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太大,马车容易打滑。陆无砚和入毒两个人都骑了马赶路。雪虐风饕里,马也惧行。
在凛冽的寒风里,入毒扯着嗓子喊:“那是一对十岁的小男孩,被母亲藏在家中十年终于暴露,宗族的人正在商讨如何处置那两个孩子!”
“哪里连在一起?”陆无砚大声问。
“胳膊!从肩膀往下公用一条手臂!”风雪太大,将入毒扯着嗓子喊出来的话切割成碎音,只堪堪落入陆无砚的耳中。
陆无砚点点头,拍马前行。狂风肆虐,他身上的蓑衣完全护不住,寒意灌入身体,犹如置身冰窟。
这八年,陆无砚耗费财力、人力,命人寻找生来有部□□体连在一起的双生子。他们大部分都是孩子,之前死去的十七是寻找到的年纪最大的一对,被找到的时候十五岁。
因为生来身体相连的双生子几乎全都活不长。不是因为他们自身的疾病死去,就是因为礼法困守,被他人活活杀害。有的被陆无砚的人寻找到时,已经奄奄一息。有的被寻找到时,已经是两具冷硬了的尸体。所以纵使陆无砚花费天大的心力去搜寻,在八年里也不过找寻到十七对这样的双生子。
这些在大辽,甚至在别国千辛万苦寻找来的双生子,身体相连的部位各不相同。有的腹部相连,每日睁开眼看见的都是对方的脸,他们走路的时候要么横行,要么只能一人退后一人前行;有的腰臀相连,他们只能如蜘蛛一样爬行,永远无法站立;有的公用双腿,从腰部斜着生长出两个上身,他们的双腿极短,别说站立,连爬行都做不到;甚至有的公用一个身体,只在颈部生出两个头颅,已经不能确定这到底应该是两个人,还是算一个人多长了个头颅。
这还是头一遭寻找到这样一对从肩膀往下公用同一条手臂的双生子——和平平、安安的情况一模一样。
陆无砚从不是心善的人,他完全不在意平平、安安的死活,他在意的只是那两个孩子死后,方瑾枝的痛苦绝望。
那是一个很小的村庄,整个村子里的人几乎都是同一个姓氏。每家每户出了什么大事,都要去宗族里请长老们来定夺。在今日这般恶劣的天气里,整个村子的人竟几乎全都没睡。宗祠里灯火通明,村子里的人将整个宗祠塞满。窃窃私语声、叫骂吐水口的声音,还有女人的、孩子的惊呼声不断。
几位老者站在宗祠的前方,跪在宗祠最中间的是两个十来岁皮包骨头的小男孩,他们两个的身子紧紧贴在一起,伏地颤抖,惊惧战栗。
一个身穿粗布麻衣的瘦弱妇人哭天抢地地挡在两个孩子面前。
“顾六寡妇!没想到你居然在家里藏了这么一对妖孽!”
“你不配族里给你立的贞节牌坊!还回来!还回来!”
“对!说不定就是你不守贞操,天降灾星呦!”
“怪不得你家男人死得早,就是被这一对妖孽克死的!”
“不!”那个被称作顾六寡妇的瘦弱妇人大喊一声,“我的孩子才不是妖孽,我家男人也不是我的孩子克死的!”
“这样的孩子就是天大的不详!你家男人就是被他们活活克死的!”
“不是!”顾六寡妇连连摇头,不停哭喊:“我的孩子还没出生的时候,我家男人就患了大病!他是病死的,不是被我的孩子克死的!”
她又跪行爬到族长的脚边,抱住那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的腿,哭喊着说:“族长,我的孩子是无辜的!求求您发发慈悲不要伤害他们!他们真的是无辜的啊!他们不是妖孽!也不是不祥之兆啊!我家男人真的不是被他们害死的……他们听话、懂事!是好孩子……”
本来就是目不识丁的妇人,此时遭此大难,早就六神无主,只能哭着一遍又一遍说着同样的话。
“走开!”族长嫌恶地踢开她,“不要把你家的厄运带给我!”
