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明珠看了看林嘉杰。-79小说网-没有说话。
“道德随着时代的变化,标准是会变化的。”林嘉杰说,“我并不认同道德洁癖们的观念,在一个三妻四妾蔚然成风的年代,因为生活所迫做人家的外室,有多么不光彩。而且,如果你一定要拿现代的标准衡量的话,江五和沈小姐之间的婚姻,其实早该破裂了。沈小姐从前跟她的老师‘私’奔过,吃过很多苦,还流产过,导致现在不能生育。当然这些事情都过去了,沈家一向强势,对外瞒得死死的,连江家也不知道。所以我要说的不是这些。我真正要说的是,沈小姐在逃回上海的时候,中途发生过危险,被上海滩某个帮派的小头目所救。她爱上了那个小头目,所以直到现在,两个人还有往来。”
这下子不仅是赵明珠,连苏思安都惊讶了。苏思安在看书的时候只关注于主角之间跌宕起伏的恋情,却不知道配角之间的‘波’涛暗涌。原来,江五公子在外沾‘花’惹草,沈家小姐却也不甘人后啊!这样复杂的婚姻纠葛,赵明珠实在没办法评论其中的孰是孰非。她只觉得,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的婚姻制度,拿来和这个世界的实际情况做对比,简直就如同笑话一般。民国不愧是史上最‘混’‘乱’的年代之一!旧的道德秩序已经被打破,新的道德秩序却没有建立起来,没有所有人都认可的统一的道德标准。所以,赵明珠也只能发出“贵圈真‘乱’”的感慨,没办法评论这对婚姻关系中的孰是孰非了。总之是大家各玩各的,开心就好。
“江家……连江家也不知道这些事情吗?”苏思安这个时候终于显示出身为江家人一份子的自觉来。
“江家知道不知道这些事情,又有什么区别呢?”林嘉杰慢慢地说道,“江五公子出身江家二房,一向不受看重。这些笑话讲出来,究竟谁有好处?再者,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家没有几段见不得人的破事?”
时下虽然男‘女’关系极其‘混’‘乱’,然而外头看着却是最死要面子、讲究规矩的。赵明珠不过和苏思安、林嘉杰他们说了一会儿话,便有江家的十小姐笑着过来寻赵明珠,明面上是说老太太已经发话收留了白家姐妹,特意命十小姐过来看看,说她和白家妹子年纪相仿,正好一处玩耍,实际上却是为了男‘女’大防。
十小姐名叫江婉清,模样最是娇俏,‘性’格也颇为活泼,赵明珠很喜欢她,但是无论如何,也和她玩不到一起去。——江十小姐不谙世事,尚未经过社会上的风雨,而赵明珠的一颗心,却早已是千锤百炼,坚硬得如包裹着一层厚厚的金茧了。赵明珠无论怎么尝试,也无法故作天真,不多时就借口放心不下姐姐,匆匆离去。
不过江十小姐原也没有和她成为好朋友的意思。江家何等出身,十小姐又怎看得上白氏姐妹这种没有经过明媒正娶就暗度陈仓的‘女’孩儿?只是客气几句罢了。江婉清看着赵明珠窈窕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拐角处的楼梯上,这才转头向苏思安说道:“白家姐妹长得很美,是不是?你莫要被‘迷’住了吧。单五哥闹出这档子事来,老太太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了,你是她最宠爱的孙儿,一旦你有什么差错,后果不堪设想。”她眼‘波’流转之间,一派天真‘浪’漫,然而说出的话语却暗藏机锋。苏思安在一旁听得暗暗心惊,断然想不到这看似活泼单纯的十小姐竟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真是人小鬼大啊!
