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澜轩临水,本是消暑的好去处,前朝时公主的最爱,每到荷花飘香的季节,总会邀请京城的贵女贵妇们前来赏荷,中秋时,若是天气晴好,家宴多半也是摆在清澜轩。
今年帝都秋老虎威势甚猛,叶氏嫌管事的婆子在自己院子里来来回回的惹人腻烦,相中了清澜轩,这里便成了议事掌家的所在。
不管京中的旧俗如何,农妇出身的她更习惯一笔一笔的听下面的人报帐,计算着一针一草的得失。
“这个月西园那边银子也花得太甚了,我跟侯爷两个人的花用都及不上她们的零头。”叶氏说罢叹了口气,那些个女人,一个比一个会争宠会闹腾、攀比,月月都要裁新衣、打首饰,过去她无宠,让着她们,倒把她们一个个的全惯坏了,要依着她的脾气,真想把这些女人的费用全免了,让她们自己种菜吃去。
可自她打了赵姨娘,侯爷对她就淡了些……叶氏有些投鼠忌器。
在一旁坐着玩首饰的二丫头听见这些人报完帐眉头也皱得死紧,自家老爹虽然颇发了一些战争财,但也不是这个花法,她瞧了瞧叶氏的神色,深知母亲这是又为难了。
她又看了看张宫女,跟打赵姨娘立威出气不同,削减姨娘用度的事对张宫女没有什么好处又得罪了所有姨娘,母亲不张口,张宫女是不会出头得罪人的。
“娘,姨娘们也太会花钱了。”二丫头说道。
“谁说不是呢,若非进京以后府里的采买等等全收拢到了正院,她们恐怕花费得更多。”叶氏一拍帐本子,又瞧见了女儿的衣裳,二丫头今个儿穿了件松江布的男衫,头发拢在一起扎了马尾又梳成辫子挽在一起,干净利索活脱像个小子。
叶氏早就瞧见她穿成这样了,原也没觉得怎么样,女儿在桃源村的时候就是这么穿的,男孩穿什么她穿什么,嫌穿裙子不自在,可刚算完姨娘们的帐,又瞧见女儿穿得“寒酸”叶氏更觉得难受,“丫头,你怎么穿成这样了?她们月月裁新衣,我闺女……”
“娘,这衣裳我穿着自在,我还有好多衣裳连穿都没穿过呢。”二丫头说道,现在根本不是感性的时候好么?“张嬷嬷,我听人说京里的旧家世族姨娘一季做几次衣裳,打几回首饰,每顿吃几个菜都是有讲究的,若是想要添菜添衣裳,只能自己从月例银子里出,可是如此?”
“奴婢原是在宫里伺候的,对旧家世族的事不甚了然。”
不知道?装糊涂吧,“哦……那府里谁知道呢?”她回头瞧瞧绿萼,“绿萼,你原是公主府里伺候的,你可知道京中旧俗?”
绿萼心说怕什么来什么,她原是这府里的,跟从并州或从外面新召过来的人原就不同,姑娘几次用京中旧俗压人,已经有人暗地里说她嚼舌根了,这要是再说——“奴婢在公主府里是伺候姑娘的,年龄又小,府里的规矩不大通。”
“哦……”二丫头四下看着,“我偏不信了,这满府里的人没一个对京中旧俗通的。”
叶氏叹了口气,“是啊,总要有个章程……只是前朝旧家……”依着她的见识,把国家管得乌烟瘴气的,家里面得什么样啊?
“总要有个章程,若是有不成的,咱们再添改,莫说是管家,就是皇上登基大典,还不是一样要看前朝的法典再来添改。”
“也是……”叶氏对登基大典印象深刻,“可一时间哪里去找懂这些个的人?”
“女儿倒想起来一个人。”
“谁?”
“赵姨娘身边有个朱嬷嬷,原是县令夫人,她是京城旧家出身,八成是懂一些的……”
叶氏愣了一下,回忆起了那个人,确实是有那么回子事,先有个县令投降了,而后又说是诈降被斩了,家里人都被卖了……“那人在咱们府里?”她看了一眼张宫女。
张宫女心道二姑娘在搞什么鬼?朱嬷嬷与她又有什么干系,她要举荐她?心中琢磨了一下,这府里是应该好好立立规矩了,这个时候举荐上来的人,若是做好了,他日便是内管家,自己肯定会被分权架空,不成,不能是朱嬷嬷,就算是得有这么个人,也不能是她,“确实是有这么个人,可这人是官奴,又是伺候姨娘的……”
叶氏多少还是懂得一些内宅斗争的,她打过赵姨娘,现在用赵姨娘的人的确不妥,“这人确实有些不妥。”
“唉……”二丫头叹了口气,“这么大的府里,就没有一个懂京中旧俗的吗?”
