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哼唧(1 / 1)

“如何?”老太太满面期待地望着陆申机。

“太娇气了,不要!”陆申机随手将画册推到一边。

老太太手中的茶碗往桌子上重重一放,她有些生气地说:“娇气?是不是娇气那要看跟谁比!你如果非要和长公主做比较,那这天下就没有不娇气的姑娘家了!”

陆申机转过了头,假装没听见。

“申机,这续弦是必须要抬进门的。别说你是咱们温国公府的嫡长孙,就算你只是一个庶子,也没有不再娶的道理!你惯是自己拿主意的,祖母这才让你自己来挑。可你倒好,挑了半年就没一个瞧得上眼的!”

“祖母,您这话说的对!真的就没一个好的啊,孙子就是没看上!您难不成要委屈我随便娶一个?”

“你……”老太太摇摇头,“申机,你别不知好歹!咱们家别人的事儿祖母还不稀罕管呢!你这婚事,不能再这么拖下去了。也不用你自己挑了,祖母给你挑!给你挑一个温柔、端庄,又顾家的!”

这话就像是说长公主不够温柔、端庄、顾家。

陆申机立马不爱听了。他又不能顶撞长辈,只能站起来,说:“祖母若是没有别的什么事儿,我就先走了。”

“慢着!”老太太犹豫了一瞬,才开口:“你母亲是个可怜人。她刚嫁过来没几年就守了寡,好不容易等到你长大了,也没好好享几天的福份。这么多年一直在静宁庵里青灯古佛,一趟也没回来。这眼瞅着又要过年了,今年过年,你可得把她请回来!”

陆申机的眉头越皱越紧。

“申机!你是个孝顺的孩子,你就舍得年三十家人团聚的时候,让你母亲一个人在静宁庵里过?”老太太叹了口气,“祖母明白你心里有个结,你怪你母亲,甚至怪祖母,怪陆家!可是……芝芝已经去了这么多年。多大的仇恨也该消了,更别说自己的母亲!你总不能让你母亲在尼姑庵里孤独终老吧!”

“我知道了。”陆申机低着头,敷衍着说。

“我不管!今年过年你必须把你母亲请回来!这不仅是年三十,还是我老太婆的寿辰!你要是不把你母亲请回来,就是故意惹我生气!”老太太也是动了怒。

她如今一大把年纪了,整个府里没有谁能给她气受。她也早就交了实权,又是个心宽的。当真是极少动怒。也只有在面对陆申机的时候才会真动肝火。

陆申机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了,他又是温国公的嫡长孙。老太太自然把他当成眼珠子宠,他要什么给他什么。犯了错,也舍不得责罚。逐渐将他的性子养得野了些。陆申机少年时没少闯祸,不是砸了这个就是踹了那个。他当年身上的那股嚣张劲儿,就连如今的陆无砚都比不上。

谁让整个温国公府都捧着他呢?谁都舍不得说他半句不是。

他那性子还是和长公主成亲以后才稳重起来,也不知道是因为做了丈夫,还是做了父亲。

陆申机站在池子边,一动不动。

他知道他任由自己的母亲在尼姑庵里一待好几年是极大的不孝,可是一想到要把她接回来,他心里又不得不想起芝芝。

那几年正是战乱的时候,他一共没见几次他的小女儿。印象里的芝芝就那么一丁点,他连碰都不敢碰,怕把小姑娘娇娇嫩嫩的肌肤弄破了。可谁能预料到,她还那么小的时候就永远离开了。

“爹爹、爹爹……”

软软糯糯的童音在他耳边不断萦绕,那一抹小小的影子住在他被坚石包裹住的胸腔。

陆申机飞起一脚,将池子边的一盆玉兰踹进池子里。池子里的水顿时扬起一大捧水花。

接她回家?做梦!

可是一想到母亲一个人日日念佛,他心里又难受。看着池子里的水终于平静下来,他忽然有了主意。他不去请她,可以让他儿子去请啊!

陆无砚发现自从他上次一本正经地跟方瑾枝解说了男女大防之后,方瑾枝反而比以前更喜欢粘着他了。他不得不反思是不是自己解说的不够详细,甚至让小姑娘误解了什么。

比如说现在。

用过午膳,陆无砚只不过打了个盹的功夫,方瑾枝就爬上了卧榻,往他怀里钻。

陆无砚低头,看着趴在他怀里玩着他头发的方瑾枝,忍俊不禁。

“三哥哥,你不睡啦?”方瑾枝仰着头望着他,“唔,是我吵着你了吗?我知道了……我不玩你头发了!”