其实江婉清的这番话原本是好意。因为原先的江九公子江昊白是江家最小的孙儿,因为长得最像祖父的缘故,颇得江家老太太的宠爱,因老太太的长期纵容,被宠成了傻白甜的‘性’格,否则的话,也不会和原著里的舞‘女’白秀霞展开那样一段‘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了。平日里江家人都看在老太太面子上,不和他一般计较,只一味奉承着他,谁会出力不讨好去提点他?也只有和江昊白一母同胞的江婉清,肯说几句实话了。
然而这个时候,江九公子的壳子里已经换上了苏思安,这位主又怎么会把江婉清的提点当成好意?不过苏公子有个好习惯,就是自诩绅士,不肯和‘女’人多计较,一个哈哈,便把江婉清糊‘弄’了过去。
白秀芸被安顿在这栋‘花’园别墅的第三层西边的房间。赵明珠走进房间的时候,白秀芸正盈盈站在宽大的阳台上,若有所思地向外面张望。赵明珠叫了一声姐,白秀芸转身,秀丽的脸庞带着温婉的笑意,如‘春’葱般的手指下意识地抚‘摸’在自己小腹上。
“方才我见你和江九公子说了很长时间的话,你在和他说什么?”白秀芸迫不及待地问道,“他是不是对你有意思?”
赵明珠吓了一大跳。“怎么可能?”她下意识地说道。然而她和苏思安在另一个世界就认识这种理由是断然不能说出来的,故而这苍白的回答在白秀芸看来,颇为可疑。
“秀霞。”白秀芸刻意放柔了语气,“如今我已经成功进入江家,将来若是生下儿子,或许会有扶正的机会。无论怎么说,江家这边,有我一个人就够了。这种有辱‘门’楣的事情,由我来干就好了。你应该好好地上学,将来嫁给一个真心喜欢的男人。”
这话听起来颇为姐妹情深。赵明珠听得颇为动容。然而这话里的意思却更令人心惊。原来白秀芸看上江五公子,并非小说原著里所说的那样,纯粹为了爱情,而是别有用心吗?看白秀芸的意思,她纯粹是为了形势所迫,甚至是为了妹妹白秀霞的幸福,才不顾江五公子已有妻室的事实,委身于他的啊!小说原著寥寥数笔的背景里,究竟隐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真相?
“姐姐,你又何必如此。人活着,最重要的就是尊严。只要有手有脚,到哪里挣不到一口饭吃,何必在这种地方寄人篱下,受人白眼?”赵明珠试图劝说道,“江家那群太太小姐,又有谁是好相与的?”赵明珠想起原著里白秀芸被‘逼’得小产的事实,心有余悸。她还是希望能够成功说服她,姐妹两人彻底和江家脱离关系,自谋生路。
“你不懂。我有非这样做不可的理由。”白秀芸说道,她一把抓住赵明珠的手,“秀霞,你如今也长大了,也知道姐姐在这里寄人篱下,受人白眼。那群太太小姐们,今日虽然松口让我进‘门’,可背地里,还不知道要如何整治我。我本来什么都不怕,可如今肚子里有了这么个孩子,非得处处留心时时在意不可。我‘精’力有限,还得靠秀霞你从旁帮衬着。”
白秀芸就如同一颗柔弱的菟丝‘花’一般,一副没有妹妹陪伴就活不下去的模样。赵明珠还能怎么说,只得在江公馆陪着姐姐住了下来。
江公馆是主体建筑三层的‘花’园洋房,大大小小一共有二十多间房子。江家整整三房,人丁颇为兴旺,孙儿孙‘女’辈的更是达到十人之多,这三层的房子自然住不下。故而只是江老太太带着几个尚未出阁的孙‘女’住在此处,由几个老妈子和几个听差伺候着。江家大房是内阁总理的机要秘书,自然长居南京,上海虽然有几处房产,却也只有过年过节,肯来老太太处探望问候一番。江家二房不学无术,江二老爷最‘精’通的事无非吃喝嫖赌,江老太太不厌其烦,索‘性’由着他住得远远的,眼不见心净,只苦了江二太太隔三差五要专程坐了汽车来江公馆请安。江家三房因江老太太宠爱小孙子江九公子的缘故,倒住得颇近,前年隔壁邻居家要卖房,江老太太动用自己的体己钱,替三儿子买了下来,故而三房和江老太太的距离却是最近的。真正是“一碗汤的距离”,每日江三太太都会过来陪老太太说话打牌,一直等到吃过了晚饭再回去休息。
