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阳光洒满大地,北方耐寒的植物便早早地突起了头,贪婪地吮吸着这阳光。行过溪水的地方,在漫长的冬季之后,开始有游鱼顶破坚冰,冒出头来看这朦胧的景色:树上的雪化成水滴滴到麋鹿的眼睛里,远方的寒山栖息着猎鹰,白色的兔子在它爪下瑟瑟发抖。冬眠的蛇,筑巢的鸟,还有猎人们最喜的野猪……原野上的一切,在冷风彻骨之中,艰难而坚定地活过来了。
只是除了人。
寒衣寒室寒食寒骨,活着的形同槁木,死了的青山作坟百草为墓,千里之地,魂堆魂骨堆骨,分家不易。
在从上古至今无尽岁月的积累中,他们有御寒的衣物,有果腹的熟食,有了千百年流传的知识和技巧,足以应付几乎所有曾经出现在史书上的天灾,他们本该是活得最随性洒脱的生灵,如今却过得最为艰难。他们因文字和语言而相互熟识,又因看不懂的人心倍显寂寞。
孤独的姬窟行走在天地之间,山水之中,看惯了宫楼阁室的他,第一次发现没有被关在鸟笼里的黄莺叫起来那么好听,就像是山里唱的歌。
狄人的国度破灭得毫无征兆,姬窟回想起那天早晨,据守的将军刚刚传来的捷报,朝堂上大臣们伴着酒香的溢美之词,和着歌舞一同被饮下了喉咙……火辣辣地疼。
十七岁的少年逃脱了死亡,饥饿和寒冷的侵蚀,却仍然不由自主地恐惧甚至战栗。他在夜里毫无征兆地醒来,眼前一片血肉模糊。跟随他逃亡的朝臣和宫人,有的在半路上死去,有的选择就地蛰伏,还有人去很多地方拉起了军队,尸横遍野。唯一庆幸的是很少听到见到叛变,畏战和临阵脱逃,这说明狄人的骨子里还没有烂,烂的只是他这个不合格的国君。
那就有的救。
姬窟这样想着,替无数死去的人们向神祈祷,神圣又虔诚。
“呀呀,你这样完全不像一个昏庸的君主了嘛!看这样子简直是虞舜在世啊!”身后嘲讽和惊讶的声音穿过来,是个二十岁左右的男子,身穿黑衣,破草鞋,脸上的表情真挚,真挚的坏人。
“我本来就不昏庸,只是现在不是君主了而已。”姬窟翻了个白眼,坐在小溪边的石头上。
“倒是你,整天游手好闲,一路过来不是调戏小姑娘就是骗人钱财,死了活该下地狱。”
“公子我长命千岁,福寿延年,阎王小儿都要卖我三分面子,谁敢叫我下地狱?”
“那你还跟着我跑路?怎么不回家享你的福?”
年轻的男子顿时黑了脸,不说话。
“无家可归,无家可归,说的就是咱们这帮难兄难弟啊!”姬窟四下扫了一眼,一百多个人饥肠辘辘,像是盛世逃荒的乞丐团。
“听说他们最近打压停下来了,北面的匈奴骑着马赶畜牲一样把他们往南逼,我们很快就可以……”
“可以怎么样?回国?复国?你脑子让驴踢了?匈奴满打满算三万人,燕赵魏加起来多少?三百万呐!你觉得谁能赢?你现在回去复国,乘着打完胜仗那股子士气,他们能把你整个国境碾个来回!”
“那又怎样?他们杀敌一千,自损何止八百?我狄族男儿,在战场上何曾怕过谁?”
“那你走喽!我就当出来转了一圈,回去领罚幽禁三年,出来的时候刚好去你坟头上面种草。”
“你!……我真是不明白了,你说你们一家人两兄弟,一个费尽心思要置我于死地,一个又要豁出性命来帮我复国,这他妈的什么世道啊!”
“你们这些蛮族,心大脑子小,转不过弯。世家宗族里那些龌龊故事,哪里是你能明白的!”
“行行行,我不懂好不好?那现在你说,回国这条路行不通,我们该怎么办?落草为寇慢慢发展呢,还是找人去投奔借兵?”
“落草为寇?哈哈哈……亏你想得出来?”男子难得地笑了,像是看一个傻瓜。
“那怎么了?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往前好几辈不都是靠抢东西活下来的么?”
“现在不一样!以前你们是强盗,如今可是响当当的贵族,什么姻亲啊表亲啊遍地都是。说不定你抢的那家人就是你二大爷呢!”
“去你的二大爷!燕国赵国魏国,哪家没我们的亲戚,说打照样劈头盖脸就下来了,哪管你什么殷氏宗亲!”
“好了好了,现在我们来分析一下形势:你要复国,中山就在这里,当然是越近越好。北边是匈奴,基本上可以排除掉,西边的赵国和魏国,东边的燕国……自然也不用考虑,再近一些的是韩国,但它自身都难保,估计帮你出兵的隔天就被人给灭了。楚国太远,秦国跟你好像没什么瓜葛,鲁宋卫越这些,也就都算了吧!这样数下来,咱们能去的,其实就只有齐国而已。”
男子一面画着地图,一面分析,而姬窟皱着眉,却只是点头。
“那我们便去齐国了吧?”他不确定地问,得到姬窟的回答,“只是寄人篱下的滋味可不好受啊!”
“那有什么!”姬窟满不在乎地就着清水咽下了冷硬的干馒头,“越国那个勾践都能卧薪尝胆那么久,装孙子而已,谁不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