望着方瑾枝那一双灵动的大眼睛,陆无砚的那一丁点困顿便也散去了。

“不睡了,三哥哥要出去一趟。你把《诗经》抄完,再练习夹一会儿棋子再回去。”陆无砚说着已经坐了起来。

方瑾枝撅着嘴,不大高兴地望着陆无砚。

“怎么了?”陆无砚轻轻点了点方瑾枝的小鼻尖。

“三哥哥你又要去哪儿?唔,我舍不得你走!”她挽着陆无砚的胳膊不松开,“三哥哥,你能不能带我一块去呀?唔,我保证不捣乱,就乖乖地待在你身边!”

方瑾枝哼唧了两声,低着头去摇陆无砚的手。这过一天少一天,她可马上就要七岁了!三舅母已经找过她了,告诉她等来年开了春,她就要和陆家其他的表姐妹们一起去府里的学堂读书。她就不能再日日来垂鞘院了。而且三哥哥还说等她七岁了就不许再缠着他。

那……

那岂不是以后连三哥哥人影都瞧不见了?

方瑾枝舍不得。

陆无砚不清楚方瑾枝心里的小顾虑,只是以为她贪玩,本来今日是要去一趟静宁庵,带着方瑾枝倒也没什么不方便的。

“好,去把你的小斗篷穿上,等下咱们就走。”陆无砚说着,就走进偏屋,换了一身干净的新衣服出来。

陆无砚刚一出来,就皱起了眉。

“你没衣服穿吗?”陆无砚有些嫌弃地看着方瑾枝身上的霜色小斗篷。

“我有衣服穿呀……”方瑾枝疑惑地低着头,仔细查看了一番身上的衣服,没什么差错呀!

“去年冬天就穿过这件。”

“可是……可是还很新呐!”方瑾枝有点委屈。

陆无砚走过去,将兜帽给她戴上,才牵着她往外走。只是那眼角的余光里还有一点嫌弃。他牵着方瑾枝走到院子里的时候,正好迎面碰见入烹挽着一篮新鲜的蔬菜回来。陆无砚便吩咐入烹改日让入绣过来一趟,好给方瑾枝裁衣服。

静宁庵距离温国公府并不算远,一个时辰便可到。

“我们现在要去静宁庵,那里是佛门清静之地。到了以后,要守规矩,不可大声喧哗,也不可嬉闹调皮。可记住了?”

方瑾枝连连点头,“都记住啦!绝对不给三哥哥丢脸!”

陆无砚拿了裘衣裹在身上,他倚靠着车壁打算眯一会儿。方瑾枝果然又爬过去,小心翼翼地去掀陆无砚身上的裘衣。她这是又想往陆无砚怀里钻。

陆无砚抬眼,忍着笑意地将方瑾枝拉到怀里,又拉了拉裘衣,盖在两个人身上。

不过是刚刚入冬,天气已经寒了许多。两个人偎在一起,倒是暖和了不少。陆无砚凝望着怀里的小姑娘,忽然舍不得去睡。

“三哥哥,睡一会儿!”方瑾枝从裘衣里伸出小胳膊,抬手去抹陆无砚的眼睛,想要让他闭上眼睛小憩一会儿。

“好。”陆无砚笑着应下,又将方瑾枝的小胳膊抓到裘衣里,为她盖好。

等到马车在静宁庵门外停下来时,两个人堪堪醒过来。

方瑾枝推开车马,十分新奇地说:“哇,下雪啦!”

陆无砚将她小斗篷上的兜帽给她戴好,才望向外面。

絮絮的雪粒飘落下来,并不大,远处的山景便添了几分缥缈。竟是今冬的第一场雪。

陆无砚看了一眼地面的雪泥,有些嫌恶地下了马车,忍不住又瞧了一眼他白色的靴子。方瑾枝刚想跳下马车,陆无砚阻止了她。

“脏。”陆无砚皱着眉,没让方瑾枝的鞋子碰着地面,而是将她抱在怀里,抱着她往静宁庵去。

这一场小雪下得突然,马车上并没有准备伞具,幸好雪还小。陆无砚抱着方瑾枝走在雪里倒也还好。

方瑾枝伸出小胳膊,张开了小手掌去接雪花,一片又一片的雪,被她接到暖融融的掌心里。可惜每一片雪花刚刚落在她掌心便融化了,消失得无影无踪。不久,她白皙的掌心里就窝了一小滩雪融化后的水渍。本是凉凉的,却因为她掌心的温度,暖和起来。