白秀芸成了江家二房江五公子的姨太太,论理应该被二房带去安置,只是事到临头,老太条不知道为何却又改了主意,借口说白秀芸有孕在身,不方便服‘侍’江五公子为由,将白氏姐妹留在了此处,明面上说是为了方便白秀芸安胎,实际上还不晓得是在打什么主意。
原本在租住的小公馆时,江五公子总是时不时到白秀芸处温存缠绵一二的,如今却不好在老太太眼皮子底下如此嚣张,过来问候过那么几回,渐渐地也就不来了。据底下做事的老妈子传过来的话说,江五公子新近‘迷’上了京剧,常去戏院里捧场,风言风语都说江五公子看中了某个演小旦的坤角。白秀芸听到些闲言碎语,气得咬碎了银牙,却又无计可施。
“三个‘女’人一部戏。这几天的日子真够‘精’彩的。”赵明珠向着前来探望她的苏思安和林嘉杰说道。她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秀美的脸颊轮廓越发明显。
这些日子里,白秀芸疑神疑鬼,充分发挥了她大家小姐出身、对于‘阴’.‘私’之事的见多识广,所有送来的食物、器具,都被她带着赵明珠里里外外检验了一番。而那些太太小姐们,对于白家姐妹自然是瞧不起的,在老太太面上尚肯敷衍着和气一两句,但是句句皆是机锋,话里藏刀,步步陷阱。赵明珠本是一个爽利实干型的人,哪里受得了这些勾心斗角?不觉拙于应付。
“我原本以为,这些深闺的太太小姐们目光短浅,见识有限,如今却晓得,是我错了。她们一个个都是相当聪明的人,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偏偏把这份聪明放到一些无关紧要的领域。”赵明珠摇摇头,叹息着说道。
其实,她还有些话是不方便对着苏思安当面说出的。自白氏姐妹搬到江公馆之后,苏思安天天都要来老太太这里报到,回回都要寻些借口同她攀谈几句,这落到有心人的眼睛里,便是江九公子被白秀霞所‘迷’‘惑’的铁证了。故而自江老太太而下,所有人看她的脸‘色’都不好,那小心提防的目光,活脱脱在看着一个狐狸‘精’似的。
江老太太还有意无意敲打几句,说什么“小九将来的婚事一定要‘门’当户对才好”,当着赵明珠的面,令陪着打牌的几位太太细细查访,今日说起这位小姐的履历,说如何如何嫁妆丰厚,家族显赫,明日又说起那位小姐的履历,说如何如何才貌双全,贤良淑德。赵明珠并非木头人,弦外之音说到这份儿上,她若再听不懂,便是傻子了,只是她和苏思安是从另外一个世界来体验生活的这种话,无论如何也不好向这个世界的原居民讲出口的,是以她只得装聋作哑,硬生生接下了不自量力勾引江九公子的罪名,她忍得几乎都要内伤了。
“那啥,苏思安,你不是要出国的吗?每天都跑到这里来做什么?”赵明珠终于忍不住,开始逐客道,“这几天江老太太可为你挑了不少好人家的姑娘,你的亲事也差不多该定下来了。在这样的虚拟世界中体验生活,别有一番情趣呢。也省得我总替你背黑锅。若总是这样下去,这江公馆我可没办法呆了。”
苏思安有些忐忑地看了林嘉杰一眼。林嘉杰向他点了点头,一双黑亮的眼睛里满是鼓励的笑容。苏思安终于鼓足了勇气,轻咳两声清了清喉咙,向前一步道:“其实有件事情,我需要郑重其事告诉你。这些人并没有误会。其实我对你……”
赵明珠却没有留意苏思安的话。她心中‘乱’糟糟地想着心事。民国教育部规定,一年分为三个学期。元月一日起至三月三十一日为一学期;四月一日起至七月三十一日为一学期。八月一日起至十二月三十一日为一学期。如今已是秋季,若不是姐姐在养胎,她早该回圣玛利亚‘女’校念书了,第三个学期已经开始了,总请假也不是办法……
正说话间,突然间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传来,赵明珠疑‘惑’地回头去看,却是贴身服‘侍’白秀芸的吴妈一脸惊惶之‘色’地赶了过来:“白二小姐,不好了!姨太太小产了!”