顾六寡妇本来就瘦弱,族长这一脚踢在她胸口,让她心口一阵剧痛。她完全顾不得这种疼痛,只一心想着一对儿子,她畏首畏尾,想要求情又怕惹人嫌弃,再被踢开。
族长发话:“来人啊,把这两个不详的孩子拉出去烧死!”
“不!”顾六寡妇大喊一声,爬回去,紧紧抱着自己的一双儿子,恨不得用自己的一切来保护两个孩子。
“族长!”有人站出来说,“外面这么坏的天,柴火点不着啊!”
有一个妇人听着顾六寡妇和两个孩子的哭声,有些不忍心。她小声说:“不如给他们一瓶毒药,让他们喝了算了……”
另外一个人立刻反对:“不行,他们代表着厄运,只有用火将它们烧掉,才能把他们带来的厄运一起烧光!厄运除不掉你负责不成?”
之前那个求情的妇人就不敢再说话了。
“就这样办吧!”张长老说,“把他们两个捆到外面的树上,等到明天天一亮,这雪停了,再把他们给烧了!”
两个小男孩浑身发抖,惊惧的看着那些人来抓他们。
“不要!不要伤害我的孩子们!”顾六寡妇使出全部的力气来推开那些想要抓她儿子的人。可是她一个瘦弱的妇人,如何能抵抗村子里的这些壮年?她很快就被人拉开了,甚至有一个村子里向来游手好闲的汉子,顺手摸了一把她的胸脯和腰臀,吃尽了豆腐。
“娘亲!娘亲!”两个小男孩哭喊着朝自己的母亲伸出双臂呼救,可是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母亲离他们越来越远。
抓住这两个小男孩的人大概是嫌弃他们身上的霉运,只是拎着两个小男孩的衣领,将他们两个往外拖。
人群像躲避瘟神一样自动让开路,两个小男孩被拖在雪地上,衣衫扯开,凛冽的寒风吹在他们的身上,可是他们已经浑然不觉得冷了,只因再冷的风雪也抵不过他们心里的森寒恐惧。
“就在这里吧!”一个汉子在一棵杨树上踹了一脚,树上的积雪吹下来,落了他一肩,他抖了抖肩,将肩上的雪抖落下来,可是雪越下越大,他身上很快覆了一层白。他不耐烦地说:“别磨叽了,赶紧的!”
他是族长的长孙,村子里的人都很听他的话。
“好咧!”早就有人准备好了麻绳,粗鲁地将两个小男孩捆绑在树上。
两个瘦弱的小男孩被拖拽间,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拉扯开了,几乎上半身裸露。粗粗的麻绳紧紧捆在他们瘦弱的身子上,将他们的身子勒出血痕。
他们早就吓得魂飞魄散,只是无助地望着宗祠的方向,一声一声喊着他们的母亲。
“呸!”有人朝着两个小男孩身上吐了一口,“怪不得今年收成不好,一定是因为你们两个!晦气!”
另外一个人拉着他往宗祠里走,一边走一边说:“行了行了,这儿天寒地冻的,赶紧进去。等明儿一早他们就冻死了,再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啥晦气都没了!”
“我的孩子!”顾六寡妇跌跌撞撞地冲出去,不算太远的路,她跌了两跤,才扑到两个儿子的身前。她用冻僵的手去解捆绑在两个小男孩身上的麻绳,一边解一边说:“不怕,不怕,娘亲救你们!”
滴水成冰的天气,顾六寡妇本来穿的就少,再加上慌张和恐惧,怎么也解不开系在两个孩子身上的麻绳。
族长站在宗祠门口,他用拐棍使劲碰了碰地面,愤怒地说:“顾六寡妇,没有把你一并烧死是看在你守寡十年品性端正!你不要再闹了!”
顾六寡妇正在解麻绳的颤手忽然停下动作,她整个人一动不动地僵在那里。
“娘亲、娘亲……”
在两个儿子的啼哭声里,顾六寡妇慢慢回过神来,她望着两个儿子苦涩一笑,释然地说:“希儿,望儿,你们看见了吗?天、地、雪、树,还有山……”
她用冻僵的手抚摸着两个儿子的脸颊,“咱们以后再也不用躲躲藏藏了。不怕,你们不要怕。忍忍就过去了,等到了另一个世界啊,咱们的希儿和望儿再也不用藏起来。你们可以站在日头底下!你们想去哪儿就去哪!”