张宫女眉头一皱,倒想起来一个人,说起来这人也曾经拐着弯找人求过她,但她与那人交情实在没到那个份上,现在想来……“夫人,我倒知道有个人……”
“什么人?”
“这人呢,名叫同福,原是跟我一处做宫女的,十八岁那年呢,被赏给了太后娘娘的侄儿做妾……唉……是个苦命人,夫人不是京中人不知情,太后娘娘的侄儿模样自小长得就好,京中人原说得金童子就是他,可偏有那不可说的爱好……”她在叶氏耳边嘀咕了几句。
叶氏拿帕子捂了嘴露齿大笑了起来。“这不是不爱水路爱旱路吗?前朝的太后家里有几个侄儿啊?”
“就这一个,要不怎么说太后愁呢?连带着同福已经赏出去几茬美人了,可就是不得她侄儿的喜爱,连带着她侄儿的媳妇林氏一块儿守活寡。同福呢不知怎么得了林氏的青眼,一直在她身边伺侯着,能当她半个家……新朝伐逆的时候她本是随那家人走的,可又舍不得病了的老娘回来了……现下正在找事做,夫人若是不嫌弃……”
亲,你不觉得这人的背景有点复杂吗?咱们虽然跟南朝和谈了,南朝也进贡了,但互相之间还是要有点防备的好不好?虽然府里有个前朝的郡主,前朝的宫女,前朝的一堆不知道什么人,但又搞来一个……二丫头皱了皱眉。
“行,你把人带来我看看吧。”
“娘,不妨再让人伢子寻访寻访总能找着合适的。”
“嗯,也对。”叶氏也同意了女儿的看法。
张宫女微笑着附和,她也觉得跟同福不甚亲近,这么好的位置给了她亏得慌想要再找人呢,可是那个朱氏……想要上位抢她的位置?呵呵呵……
二丫头回了自己的屋子,躺到床上狠狠伸了个懒腰,“绿萼,把我的书拿来。”
“姑娘要哪一本?”
“兰溪笔记。”兰溪笔记是三百年前的一位士大夫写的野史,里面满满的都是八卦、旧闻,上至达官贵人的后院,下至平民百姓,只要他听说过的,没有不八卦的,当然了其中还有好多带着封建迷信色彩,这家的儿子被狐媚子迷了,那家的姑娘跟蛇精好上了之类的。写得很白话,二丫头自己连猜带看加手动加标点之类的,居然都看懂了。
绿萼把书送了过来,二丫头是读过私塾的,所以她为什么识字之类的事没人在意,反正大姑娘比她还要会读书不说还写得一手好字。
“绿萼,你是不是觉得我拿你当枪使?”二丫头说道,别小看小人物,小人物成事不易,想要坏你的事太容易,自己身边的人一定要可靠更要明了她们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姑娘……”绿萼咬了咬嘴唇……
“满府里的人都知道你是我的人,有我在你怕她们什么呢?这人呢都是这样的,你高高在上,她们要跪着看你,就算心里有怨有恨也得憋着,你离她们近了,就算没得罪她们,她们也想着把你拉下来,你若是比她们低了,她们就往死里踩你们。你是想要高高在上呢,还是想要比她们低?”
绿萼低下了头,“奴婢跟着姑娘……”
“是啊,我高高在上了,你们自然也高高在上,我若是倒了……也就顾不得你们了。”
“姑娘是金枝玉叶……”
“可别提金枝玉叶,我本是乡下来的野丫头。”二丫头把书盖在脸上,“人活一口气啊绿萼。”
“姑娘……奴婢再不敢在外面丢姑娘的脸了。”
“你丢不了我的脸,你只能丢自己的脸。行了,去打听打听朱氏怎么样了。”二丫头说道,她说完叹了口气,张宫女是不会放过疑似走她的路子向上爬的朱氏的,她什么时候也开始学会借刀杀人了呢?她还真挺有做坏人的天赋的。“若是朱氏被为难得狠了,你不妨出手帮一帮她,再把她叫过来……”
“奴婢明白。”
赵姨娘,你听没听说过什么叫出头的橼子先烂?后宅嘛总要有个规矩章法,你愿意出头,那就要先烂了。至于朱氏……人证什么的总要有的,她又确实出身旧家,有用……可惜不能给耳根子软的母亲用,母亲太容易相信旁人了,说到底,缺人才啊,尤其缺可靠的人才。
二丫头看着来来去去连咳嗽都不敢大声的丫鬟们,这些个跟自己年龄相仿或者是比自己大的姑娘们,一个个心里都在想些什么?她可不敢想她们会为自己抛头颅撒热血什么的,乱世之中活下来的人,总是要自私些的,是啊,活下去,更好的活下去,不管背后背负着些什么,都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