赵明珠脸‘色’一变,迅速从位子上站了起来。“失陪一下。”她看着苏思安和林嘉杰,急急地说道,然后,并不等他们回答,转身便沿着‘花’园的碎石小径往回跑,一边跑一边问道:“姐姐现在在哪里?”
三楼西边的屋子里,厚重的天鹅绒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外面阳光灿烂,这里却宛如深夜一般昏暗,只有大‘床’边的落地灯映出几丝昏昧的光线,幽深如鬼火。血腥味充满了整个房间,白秀芸盖着厚厚的被子,脸‘色’却如纸一般苍白,不住地往外冒冷汗。
“完了,全完了。”她喃喃说道,眼睛里全然没有焦距,“孩子,没了……”
“是我的错。我没有照顾好你。”赵明珠上前一步抓住白秀芸的手,她的心中也满是愧疚。无论赵明珠如何不认同白秀芸的做法,她始终是白秀芸名义上的妹妹,正是因为白秀芸和江五公子的结合,当年白秀霞才有了上圣玛利亚‘女’校这样的贵族‘女’学的机会,而白秀芸曾经这么全身心地依赖过她,希望她能照顾好她,但是她却辜负了她的期望,没有完成这个神圣的使命。
只是,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了呢?想起那个尚未成形便已早早告别的生命,赵明珠心中内疚且疑‘惑’。她为了照顾白秀芸,事无巨细,事必躬亲,无论是白秀芸日常饮食,还是安胎的汤‘药’,以及她平日使用的器具……她全都细细查验过,自信做到了极致,但是为什么还会这样?
“无论如何,保重身体要紧。莫要胡思‘乱’想。”想起原著里白秀芸因为小产导致的‘精’神恍惚,赵明珠心情沉重,忐忑不安。
但是白秀芸却好像没有听到赵明珠的话一样。“昊文呢?”她声音破碎地吐出江五公子的名字,气若游丝,哀哀‘欲’绝。
这下子,连闻讯赶来的江老太太和江三太太都无奈了。江婉清更是一脸同情地盯住白秀芸这个刚刚失去了她最大凭仗的‘女’人。江五公子‘迷’恋坤角戏子的事情在江家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但此时,这个公开的秘密对于刚刚失去了孩子的‘女’人来说,的确有些残忍。
“这……”江三太太迟疑道。
“好孩子,你先养好身子要紧。”江老太太忙开口安抚道。无论江老太太多么不喜欢白秀芸,白秀芸是在江公馆她的辖区内出了意外,她总要做一做姿态的。
看到江老太太满脸慈祥的样子,白秀芸仿佛稍稍安定了些,疲倦地闭上眼睛,眼角一滴泪珠顺着脸颊滑落,滴到枕头上。
江老太太看似处惊不‘乱’,有条不紊地收拾着残局。然而,她在退出白秀芸的房间的时候,亦是止不住的怒气,她手中的紫檀木佛珠被她无意识地摩挲着:“论理,小五也实在太荒唐了。沈氏收拢不住他的心,我冒着小九被带坏的风险,点头让白家姐妹住进了江公馆,可他呢?每日里玩得家也不回,这里也不来,这叫什么事?”
