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京城的权贵们没几个能睡好觉的,消息接二连三地传来,就像刚入冬的风一样,一阵冷一阵暖,捉摸不定。
太尉府的管家耿常宁一阵阵地往书房里跑。
“侯爷,夏侯淳回京了,一个人,十七皇子依旧没找到。”
“侯爷,夏侯淳出城了,正往西郊去。”
“侯爷,夏侯淳将一个女人带回宫了。”
“侯爷……”
陆离抬手止住了最后一个消息,沉重的钟声一阵接一阵,清楚明白地告知着皇帝的死讯。
年轻的太尉面沉如水,吩咐道:“把朝服取来。”
贴身的小厮微尘将早已备好的朝服给他换上,陆离习惯地抚了一下襟口,道:“将那大氅拿来。”
“是。”微尘又将那御赐的玄鹤大氅取来,为他披上,陆离脚步如风地往外走,跨上狮子骢就往禁宫飞驰而去。经过崇安门时,恰逢羽林军在检查鱼符,陆离看也不看,径自越过。
轿子里的人便不忿地哼了一声,阴着脸暗道:且看将来鹿死谁手,谁笑到最后。
陆离身为掌握天下兵马大权的太尉,有在禁宫驰马的特权,比任何人都早到紫宸殿。他勒住缰绳翻身下马,抬眼便看到紫宸殿已换上了黑白两色的布幡,凄凉的哭声从殿里传来,应是所有后宫嫔妃都在哭丧。
他快步走上台阶,眨眼间便到了大殿门口,对哀哭嚎哭一片的女人们一点兴趣也没有,只问道:“禄升呢?”
殿里乱成一团,全都是哭泣的女人,竟是谁也不理。
陆离不耐烦起来,刚好一个纤瘦的身影低着头从寝殿里走出来,陆离只当是管事的大宫女,拉住了便问道:“禄升……”
那人仿佛见了鬼一样的抖了起来,蓦地抬头,于是陆离也被那张脸弄得没了声音。
千万风声、哭声、脚步声都远去了,两人眼里都只有彼此,心里都在说——
她(他)怎么在这里?
哦,皇帝死了。
这么一想就水到渠成了。
陆离先回过神来,抓着她的肩膀便将她往地上按,冷声道:“跪下,好好哭。”
谢凝吃不住他的力气,膝盖都弯了,闷哼一声便当真要跪下。
忽然一柄带鞘的陌刀斜地里冒出来,恰好垫在她的膝盖上,将她往上一托。谢凝刚刚站起,那陌刀便“呛”的一声出鞘,划出一道森冷的光,直劈陆离。陆离恰好走神,反应慢了些,不得不后退一步,沉下脸喝道:“夏侯淳,你敢在先帝灵前动刀?!”
夏侯淳不避不让,挡在谢凝面前,声音如刀光一般冷。“陆太尉,你敢对圣上无礼?”
陆离差点没反应过来:“圣上?”
谢凝这才将一颗心从酸甜苦辣咸的佐料铺里拎出来,换上青灯下抄道经的古井心,道:“夏侯将军,把刀收起来吧,先帝灵前,不得如此。”
夏侯淳便将陌刀还鞘,恭声道:“末将遵旨。”
最后两个字轻轻巧巧,却将整个紫宸殿的声音都压下去了,满大殿跪着的宫女嫔妃,大殿外跪着的文武百官,面前站着的太尉陆离,全都在想一个念头:
遵旨?遵谁的旨?
“咳……”寂静如死里,谢凝轻轻地咳了一声,柔声道:“禄升呢?”
“奴才在。”戴孝的禄升从人群里走了出来,躬身道。
谢凝走向大殿门口,道:“去把诏书读了吧。”
“奴才遵旨。”禄升将手上一直捧着的锦盒双手奉上,在紫宸殿前高声道:“先帝遗诏——”
大殿外跪着的文武百官们面面相觑,夏侯淳回到自己上朝时该站的位置,俯首跪下。
谢凝的目光轻轻扫过群臣,轻声问道:“禄升,永定侯不必跪拜,是么?”
这话问得小心翼翼,宛如一个征询绣花样子好不好看的闺阁少女,陆离却心中一震,回到百官之首的位置,远远地看了她一眼,撩袍跪下。
想不到他也有跪她的一天。
禄升便将那冗长又费解的遗诏读了一遍,总结而言就是一句话:隆昌帝临死前将皇位传与九公主谢凝。
“这不可能!”遗诏一读完,一个中年人先炸了,他腾地一下站起来,大声道:“先帝怎么会将皇位传给一个女子?简直荒谬!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谢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迟疑地问道:“这位是……”
“岑西王谢池!”
谢凝依旧不懂,只顺着他的话道:“王爷以为,为何不可呢?”
“不可能就是不可能!”谢池梗着脖子吼道。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他当然不能说这皇位本该是他坐的,按照亲疏顺序,他就是跟隆昌帝血脉最近的人!
“可是……”谢凝迟疑地说,“先帝确实写下了传位诏书,也将传国玉玺给我了呀,难道岑西王有另一份诏书么?”
说着便将手里的玉玺亮了出来。
谢池涨红了脸,简直要气死了,一肚子话憋在心里里,只能吼出一句。“你一个女人,能当什么皇帝?回去绣花荡秋千吧!”
这话说得忒大逆不道了,夏侯淳与禄升同时喝道:“放肆!”
谢凝没反驳也没生气,只是衣袖拭泪,哽咽道:“我也自知无才无德,不堪重任,奈何先帝遗诏在此,只能勉力而胜之。一介女流,不懂朝政,将来还要诸位爱卿多多扶持。”
一句话说出来,几个手握重权的大臣心中都荡了一下,几乎同时出列道:“臣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陆离,高崇祎,江自流,你们三个……!”谢池气得说不出话来。
这种人也想摸一下那玉玺。三个人心中同时想,长须斑驳的紫袍官员拱手道:“圣上,岑西王御前无状,论律当斩!”
“臣附议。”另一个红袍官员出列道,“圣上方才登基,若不处置岑西王,将来如何君临天下!”
“这……”谢凝一脸的不知所措,下意识地望向唯一熟悉的人。
陆离淡淡道:“请圣上下旨,臣替圣上将此大逆不道之人立斩到场!”
“不,不!”谢凝几乎跳起来,她慌乱地咬了咬嘴唇,道:“他……岑西王也不是故意的,怀疑……那个,会怀疑也是人之常情嘛,不过、不过也不能放过,那个……”
她着实不懂怎么处置,又一次看向陆离。
“圣上宅心仁厚,体恤臣下,实乃万民之福。”陆离响亮地拍了个马屁,“国丧当前,不宜见血,圣上不如将岑西王打入天牢,容后发落。”
“对对对,打入天牢,容后发落。”谢凝松了口气,连连点头。
夏侯淳使了个眼色,一队羽林军便将岑西王拖走了,那岑西王兀自挣扎不休,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这是怎么了……谢凝纳闷,随即抛在一旁,又拭泪道:“诸位,我今晚才从山中回宫,于诸事一概不懂……”
她说着便顿了顿。
禄升立刻接话道:“圣上,万事自有诸位大人料理,您……您节哀啊。”
“嗯,那诸多事务就交给诸位爱卿了。”谢凝呜咽地哭着,拭了一回泪,竟转身回到大殿里,跪在隆昌帝的灵前,开始守灵哭泣了。
大殿外的群臣面面相觑,北风一阵紧过一阵,今冬的第一场雪就这么下来了。无数的心思就像这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了满地。
心思若是有形有质,都能将谢凝封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