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平回到晏河城时,一行人中比去时多出一个舞伊来。
庆云在王庭府邸前迎接小都督凯旋,昌平指着身后马车,故意说,“我将公子的旧相识带来了。”
庆云撩开马车帘帐,见舞伊坐在里头,再是风度雅然也明显地吃了一惊,两人相互点过头之后,庆云转头对昌平说,“也是小都督的故人。”
昌平轻佻一笑,“是本都督的姬妾。”
庆云猜着他是故意拿舞伊来大做文章,当下不动声色,一面让人将舞伊送去轩馆小憩,一面请昌平,龙媒先入主殿。
绛吟奉上茶水后领着一众侍女全数退下,只留三人在殿内说话。
昌平左右顾盼,突然问,“重山呢?”
庆云说,“重山有事在别处。”
龙媒借机接过话去斥责,“是有事比拜见小都督要紧,还是他仗公子之名故意怠慢小都督?”
庆云和婉答说,“当真是有要事在外。”
昌平嘲讽,“晏河城中只有这一名敬服于你的高阶武士了,公子可得将他看紧了,若出个意外,晏河城里可就无人了。”
庆云明知他意在侮辱也只得陪笑,“小都督所虑与本公子所虑的一样。”
见庆云处处退让,龙媒借机挑起话来,“小都督已经杀了偷袭君侯的飞轮尊者,这一桩功绩,公子如何看待?”
庆云起身朝昌平行下大礼,大方应说,“小都督所做之事,远非本公子能及。”说完,双眉一挑,面色冷厉,再转了话锋质问龙媒,“连小都督都不信,你就能相信,凭一个青楼里的奴隶,和他所谓的追随者,可以杀匹敌小都督的顾渚吗?”
龙媒当然不会信,莫说敌过昌平,南地之内,除了摄魂女妖,恐怕连能和自己战成平手的人也没有。
庆云再朝昌平说去,“小都督与我想的一样,所以才带舞伊回来的吧。”
昌平不语,龙媒锐气大挫。
三人坐回原位,各自沉默,又都不肯先行离开失礼当前。
尴尬地坐到了黄昏,天外虹光映长空,昌平却是意外地等来了重山。
重山一进府邸,闻悉昌平赶到,来不及更衣,一身戎装即刻入主殿拜见。
他来,恰好打破三人僵局,然而一看殿内僵冷至极的氛围,他就先却步了。
龙媒眼尖也直接,认出重山所佩弯刀正是小都督旧物,张口就问昌平,“为什么你将佩刀给他?”
前事冒失,如今昌平也不想再回首,只当罔闻。
重山答说,“属下蒙小都督抬爱。”
龙媒素来知晓昌平性情,料想此事必有深意,今见两人都回避,便不再问下去让庆云看了笑话。
被龙媒这一提起,昌平对重山也不得不态度和缓,客套问说,“去哪了?”
重山当然是去做庆云挂心的第一要务,训练御君卫去了,然而此事机密,不能对小都督言明,便另寻出由头来说,“在陆府上教霖儿习武。”
昌平不信也看不出破绽,只得作罢。
龙媒却不饶,非说个明白,“说得那么喜欢霖儿,怎不将他带了来?”
重山正欲解释,侍女绛吟看准了空档出来,朝众人行了礼,抢先对昌平说,“给小都督接风的酒席备妥,请小都督移步水榭。”
昌平没等到重山的说辞,纵有疑心,碍于身份也不好和龙媒似得强行追究,只得起身往后庭去。
庆云瞧出昌平与龙媒疑心的端倪来,择机对重山嘱咐,“御君卫的事,须谨防昌平。”
重山点头,人前佯作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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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伊早已重新梳妆,在水榭恭候昌平。
她有着令人生畏的乖觉,察言观色,说着最贴人心的话,做最恰好好处的事,将锋芒藏匿得体与有度之中,犹如润物无声,缓缓渗透。
自逼得昌平诱杀御孤后,昌平看她,就莫名地敏感,唯恐再稍有不慎,就落入了她微笑间的陷阱里去。
见昌平和龙媒一同来,舞伊自觉退到两人身后,待小都督坐定再择席而坐。
临入席,龙媒和昌平并肩同席,于是舞伊便侧坐小都督身旁下席。
之后,庆云走入席间,众人起身相迎,唯昌平与龙媒二人坐着不动,而舞伊则刻意低下头来,既不得罪昌平,又在公子面前显得卑微。
庆云暂不入席,先与众人寒暄,走过昌平座前时,蹲下身来招呼,向众人宣扬昌平的事迹,“小都督孤身入南地,为君侯报仇。”
昌平面无表情地冷看众人,而此刻,舞伊的声音却突兀地响起,“君侯万安。”
众人都喊庆云为公子,唯有她称庆云为君侯。一声“君侯”,喊给昌平听。
庆云为难了,应却底气不足,不应,而自己分明就是君侯。
左右不是时,庆云虚应一声带过,而南乡恰好走来,撞见这一幕,面色正气,坦坦荡荡地当着众人面,恭恭敬敬地也说出一声,“拜见君侯。”
她喊得义正辞严,不容置疑。
昌平回身之际,见她又双膝跪地,对着庆云深深叩首,肃穆庄重。
气氛刹那转为严肃,众人皆凝神屏息,拭目以待。
昌平不由地坐正了些,庆云上前扶她起身,引她至侧席,不复多言。
龙媒见昌平望着南乡目不转睛,也多看了她几眼,低声细问,“那就是你娶过的妻子,南乡?”