江三太太心中暗乐,趁机给二房下眼‘药’:“二哥和二嫂都是大忙人,如此看来,他们在小五的教育上,确实是疏忽了。像小九,从小在老太太的调.教下长大,外表看着虽然调皮,却是个有志向的,这不,今年刚刚考取了圣约翰大学,全是老太太您教导有方啊!若是小五也能在老太太身边养着,只怕也就没这些事了。”
“哼!他们一心不待见我这老婆子,恨不得躲得远远的,哪里能放心把孩子给我带。如今出了这等笑话,这又能怪谁呢?”江老太太冷哼一声说道。姜家人丁兴旺,对于姜家二房江五公子是否有子嗣的事情本没有那么在意,故而如今白秀芸小产,老太太却也不心疼,她如此惊怒‘交’加,只因白秀芸是在她的地盘上小产的,她自觉跌了面子。
正在这时,‘门’房来禀报说:“二太太来了。”
老太太冷哼了一声,三太太颇为知趣,赶紧迎了出去,看到二太太只是扶着一个老妈子,慌慌张张地前来,料定她不知道江五的下落,是来这里触霉头的,不由得暗自幸灾乐祸。
三楼西厢的房‘门’再一次被打开了。浓重的血腥味一下子冲了出来。二太太皱了皱眉,硬着头皮刚刚进去,就听见白秀芸声音微弱、气息奄奄地问道:“是昊文来了吗?”
二太太有些尴尬,却仍然笑着说:“昊文正好有些要紧事缠住了,走不开,你如今可有什么想吃的东西没有,我差人去买。”
白秀芸自来到江公馆以后,二太太一向不待见她。这在二太太而言,已是少有的温和的表示了,纯粹看在白秀芸刚刚失了孩子不容易,有意安抚她的份儿上。然而白秀芸非但不领情,反而又在悄悄地抹眼泪,一张苍黄的小脸只有巴掌大小,配上满脸的泪痕,着实叫人唏嘘不已。
赵明珠一直在旁陪着白秀芸,见状叹了一口气,老大不忍。苏思安原本是跟着二太太想进来一看究竟的,看到这副情景,不知道怎么的竟然动了古道热肠,退出来一言不发,拉着林嘉杰就往外头走。
林嘉杰会意,问:“你打算去寻江昊文?”
苏思安点点头:“这个人.渣!白秀芸无论如何也算是他‘女’人,这般不闻不问放在江公馆里,算是什么事?”
林嘉杰又问:“那你知道该去哪里寻他吗?”
苏思安一下子愣住了。他鄙薄江五公子为人,平日少和他有‘交’往,只是听风言风语说他在愚园路那边的公寓里同一个京剧坤角双宿双.飞,然而具体在哪里,他又怎么知道。然而他却也不算太笨,听林嘉杰这么说,就猜到他必有缘故,陪着笑脸问道:“我虽不知道,小杰你是一定会帮我想办法的。对吧,小杰?”
林嘉杰叹了一口气,从西装口袋里取出一张名片扔给他,道了声“路上小心”,说自己还有些要紧事要做,就先行离去了。
这边苏思安得了地址,忙乘汽车去寻。江昊文在家里不若江九公子受宠,一向对这个三房的弟弟不待见的,又正和一个艺名叫做胭脂红的‘女’戏子打得火热,怎肯轻易回江公馆触霉头?少不得拿了些有的没的闲话推诿敷衍。苏思安见他这副样子,哪里肯依,两个名义上的兄弟在‘女’戏子家里扭作一团,慌得双方的长随听到动静,赶紧上前劝架,一把抱住时,苏思安的手臂上已是两处暗伤,不过他也没让江昊文好过,给江昊文的眉梢上挂了点彩。
江昊文被苏思安这么一闹,兴致全无,强压着怒火去了江公馆,看到白秀芸这般楚楚可怜的虚弱模样,又想起两人平日里的恩爱甜美,不觉动了恻隐之心,原先的怒气全如雪狮子向火,一下子全没了,一把揽住白秀芸问长问短。慌得白秀芸俏脸微红,小声言说身上不洁净,不好服‘侍’,江昊文却握住白秀芸的手笑她傻,说她此时养好身子要紧。
这日江昊文自言要照顾白秀芸,当晚就宿在江公馆。江家规矩大,自然不可能放任一个刚刚小产的‘女’人伺候他们家少爷,故而江昊文被安顿在三楼东边的一间卧室里。连夜也未曾听见什么动静,只是第二天清晨,赵明珠刚刚打开房‘门’,就看见对面白秀芸的卧室开了一条缝,江昊文轻手轻脚从里面闪身出来,一边要回自己房中掩人耳目,一边还难舍难分地在白秀芸脖子上印下一个‘吻’,看得赵明珠一下子呆掉了,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江五公子却没有看见赵明珠。他把手伸进白秀芸睡衣里,两人站在走廊上轻声细语地腻歪了一阵子,才心满意足地回房休息去了。赵明珠的卧室‘门’虚掩着,赵明珠正站在‘门’里头发呆,想等到对面白秀芸的房‘门’关了再走出去,不想白秀芸却微笑着过来敲‘门’,向她道:“你都看见了?”
