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平外出后随处走动,路过陆府,因日前重山说在陆府教习霖儿,多长了个心眼,隐身潜入府,坐房顶上窥探。
从午后坐到黄昏,倒是见霖儿出入了几回,也有人传授武功,却始终不见重山出现。
眼看暮色将近,昌平出了陆府,往热闹处逛去。
入夜以后,晏河城里最繁华的去处当然是青楼楚馆了。
昌平信步长街,不知觉地,就行于花街柳巷,走了一阵觉得无趣,正要归时,隐约看见龙媒仿佛在其中,不禁留神看去,竟真在青楼台榭上看到了她。
小都督坐到她面前时,着实吓了她一跳,一旁张望的男子也才散去。
“你怎在这里?”龙媒问。
昌平说,“摄魂女妖常在青楼,你也跟她学?”
龙媒一本正经地说,“是你说,她能成绝代高手的缘故在青楼。”
本是一句戏言,被她当了真,昌平也实在无奈,放下幔帐挡住猎奇男子的视线,忍不住笑了,“不该你听话的时候倒是格外听话。”
龙媒说,“我一直对你言听计从。”
昌平往椅背上悠然一躺,嬉笑着说,“我说的是你得学她做娼妓。”
龙媒先是尴尬皱眉,想了会才悟出昌平此前是信口之言,怏怏一阵,又朝他凑近了说,“重山骗了你,他并没有和霖儿在一处。”
昌平望着她,点点头,“我知道。”
龙媒疑神盯着他,“你知道还不告诉我?害我白忙了一日。”
昌平不想扫她兴,便问,“你这一日都做什么了?”
龙媒几乎是贴着他耳朵说,“我跟着重山,他替庆云训练一支隐秘卫队。”
这一个消息大出小都督意料,昌平闻后,顿时肃然,“当真?”
“当真,”龙媒点头,“我跟了他一日,他在城外一处秘宅训练杀手,那些人数量众多,都是敢死之士,若倾巢而上,能敌摄魂女妖。”
昌平听了,无由地想起早晨舞伊猜疑庆云的一袭话,心下不禁对庆云生疑。
龙媒又说,“庆云不用王庭武士,而是暗中培养卫队,可见他根本不信任王庭。”
昌平沉思不语。
过了会,龙媒坐不住,在他眼前晃晃手问,“被我洞察先机,你有想法了?”
“我在想,若换作我,会如何行事,”昌平悠悠说,“王庭武士又不听命与他,他培养亲卫,也合情合理。”
龙媒说,“他暗中行事,摆明了有见不得人的阴谋。”
龙媒说得起劲,昌平无心与她争执,看了会歌女弹唱,谁知她还不罢休,言辞愈发激烈,“如今帮着庆云的只有他妻子楚梦,他表妹南乡和重山。你总不能忌惮南乡,楚梦或是重山,难道是另有把柄落在庆云手里?”
“好了,”昌平厉言,“本都督自有主张。”
龙媒争锋相对,“外头传言你为一个女人失信君侯,到底是不是真的?”
昌平含糊不应。
龙媒再相逼,“西奈城中人人都知小都督无情最似君侯,你若能为一个萍水相逢的女人有所动容,凭什么偏就不能对我……”
“龙媒,”昌平并不想威示她,柔喊了一声,只一声,叫彼此失语当前。
两人幽幽相望,龙媒咬着牙犹如骨鲠在喉。
昌平说,“许多事,不是一步跟着一步那样清晰明了的。”
这一句话,既像说君侯之位,又像在说两人之间隐晦的暧昧。而龙媒,悲怨苦涩,听不进半句忠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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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小都督故意与龙媒分道回去。
龙媒回房后,早早更衣就寝,而昌平睡意全无也不想装睡,在房中饮过几杯酒,回想今日所遇所思,想得心潮翻覆,不自主地飞身上屋檐,坐到从前常坐的,地牢前的屋顶上。
如之前保护缇萦时那样,盯着地牢,一坐又是一宿。
眼见东方曙光起,再是清醒也该走了。昌平将酒囊搁在檐上,飞身下来,迟疑着不愿回房,于是,脚步又朝地牢里去。
他如魅影无形,藏身暗处洞察秋毫,不着痕迹。
次日天明,当他从地牢里出来,吓了看守的侍卫一跳。
“去将庆云找来,”昌平一脸肃穆,喝令侍卫。
小都督下令,虽是清晨众人安睡时,侍卫也毫无顾忌地往主殿去。
绛吟本是要将他挡在门外的,听到小都督三字,思量再三还是去唤醒庆云。
庆云听是这样一出,只说,“知道了”,简单更了衣,便只身虽侍卫去往地牢里。
一路上,庆云不问,仿佛心中明了,侍卫多有猜疑又不敢问。
刚至地牢前,侍卫正要引着公子入内,庆云却让他守在外头,自己整了整衣衫,秉烛独行。
就在缇萦被杀的那间囚室里,昌平闭目端坐铜钟旁,手里拽着敲钟的线,效仿缇萦死前状态。
庆云看到了,漠然说,“小都督还在想缇萦?”