陆无砚偏过头看她一眼,心想还是年纪小,就这么几片雪就能玩得很开心。

来之前,陆无砚已经告诉过方瑾枝他们来静宁庵是为了陆无砚的祖母。是以,方瑾枝见到陆无砚的祖母时,格外规矩。

不,现在应该叫做静心师太了。

陆无砚的祖母虽然在静宁庵中一待多年,却并没有剃度出家,勉强算是代发修行。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陆无砚,一时没认出来。

“居然都这么大了……”静心师太心中感慨颇深。山中不是外世情,一晃这么多年。她记忆中的稚子竟然已经长这么大了,比她还要高了许多。

“祖母。”陆无砚的情绪并没有什么波动,只是规矩地给她行了一礼。

“诶,坐吧。”静心师太应了一声,竟是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陆无砚坐下,方瑾枝也规规矩矩地坐在陆无砚身边的一把椅子上。

静心师太这才注意到方瑾枝,有些惊讶地说:“这是谁家的姑娘,倒是没见过。”

“三房的外孙女,如今住在府里。”陆无砚看了方瑾枝一眼,方瑾枝就从椅子上下来,规规矩矩地给静心师太问了好,才重新坐回去。

静心师太点了点头,多看了方瑾枝两眼。虽然这些年她一直留在静宁庵中,足不出户。可是对于温国公府里的事儿,她还是知道一星半点的。

起码她知晓陆无砚的怪癖日益增多,在府里已到了人人不敢招惹的存在。所以她才会对陆无砚带着一个小姑娘在身边的举动有些惊讶。

陆无砚打量了一圈朴素到简陋的房间,而后收回视线,道:“山中日子辛苦,孙儿给您带来了一些日常需用的东西。”

“难为你亲自跑一趟。”静心师太轻轻笑着。

这些年,她虽然一次都没有回温国公府。可是她毕竟还是温国公府里大房的大夫人,所以她的吃穿用度,温国公府怎么可能不管?每隔一段日子,温国公府里就有丫鬟送东西过来。

她倒是没想到这一次陆无砚会亲自过来。

“其实孙儿这一次过来,并非只是为了给祖母送东西,还是想请祖母回家。”陆无砚道。

静心师太苦笑着摇摇头,说道:“你的好意祖母心领了,我如今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生活,若是回去恐怕反而不适应。”

陆无砚说:“祖母之所以一直不肯回去并非已经适应了静宁庵里粗茶淡饭、青灯古佛的生活。而是因为当年芝芝的事情一直梗在您和父亲之间。”

明明说的是自己亲妹妹去世的事情,可是陆无砚的声音十分平淡。就好像说的是别人的事儿一样。

静心师太却身子一僵,脸上也染上了几分尴尬。过了好久,她才长长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说:“无砚,你已经长大了,当初的事情你也一直知道。祖母……没法回去。只能一辈子留在这里忏悔……”

她低下头,垂下来的眉目之中是一位老人的孤寂悔恨。

纵使别人不怪她,她也永远不会原谅自己。更何况,她也十分清楚自己那一手带大的儿子一直都没有原谅她。其实她刚刚见到陆无砚的时候是惊讶的,可是没多一会儿她就想明白了。知道是老太太想要让陆申机请她回府,而陆申机不肯,才会差遣陆无砚。

不得不说,她看得通透。比起当年来说,她整个人都变得更加通透了。只是可惜这份通透来得有些迟。

陆无砚刚想开口,又停顿下来。他偏过头,对端端正正坐在旁边的方瑾枝说:“瑾枝,你先出去玩一会儿。三哥哥有些话要跟祖母说。等一下再出去找你。记得不要走太远,就在外面玩一会儿雪。”

“好!”方瑾枝答应着,就从椅子上下来。她理了理小裙子,对静心师太又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才往外走,还不忘替陆无砚和静心师太将门关上。

门合上的时候,方瑾枝看见陆无砚转过头来,冲着她夸赞地勾了勾嘴角。方瑾枝顿时心情大好,就像吃了好多好多的红豆糖!

