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来最讨厌艳阳高照的天气,讨厌能刺痛我皮肤而我还不能直视的大太阳,特别是在现在我打着石膏裹着绷带连挪动一下都困难的时候,就更加喜欢躲在替我遮挡阳光的任何东西身后。比如现在,我坐在一颗灌木背面,我身边的莫小丹自弹自唱完一首歌曲后,她额头上已经有密密麻麻的汗珠,她乐呵呵的冲我问,怎么样?怎么样?
我赶忙把嘴里的烟头捏出来,扭着身子面对着她,点头哈腰似的恭维着她说,好听,好听!我张开的嘴里还喷着烟气。莫小丹更得意了,因为情绪激动使她脸颊变得异常的红润,瘦小的身体被装进一件显得特别大的病号服里,活像塞进了一个系不了口的大麻袋里,她还抱着着一个大大的吉他。我提醒她,别乐了,再乐你又咳嗽得止不住了。莫小丹豪气的摆摆手,她咬着下唇扬着眉毛特有范的用劲拨了两根弦,说,你知道吗?我会唱的歌多着呢!其实弹吉他还好一些,就是唱的时候费劲,气老是跟不上,你听出来了吗?刚才“呀”~~“啊”的时候,气有些没跟上·····
跟上了,跟上了,唱得很好。我安慰着她,我并不专业,她断气了我就能听得出来了。我站起来,扭了扭腰,带着石膏的右臂挂在脖子上实在难受,只是时间久了,我都不太清楚是脖子难受还是手臂难受,特别是我另一只手还得拄着拐,以代替我打着石膏的左腿。我打量着这个医院的公园里,基本上都是可以享受地铁公车优待的人群,都在这里走来走去,费力的做一些康复动作,缓慢而丑陋,无比惹人讨厌。我曾经活蹦乱跳的时候,我无数次想冲进这样的公园,踢翻他们的轮椅,抢走他们的拐杖,将所有人推个人仰马翻,然后我可以打着哈哈快活的离去。没想到我会有一天在这公园的一角尽情的展示我各种丑陋而僵硬的种种肢体语言,尽管这并不是我愿意的,我并不渴望同情安慰与帮助,虽然我不相信有因果和报应,但我希望不会出现和以前的我一样健康的人加害于我。
我警惕的看了看四周。莫小丹正在低头哼哼唧唧的拨吉他,周围人不来不往,虽然无甚善意的面孔,但也没有什么恶意的目光,我还是警惕的握感**彩。我无比尊崇这类人,在见血就犯晕的我面前,连死人都司空见惯的她们无疑是更高级的存在。在她们面前,我只得陪着笑脸。
407床的病人过来打针了,快点。护士的声音永远那么冰冷而不带显谦卑。我尽量把自己装扮的无毒无公害的讨喜模样。我想,这样她们一定不会出现扎针找不着血管的情况。
妈妈的。我在心里骂道,丢下烟头,转过头嘴角上扬着朝那个大门一瘸一拐的走去。
慢慢来,别灰心。莫小丹拨了两个高昂的音调在我身后给我打气。
追溯到两个月前的我,还是一个无比鲜活的生物,还可以在这个城市很自由的穿梭,我可以看到映入我眼的任何姑娘的脸蛋和胸围。不似现在,稍一擦肩而过,她们很快就脱离了我目光的抚慰,只剩下越来越模糊的背影。当然,有时候姑娘也回头看我一眼,然后略带不屑的扭头继续走。我很想站在阳光下试着敞开我年轻的胸怀,但遗憾却是满怀的绷带,我更像一具木乃伊,暗无天日的地下墓穴才适合我。
我嫉妒着任何在阳光下奔跑的人,也憎恶着任何快步如飞却唉声叹气的人,在我看来,世上怨气,该由我们这类人叹完。这些都是我在睡梦中也会不耻的人,但我也肯定被他们鄙视着,我这路都走不稳的家伙。于是我越发排斥站立在阳光下了。
莫小丹却一定是适合生长在阳光下的,她甚至是一株绿色植物,欣欣向荣。但是她只是一株小豆芽菜,成不了参天的大树,她太单薄了,单薄到我一发现起风就两眼哆嗦,然后确认她没有被吹走才放下心来。
还有,莫小丹太喜欢唱歌了,她还有她的吉他。我不懂音乐,我请教过她,我问你唱的是什么?她的回答是她唱的爱情,还唱理想,甚至还有生命。说得我一愣一愣的,我根本不懂她所唱所表达所赋予的东西,在我看来,真是比阿弥陀佛还有无量天尊。我只好对她竖起大拇指,要我去唱,我只能唱啦啦,啦啦和啦啦啦。
莫小丹笑得前仰后合,她对我说,你不懂不会没什么关系,你愿意听就行,以后我一唱完,你就说好听。我问你懂吗?你就说懂,你要认真点说,最好带点感情,我就当你懂了。
我认真的对她点点头,说,懂了。
莫小丹欢喜的说,就是这样。她向我伸出手掌,说,以后我们就是好朋友了。你既要是朋友,也要是听众。
我面对她伸出的手掌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我除了被老师打手掌扇耳光外,从未被人这样有诚意的对待过,更没有过这样体面的礼节对待过。我缓缓的伸出自己尚能活动的手掌,捏了捏她,她满意的抽回了手。
我问她,你学过音乐?我指了指她的吉他,专业的?
莫小丹抱着吉他,盘着腿坐在长凳上,说,才不是呢,这只是爱好而已,你就没什么特别值得炫耀的爱好?
我想了想,摇摇头,问,吃算不算?
莫小丹抬头看着天,似乎想了一会儿,又正视着我,肯定的说,这也算,但我觉得你应该说些与本能无关的。你有什么特长吗?就像,就像你耳朵一样,特长,特别长。
我努力的想了一会儿,向下望了望,又抬头思考,甚至联想到了我的职业,但那不能说出口。我摸了摸我的耳朵,有些憋屈的摇摇头。
莫小丹叹了一口气,说,那你就没什么朋友是喜欢这个的?
我看着她,对她说,我没什么朋友!
莫小丹睁大了眼睛,随即又瞳孔缩小扫视了我一遍。凑过来带着质疑语气,没有朋友?
我肯定的说,没有朋友!
莫小丹问,孤身一人?
我肯定的说,孤身一人!
莫小丹将大眼睛眯成一条缝,从牙缝里蹦出四个字,此话当真?
我肯定的说,此话当真!
莫小丹缩回身子,昂着脑袋说,那现在有了!
我笑着说,是啊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