以赵明珠平日的镇定自若,此时也不免有些尴尬,含糊着说:“姐姐当下以调理身子为主,不该……”她说了半天“不该”却也终究没能说出不该怎样,但白秀芸那边却已经毫不在乎地开口了。
“这次小产,明面上的原因是底下人未曾服‘侍’好,我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摔了一跤,结果见红了。实际上却是因为,我悄悄寻了个相熟的大夫,开了点‘药’……”白秀芸说道。
赵明珠抬起头来,一脸震惊。
“江公馆的下人们瞧咱们姐妹不起。尤其是专‘门’服‘侍’我的几个老妈子,更是拿大,呼喝指挥不动。这次出了事,老太太一怒之下换了他们,想来新人必然有所收敛,咱们姐妹总算能过得舒坦一些。”白秀芸道。
赵明珠更加无语。为了自己日子能过得舒坦,难道竟要暗中做手脚流掉一个孩子不成?难道白秀芸在江公馆的最大凭借不是这个孩子吗?
“你以为我们姐妹在江公馆的最大凭借是什么?”白秀芸又慢慢说道,“是这个倒霉的孩子?孩子只是我们得以进入江家的工具,既然已经进了江公馆,以江家的好面子,只要我们没犯什么大错,总不会随意赶我们走。这时候孩子有没有,对我们而言已经不重要了。反正一个母亲不受宠爱的孩子,注定不会有什么好事,你我姐妹就是最好的例子。所以如今我们在江公馆的最大凭借是男人的宠爱。江家子嗣众多,二房一无才干,二来不受老太太宠爱,子嗣什么的,他们原本就不上心。你看这些日子,江二太太统共来看过我几次?孩子的亲‘奶’‘奶’尚且如此,我还有什么指望?大户人家的姨‘奶’‘奶’,若是没了男人看重,就算有孩子在身边,过得又是什么日子?倒不如舍了孩子,把男人牢牢攥在手里,一来捞些钱财傍身,二来,有了男人,来日方长呢,还怕没有孩子?”
赵明珠见白秀芸声音温婉,说起话来却条理分明,不由得颇感震撼。白秀芸的想法是对是错,或许尚需时间检验,但她既然有这等心计,想来在‘波’涛暗涌的江家后宅,自保是绰绰有余了。
“无论如何,也不能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赵明珠不赞同地说道。
“傻妹子,你当姐姐在做什么?”白秀芸低头一笑,眼‘波’流转间显出几分妩媚来,“服‘侍’男人,也不一定非要……”她话说到一半,突然想起妹妹是云英未嫁的少‘女’,有的话却不好在她面前说的这么直白,忙掩住口。
赵明珠也有些不好意思,不觉红了脸。她是商场上驰骋的‘女’强人,原就对这些事情不甚在意,这些日子冷眼旁观了些时候,只觉得后宅之中的明争暗斗丝毫不比商场之上来得轻松。
但商场之上每一次订单的拼抢,利益条款的争论,动辄能带来几十万、几百万甚至更多的效益,后宅之中,却是为了什么争斗呢?小至哪家多‘花’了公中的汽车油费,男人的一时宠爱,大至子孙的出路、子‘女’的婚姻、分家时候家产的分配问题……简直是无事不撕上一场。赵明珠对此极度的不适应,她很不明白,这些后宅‘女’人在用计排除异己的时候,合纵连横,果决狠辣,丝毫不亚于战场上运筹帷幄的军师,为何会甘心屈尊做铁笼中的金丝鸟,白白辜负了这种才能呢?