昌平浅应一声,似有若无。
席间众人分为支持公子与小都督两派,虽同处一处却各自为营,互不理睬。
南乡坐了会,见此情状,起身至昌平案前,对他举杯道谢,“小都督替我父母夫君报仇,南乡无以为报。”
昌平只觉南乡是故意疏冷自己,索然无趣,干脆拿过她手里来,连同自己案上的一并饮了。
龙媒看着奇怪,昌平冲动完了,低叹一语,“无须勉强。”
“南乡诚意,”说完,她再斟上酒,执意敬谢昌平。
昌平再度夺过来饮尽,“本都督做份内的事。”
舞伊上前来,先唤南乡一声“夫人好”,接过话来,替昌平解了这困局。
南乡因她诱杀御孤一事本对她有些好意,而后碍于南地与王庭的恩怨,以及顾渚诛杀惠安,对她有了说不清的情绪,如今再见,回避不及。
舞伊一语快意旧事,“夫人不必尴尬,舞伊如今只做小都督的姬妾,再不问从前。”
南乡下意识地问,“为什么?”
舞伊说,“我本天海风涛之女,身同飘絮无根,依附强者而生才是长存之道。”
南乡再不认同,见此刻情景也只任凭她去。
龙媒愤愤低喃,故意在昌平和舞伊说得响亮,“果真歌姬戏子的,尽是无情薄性人。”
昌平不睬,舞伊淡笑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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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深夜,席间众人醉后都纷纷散去,独有庆云,昌平和舞伊清醒万分,像是故意的。
庆云和昌平道过别,朝主殿步行回去。
昌平因见龙媒醉得厉害,先将她带回居室,留下舞伊自行走动。
夜雾浓重,王庭府邸内的长路都显得格外幽冥,庆云独步其中,因昌平回来而无端地忧思长虑。
渐行至迷雾小径,忽听身后有人唤,搭剑回眸,恍惚看见是舞伊快步走来,持剑的手丝毫不松懈,心神愈发警觉。
“君侯好,”舞伊近前来,款款有礼。
庆云惆怅说,“本公子与夫人是旧识,如今再见夫人,却觉判若两人。”
舞伊说,“妾身不曾变,公子多心了。”
“看着还是明眸善睐,可本公子偏觉得这双眼睛毒辣了许多,”庆云说着又冷看她几眼,不耐烦地说,“这回,你寻本公子来所为何事?”
舞伊再屈身施礼,说,“是为谢公子。”
“谢我?”庆云苦脸说,“为何事谢我?”
舞伊诡秘一笑,“为南地杀手能刺杀君侯一事。”
庆云听了非但不紧张,反倒悠然,“你才刚回昌平身边,还没得到他信任,就来不及要诬蔑本公子了?”
舞伊顿了下,换了副口吻,“妾身说错了,是应该向公子道喜。”
庆云同样问她,“又为何事道喜呢?”
舞伊说,“顾渚一死,公子的心上人自觉自愿地重回公子身旁了,对公子可言,可算得上大喜事?”
庆云轻笑一声,淡说,“南乡丧夫,本公子痛失挚友,我兄妹二人同悲。”
舞伊又说,“妾身以为公子只看重顾渚而忽略先夫,原来是错怪公子了,没想到,公子也有心替惠安报仇。”
“不要自作多情,”庆云的态度严厉起来,指着她拿话戳去,“本公子倒不明白了,夫人如今的身份算是惠安的遗孀呢,还是昌平的姬妾。”
舞伊温柔一笑间锐气回应,“妾身若是惠安的遗孀,公子是要与我联手压制小都督呢,还是要杀我灭口?”
庆云说,“你若自诩惠安遗孀,那你实在不宜跟随昌平,本公子也不能容你利用小都督。”
“小都督固然不善,庆云公子更是凶险,”舞伊又语态隐射地说,“妾身险些忘了,公子已经与我联手过了,不是吗?”
庆云面不改静淡,却也厌烦了她,让出路来给她先行,再悦声说,“既跟了昌平,就对他耍你的手段去。”
舞伊走出数步,又回过头来说,“公子为君之后,身无势力,处境不易,不是更加要破局而生吗。”
庆云说,“我王庭之内,并不嫌隙。”
长夜中,舞伊掩面讽笑,妖邪而又不失狂狷,“公子会说笑话了。”
庆云凝眸沉默,望着她身影入雾色,甩了几下头,一下子,醉意全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