昌平说,“本都督置身此地,就忍不住想,缇萦死前该是何等绝望。”
庆云说,“她早已经死了。”
昌平摇晃了几下手中线绳,随着铜钟声悠,徐徐说,“她听见丈夫手里的铃铛响起,以为是可以依赖的人来了,却没有想到,自己的丈夫发射暗器砍断了连着钟的细绳,同时正举起剑砍下来。”
“小都督慧眼,”庆云大方地认了。
昌平摊开手,露出一枚陆府暗器牡丹匙镖来,“你忘了带走这个。”
庆云从容笑了,“我并没有想隐瞒。”
昌平说,“众人都以为是君侯杀了缇萦。”
庆云接着他话说,“所以,凶手是谁,君侯心如明镜。”
昌平实在不敢相信庆云承认的事实,下意识地多问,“你说,君侯知道你是凶手?”
“既然众人都以为是君侯所为,那君侯就一定知道凶手另有其人,”庆云说,“他只是,很愿意枉担这罪名。”
昌平说,“你趁本都督送兰成回去,杀了缇萦,逼飞轮尊者找君侯报仇。他二人两败俱伤之际,王庭无主,君侯只得仰赖你。”小都督揭穿事实之际慨叹,“若君侯知道你这般所为,定不会让你为新君。”
“小都督说错了,”庆云说,“君侯正是了然于心,才属意我为王庭新君。”
“不可能,”昌平本能地否认。
庆云说,“小都督难道不知道,君侯正是怕你对缇萦再起恻隐,才让你护送兰成夫人回去的,此举已然说明了君侯并不信任你。”
昌平心虚了一下,又说,“本都督若在,不会叫君侯犯险,因此重伤尊者的必然是我,你也做不成新君。”
“看来,小都督并不了解君侯,”庆云笑说,“当日,君侯用一句,谁能杀尊者谁能娶南乡逼顾渚入王庭,若杀尊者的人是顾渚还好,倘或真被小都督杀了尊者,君侯可是不想违背兰成夫人的意思将南乡给你。所以,最好的办法便是,君侯自己杀尊者。”
昌平细想之下虽想明白了,却难以苟同庆云这等嗜杀妻子的行为,当面斥他,“机关算尽,你真不像个君侯。”
“我的确,还不配为君侯,”庆云说,“而你,只能做小都督。”
昌平被说得哑口无言,对庆云更加戒备,“如此说来,刺杀君侯的事,你可有份。”
庆云叹说,“小都督真不该怀疑我。”
昌平说,“你虽为新君,却手无势力,君侯一死,本都督南行为君侯报仇与摄魂女妖同归于尽了,你才能坐稳新君之位。”
庆云淡漠地,沉默相对,不解释,更不反驳。
“你暗中训练卫队正是为了能杀顾渚?”昌平激愤,几欲拔剑。
庆云还是平静雅笑,“小都督的疑心,岂是我一句辩驳能扭转的。”
“本都督要听你亲口说,”昌平已剑指庆云,刹那间,能断他生死。
庆云拿开他长剑,一句,“小都督意气用事,可有失分寸”,犹如当头棒喝,敲得昌平不得不镇定,放下剑,黯然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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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昌平从囚室出去后,在晏河城呆了几日,最终决意回西奈城。
殊途难行,公子不再挽留。
昌平有意让龙媒留下,护卫晏河城,被她拒绝了,当着庆云的面,说出一段不屑与公子为伍的话来。
其余高阶武士,除了重山之外,也都决意追随昌平。
庆云万般无奈,然而人心所向绝非强求能勉强,此时唯有答应,留存他王庭新君最后的体面。
小都督临行前,舞伊选择留下。
昌平本意也不想让这样一个尤物到西奈城滋生事端,她先提了,小都督多问一声缘故。
龙媒在场,舞伊直言,“想来,龙媒大人并不希望妾身追随小都督。”
昌平瞄了龙媒一眼,龙媒倒是落落大方地回了她一句,“是了,天涯歌女,也不会是好东西。”
舞伊不卑不亢地朝昌平行了礼,“妾身能离开南地,已是要感激小都督。”
昌平冷冷叹言,“你要留晏河城里玩弄把戏,直说出来又何妨。”
舞伊说,“妾身自当遵照小都督的意思行事。”
小都督走时,四海晨曦高照。
楚梦相伴庆云高台相送,望断长街上白衣武士飞马出城,庆云问她说,“我做的事,都对吗?”
楚梦想要点头,终究没能拗得过诚实。
庆云和软地笑了,回头,摸摸她脸颊,“要是南乡,定会觉得我是对的。”
楚梦像吃了一剂哑药,憋得不快又无言以对。
“慢慢来,会习惯的,”庆云携她手走下楼台,两人身形不离,神态迥异,唱起一出百年好合的戏。
从前有人赞誉庆云公子,谦谦君子,进退可度,德行可象……
而今楚梦望着庆云,再想起这话来,别有一番说不出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