“姐姐,我想搬到学校去住。”赵明珠突然说道。圣玛利亚‘女’校是教会学校,她原本不是很感兴趣。但是和乌烟瘴气的宅院宗族文化相比,她突然觉得,哪怕教会学校,也是一湾宁静的避风港,她很想去学校的图书馆里静静地读书,做一些能够真正提升自己的事情。
“你什么意思?生姐姐的气了?”白秀芸扬眉,一脸诧异。她是一个极为心细的‘女’子,敏锐地察觉了赵明珠的低落情绪。她在外行事如何,姑且不论,但对这个和她一起颠沛流离、从北平来到上海的妹妹却一向宠得紧,爱护有加。
“不是。”赵明珠摇头,“只是如今圣玛利亚‘女’校已经开学了,姐姐心思细腻,凡事自有主见,我也就放心了。比起姐姐来,我生‘性’愚笨,只怕住在这里,行止略有差池,倒是会成为旁人攻击姐姐的把柄。倒不如住到学校去,也少些是非。”
白秀芸听她如此说,低头一想,觉得很有道理,缓缓点头道:“你既然想着好好读书,那是再好不过了。姐姐吃亏就吃亏在读书不多上头,在这里受尽歧视。圣玛丽‘女’中的毕业证书却是一份好嫁妆,若有了这个,将来嫁人的时候,也多些凭借。”
赵明珠听她为自己筹划得颇为用心,很是感动。她自己虽从来没想着嫁人,一心想靠自己的能力赚钱,让白秀芸脱离这乌烟瘴气的江家,但对于白秀芸的关心,这其中蕴藏着的姐妹情深的心意,却是感同身受。
“姐姐,你这些日子好好照顾好自己。我过些日子再来看你。”赵明珠说。和白秀芸积极主动的宅斗意识不同,赵明珠只觉得这方天空‘阴’暗压抑。她深知在这样的情况下,自己应该及早离开,独力拼搏,在打造一方自由的天地。等到略有小成的时候,才能更好地帮助白秀芸。
“圣玛丽‘女’中是贵族学校,小姐们一个个都是一双富贵眼睛。须得手头宽裕些,才不被她们笑话了去。”白秀芸一边说着,一边从梳妆台的小箱子夹层里翻出一卷纸币,递给赵明珠。
赵明珠接过来看时,见都是中央银行发行的五元十元纸币,上头印着大总统的头像,这一卷大概共有百元之多。这几乎是当时工厂里一个熟练工人一年的工资了。她也不矫情,便随手收了起来,心中盘算着须得寻个稳妥的赚钱‘门’路,让这些初始投资钱生钱才好。毕竟,经济独立了,白秀芸才有底气离开江公馆,过上有尊严的日子。
“对了,我见那个九公子,对你确实有几分真心。昨日那种场面,亏得他二话不说,出‘门’去寻江昊文,不然只怕这个没良心的还‘浪’在小公馆里不回来。须得寻个机会好好谢谢他才好。”白秀芸坐在梳妆台前,一边对着镜子戴耳坠,一边说道。”
“他?”赵明珠很是无语,顿觉百口莫辩。
“不过我还是那句话,老太太很是看重他,是不会同意的。”白秀芸对着镜子照自己的妆容,很是满意点点头,“与其在他身上下工夫,不如考虑一下别人?江九身边那个什么沈公子的,你觉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