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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渊说到做到,当夜并未留宿,留下顾雅月一个人休息,并且第二天一早就有人送还了小忘机。
小忘机换了新衣服,大小合身,可见魏渊对他们母子足够上心,方方面面都考虑得巨细无遗。
顾雅月接过小忘机,小忘机在她怀中咯咯笑着,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顾雅月却紧紧抱住他,不再松手,唯恐再次失去。
他们在魏渊这里待得极其安稳顺遂。魏渊知道她几经变故,外表不露,内心却到底忐忑不安,所以他安排了顾雅月原来的婆子侍女回来继续照顾他们,魏府的人只负责保护他们,或者换句话说,负责监视他们。
小忘机却一点也不懂得大人们弯弯绕绕的心思。小孩子的心真正透彻。他依旧很喜欢魏渊,每每魏渊在场,他总要求他抱。
照看雅月的婆子并不知晓雅月与水渊之间的龃龉,那日魏渊的人虽拦了她们,却待她们很是尊敬。而雅月不想让旁人替她担忧,更不会与任何人提起。是以在外人看来,顾雅月像是终于遇到良人佳婿,下半生有了依靠着落。
婆子侍女都为她感到高兴。
只有雅月越来越沉默,旁人说着什么,她听听就好,再极少回应。
周围无人理解她的内心,唯一懂的,却是她的杀父仇人,魏氏一族的魏渊。
造化弄人。
魏渊时间很空闲,他并不像杨长陵那样忙碌起来长久不着家,反而时常来探望雅月与忘机。他在时,雅月更是缄默,常常不发一言,不过气氛却不显尴尬,相反有种难得的默契。
雅月虽恨他,但也不得不承认,在他面前她很放松,甚至很没出息地有种久违的安全感。
真是不该。
偶尔魏渊会弹琴。
顾雅月这种不精通乐律的人都时时听得入神。小忘机更甚,他刚学会走路,常常摇摇晃晃地走过去,抱住魏渊的手臂,咿咿呀呀,像是在诉说他对他琴音的喜欢。
“世人无数,知己得忘机一人足矣。”魏渊同小忘机开玩笑。
小忘机不知道听没听懂,却兀自笑得开心。
雅月见忘机灿烂笑颜,眉眼间隐隐泛出些许笑意。
现在回想起来,魏渊除了因为身份立场问题,而不得不与顾廷为敌甚至处心积虑扳倒他外,他对顾雅月确实真正宠到了极致,不仅敬她爱她,最重要的,他理解她。
这个世上能遇到理解太不易了。
除却不能离开他,他从不逼迫她去做任何事。魏渊太聪明,并不强求顾雅月立即爱他爱到枉顾生死的地步,他蛰伏,不动声色引导着她,一步一步在她尚且不知时,便身陷他用全部温情铸就的牢笼。
等到顾雅月有所察觉,才发现她早已离不开他。或许身体还能走出魏府,逃亡到天涯海角去,可是她的心却已经葬在了这里,葬在了每一次忘机与魏渊的笑容间。
有一晚她梦到了顾廷。
梦中顾廷身边还站着一女子,仔细看去,眉目竟隐隐有着顾雅月的轮廓。
她当即猜到,那应该是自己未曾见到过的生母。
“雅月。”顾廷叫她,一如她小时候那般亲切和蔼。
顾雅月才发现梦中的自己也变小了,退变回了七八岁的模样。
她没忍住哭出来:“阿爹,我好想你。”
顾廷笑她爱哭鼻子:“想我作甚,你不是已经找到了吗?”
“找到了?”顾雅月怔怔,“找到什么了?”
“你小的时候不知道在哪里的戏台听人唱了一句‘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回家之后时常与我念叨,你将来的夫婿定要如此深情,否则你就休了他。”顾廷笑吟吟,有着他在世时从未有过的舒心愉悦,“你都忘记了?”
是的,她早就忘记了。原来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把过去的自己丢在记忆里。要不然当初一发现杨长陵与青枝通信往来,或是杨长陵刚娶陈莲安进门时,她就该当机立断地“休”了他,以表对往日景愿的忠心。
“阿爹,可我不想嫁人了,我只想回家。”她啼哭,想要抱抱顾廷,却没力气走到他身边。
“阿月,你已经长大了,不是吗?”顾廷轻声说道。
“我不想长大,我只想躲在你的身后,一辈子不出来见人。”
“阿月,任性无益。”
顾雅月却还是止不住地哭泣。她很委屈了,偏偏还无处诉说。
“魏渊会照顾好你的,他合该是你的一心人。”顾廷忽然说道。
顾雅月大惊:“但是他害了你,他是我的杀父仇人,我怎能原谅他?怎能与他一起?”