外面的雪还很小,落在地上便不着痕迹地融化了。方瑾枝记得陆无砚的话,不可以走得太远,只是走到附近一处的梅林里。

垂鞘院里也有梅林,那里栽了好多种名贵的红梅。陆无砚还亲自教过方瑾枝分辨梅花的品种。此时方瑾枝站在静宁庵的梅林里,望着眼前大片的梅,不由开始分辨这些梅都是什么品种。

她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梅林深处。等到她惊觉的时候,竟是发现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静宁庵里都是尼姑,或是如温国公府里的大夫人这般代发修行的,倒是不用担心安全问题。方瑾枝晓得她只要不乱走,等一会儿三哥哥寻不见她就会来找她哩。

所以,她倒是没有害怕。

只是有点无聊。

方瑾枝蹲在地上,捡起一根小小的树枝在地面上比比划划,画出一个个小人来。她画得太认真,空中飘着的雪越来越大,白雪在她身上的小斗篷上覆了薄薄的一层,她竟是浑然不觉。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静忆师太走近方瑾枝,十分诧异地问。

静忆师太想了想,便想明白了。今日静宁庵来了贵客,眼前的这个小姑娘应该是一并过来的。

方瑾枝茫然地抬头,望着出现在她视线里的静忆师太。静忆师太瞧着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容貌十分出众。只不过她那一双本来剪潋明眸里不见澄澈,反剩空洞。而她眉宇之间自带一股淡淡的愁绪,为她娇丽的容颜添了一抹黯淡。

“师太好。”方瑾枝急忙站起来。她兜帽上的雪落下来,落在她卷曲的睫毛上。方瑾枝眨了一下眼,雪水流进她的眼睛里,湿漉漉的。

“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玩?”静忆师太走过去,轻轻拍了拍方瑾枝身上的落雪,让那一层薄薄的覆雪从方瑾枝的身上飘落下来。

“谢谢师太!”方瑾枝规规矩矩地道了谢,才慢慢解释说:“我是和三哥哥一起过来的,三哥哥和他祖母有话要说,让我一个人出来玩,我瞧着这处梅林好看,才过来的。”

小姑娘家甜甜的声音飘入耳中,静忆师太古井不波的眸子里竟是不由染上了一丝柔色。

“那你认识这些梅树吗?”静忆师太自己都没有觉察到她的声音里不复往昔的清冷。

“认识一些。”方瑾枝指着附近的几种梅花,说出名字。

“唔,其实这梅林的梅花,我也并不是都认识的,我刚刚瞧见的一种就不认识。”

“哪一种?”

“那个!”方瑾枝小胳膊一抬,指着远处的一株梅。

静忆师太看了一眼,便柔声告诉她:“那是照水梅。”

“那、那个呢?”方瑾枝又是一指。

“那是绿萼梅。绿萼梅花瓣雪白,花香浓郁,尤以“金钱绿萼”为好。”

“哇,师太好厉害!”方瑾枝睁大了一双澄澈的眼睛,崇拜地望着静忆师太。

静忆师太的心,好像被方瑾枝干净的大眼睛照了一下,忽然就亮堂起来。明明这么大的一个人了,却在听见这么小的一个孩子夸奖时,心中攀上丝丝喜悦。

“这里的梅都是我平时闲来无事自己栽种的,所以都认识的。”静忆师太望着方瑾枝红扑扑的小脸蛋,柔声说:“若你喜欢,等会你下山的时候,送你一株。”

“真的吗?您真是太好啦!”方瑾枝小跑着上前两步,挽着静忆师太的袖子,甜甜地撒娇。

静忆师太却僵了一下。

她一个人在这清冷的梅林之中生活了很多年,早就习惯了与人保持一种疏离。难得今日会有一个小姑娘亲昵地搂住她的胳膊。这种感觉陌生、稀奇。

方瑾枝选来选去,最后还是选了清淡雅致的绿萼梅。

“师太,您可以领我出去吗?唔,其实我找不到回去的路了。我担心三哥哥要找我呢!”方瑾枝仰着头,望着静忆师太。

方瑾枝的那一双眼睛好像有一种神奇的本事,只要望着她的眼睛,别人就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好,跟我来。”

方瑾枝急忙小跑着追上去,去拉静忆师太的手。

静忆师太微微侧首,望了一眼方瑾枝攥着她的小手。她有些不习惯与别人这般亲昵,更何况对方还是个这么大的孩子。

她想抽回自己的手。

可是也只是想。

她想了一路,等到将方瑾枝领出梅林的时候,还是没有将自己的手抽回来。

“三哥哥!”方瑾枝一眼就瞧见檐下正四处张望的陆无砚。

方瑾枝急忙小跑着迎上去,她跑得有些急,头上戴着的兜帽垂下来,遮了她的眼睛。

“慢一点。不要总是这么毛毛躁躁的。”明明是指责的话语,可语气里全是宠溺,眸光之中也全是温柔。

陆无砚蹲下来,将她的小兜帽整理好。

静忆师太低头,望着自己空了的手。她想着抽回自己的手,却还没有行动,就先被方瑾枝甩开了。她的手空了,心里好像也忽然跟着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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