认做探子好点,毕竟,对喜欢自己的人,即使自己不喜欢,人们也总是会更宽容一些。微风阵阵,迟衡含情地望着楚公子。
楚公子白皙的脸,被夕阳笼上了一层淡淡的红色:“别叫我再看见你。”
说完,再次令人将他轰出城去。
迟衡骑着飞马远离石城时,带着十二分的庆幸。
多亏遇上的是楚公子,若是遇上更果敢一些的人,只怕二话没说就把自己交官府了。
回头想想又觉得可笑,早就该把什么道德扔到一边,明知遇见楚公子必然是如此结果,还傻兮兮想将玉牌还给他——他如今手里杀过的人不知多少,竟然还越不过偷的槛?——在许久之后,当久经历练的迟衡可以含笑说着谎言,并直视对方,比真诚还真诚且心底十分坦荡时,他就再也不会为偷了别人的东西而苦恼了。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大抵如此。
此是后话。
回到营地,迟衡将沿路所见所闻都一概说了,最终的结论:是石城只可围攻,拼死围攻。
“我在石城也探听到了一些消息,骆无愚和骆惊寒果然对峙上了。古大哥,你那离间计可以使上了,如果能将骆无愚陷入窘境,他一定会不甘心,咱们最好能给嵬城一些进攻,他必然更火上浇油。只要石城内部乱了,不怕骆惊寒不动。”
要说离间之计,古照川最是擅长,阴招极多,像什么无事生非、挑拨是非,只要那两人有嫌隙,必然要中他的计。且他早有准备,什么下毒什么栽赃什么隔岸观火,先用什么后用什么都井然有序,如同排兵布阵一般。
他的法子一说,别人只有点头的份。
岑破荆曾偷偷地说:“我就说,最阴毒的人是谋士,你看他杀人于无形,这么一挑拨,就挑拨的是将领,比咱们真刀真枪还恐怖,我以后千万不要和他们作对,不然,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此是后话,暂且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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