顾廷却神色平静:“可你已经原谅他了,不是吗?阿月,勿再自欺欺人。”
听到顾廷的话,顾雅月痛哭起来,边哭边呢喃:“对不起,对不起……”
顾廷说得没错,任凭她如何抗争,时间和魏渊的耐心都将她逐渐推入这样的结局,哪怕她不情愿,却再无余力去恨他,去铭记仇恨。
其实早在她内心深处,她已原谅他。
“阿月,要活的开心。”顾廷安慰她。
顾雅月大哭一场,最终平静下来,心里的重担也消失不见。她问顾廷:“你呢,你在那里可还活得开心?”
“当然。”顾廷这时才向她介绍身边的那名女子,“我与你的阿娘终于重逢,我心生甚慰。”他看着那女子的眸中,皆是如水的情谊。
顾雅月虽然没有同母亲一起生活过,但是血液里那股天生的连接让她对她充满了好感。她衷心为他们的团聚而感到高兴。
“阿月。”那女子终于开口和她说话,“我很想你,真遗憾未曾看着你长大。”
她一开口,顾雅月又有点想哭,不过这次她忍住了。
她说:“阿娘,阿爹,我可以抱你们吗?”
“当然,阿娘也想抱抱你。”
顾雅月有了些气力便朝着他们走过去,但是她还没碰到他们衣服的一角,顾廷与她的阿娘便化作尘埃,忽的散去。
顾雅月惊醒。
她的枕边已浸.湿一片。
床边有灯盏打翻的声响传来。
顾雅月这个时候才发现房间里点着灯,她坐起来,撩开帘子看去,魏渊正站在木榻旁,桌边有他不小心碰倒的灯盏。
一向镇定自若的魏渊也有这样失态的时刻。他尴尬地扶起灯盏,有意不去看她。
“你为何在这里?”雅月问他。
“侍女说你在梦中哭泣不止,我过来看看你,没想到打翻灯盏,将你吵醒了。”魏渊说道,“可是做噩梦了?”
雅月却只觉得恍惚。不知是真的见到了爹娘还是那只是个梦境。
她该与魏渊和解吗?她并不知,可她很明白这是必然之势,总有一天她会忘却仇恨,无论是不是阿爹给她托梦,梦中的一切都已然说明了她内心深处的想法。
她想和这个人在一起。
恨比爱要容易得多,但是恨也比爱更容易忘记。魏渊爱她,她就渐渐忘却了对他的恨意。她或许该为阿爹往日里对她的疼爱感到不值,又或许她最应该恨的人是自己。
该是哪种,她并不知道。
“阿月,我陪在你身边可好?”魏渊等了良久,见雅月的表情惆怅茫然,终于这样问她。
但他一开口就知道自己逾矩了。
可雅月并未立即拒绝。
魏渊心中燃起些许希望,尽管他也知道那希望或许并不可信:“我保证什么都不做,你一睡着,我便离去。”
沉默半晌,雅月竟然默认了。
他在雅月的身旁躺下来,为她细心地盖好被子掖好被角,为她整理好额前的碎发,动作轻柔得简直不像话。而顾雅月飘零四落的心像是突然有了着落,她感到安全和困倦,没过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魏渊借着从帘幕外透进来的昏暗灯光,细细看着身旁雅月安静的睡颜,忽然有种从未有过的隐秘喜悦从心间破土而出。他轻轻叹了口气,竟不舍得离去。
然而等雅月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没了人。
魏渊向来不说做不到或者没把握的话,在这一方面,他是个真正的君子。
可惜身份悬殊,非她良人。
第二日顾雅月有意不提昨晚的事,魏渊明了她心中的纠结难受,亦很体贴地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但两人之间的相处氛围却到底悄悄发生了变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雅月渐渐会回应魏渊的示好,偶尔情之所至,还会朝他不经意地抱之微笑。
对着雅月展露的笑颜魏渊微微一怔,继而反应过来,不禁在内心嘲笑自己。
魏渊啊魏渊,你何曾为一个女子堕落到这般卑微的地步。不过虽可怜,却并不可悲。
一日魏渊在凉亭中教小忘机说话,雅月坐在桌前边吃点心边看着他们,气氛安然得正好。
旁侧的总管却上前来,询问亭边驻守的小厮几句,才朝着魏渊恭身禀报,打乱了这副温馨的画景。
“公子,府外有人求见。”
魏渊面上虽不动声色,但心里却已盘算起来。
他辞了京中的职位,退隐祁州,与朝局再无往来,现在手里也只是掌管着几家商行,琐事居多,并无大事,但总管脸色不虞,看起来并不是商行的问题。
那么便是京中出了什么变故。
“何人?”他将怀中的小忘机交由雅月手中。
总管迟疑几秒,才答道:“京中新丞,杨长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