她越说越激烈,说到后来仿若嘶吼。
两个惊惧啼哭的小男孩止了哭,呆呆地望着他们的母亲。也不知道是因为他们从未见到母亲这个样子,还是因为被他们的母亲话中的美好吸引住了。
顾六寡妇又平静下来,她眷恋地抚过两个孩子的脸,温柔地说:“希儿和望儿不要怕疼,这只是一道劫难而已。咱们闯过去就可以享福了……娘亲先去一步,在那头等着你们……”
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滚落,砸进雪地里。
她猛地起身,毅然而决然地一头撞在一旁的巨石上,顿时鲜血四溢,将她身下洁白的雪染成大片的猩红。
“娘亲!”两个小男孩亲眼看着自己的母亲一头撞死,他们拼命挣扎着,想要挣脱绑在身上的绳子,然而根本挣脱不开。
眼泪一颗又一颗从他们的眼眶里滚落下来,他们哭到撕心裂肺。
“真是晦气!”族长愤怒地用拐棍撞了撞地面,“不用管她的尸体了!都回去歇着吧。等明天天气好了,把这一家子都烧了!”
人群散去,耳畔只有呼啸的风。
大雪越来越大,很快将顾六寡妇的尸身连着她身下的血水一并掩埋。
冬日的夜晚最是寒冷,更何况又是这样的天气。半夜的时候,两个小男孩的身体完全冻僵了,他们的脑袋有些发昏,几近昏厥。
隐隐的,耳边有马蹄声。
“他们在那!天,不会已经死了吧?”入毒跳下马,跃到两个小男孩身前去探鼻息,她松了口气。她一边解开绳索,一边跟陆无砚回禀:“少主,他们还活着,可是都冻僵了,不太好。”
“喂,醒醒!”入毒拍了拍他们的脸,又使劲儿掐了一下他们的胳膊。
两个小男孩艰难地睁开眼,茫然地望着出现在眼前的两个人。
“娘亲!”他们两个好像一下子苏醒过来,他们想要扑向自己的娘亲,可是他们冻僵了,一下子摔倒在地,吃了大口的冰雪。他们全然不顾,一点一点挪到他们娘亲尸身边。他们用冻僵的手去扒开积雪,可是那积雪已经冻成了冰,将他们娘亲的尸体冻在地上。
仇恨在他们的眼中一点一点滋生,他们转过头,望着宗祠的方向,眼中仿若有烈火在燃烧。仇恨中带着绝望,绝望中又带着浓浓的不甘。
这种目光让陆无砚侧目。
他一步步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问:“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杀了你们吗?知道你们的母亲为什么会死吗?”
两个小男孩仰着头望着陆无砚,他们紧紧抿着唇,没有说话。他们当然知道这全是因为他们两个是能够带来厄运的怪物!
陆无砚解下身上的蓑衣扔给他们,又脱下裘衣扔到他们身上。他冷冷地说:“只有活着才能报仇。”
生机和希望在两个小男孩的眼中浮现,他们望着陆无砚奋力点头。他们不知道陆无砚是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可是此时的陆无砚好像就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想分开吗?”陆无砚的目光落在他们两个相连的肩头。
两个小男孩眼中的希翼更加浓烈,他们更加用力地点头。分开,像正常人一样生活简直就是他们毕生的痴念。
“我不确定能医好你们。如果成功,你们可以做回正常人。如果失败,就是死亡。”陆无砚的声音很冷漠。可是在这冰寒的雪夜里,仿若一道最温暖的光。
“如果愿意就跟我走。”陆无砚说完转身离开。
两个小男孩几乎是想也不想地起身,用冻僵的腿跌跌撞撞地跟上陆无砚。
陆无砚走回马匹旁的时候犹豫了一下——那两个孩子身体相连没有办法骑马。他将马缰递给入毒,继续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步行。
陆无砚从未想过自己的心里居然还有那么一丝善意尚存。可是那两个小男孩的目光让陆无砚想到了很多年以前相同的绝望。那个时候他被逼着吃下煮熟的人肉、腐烂的虫鼠、剁碎的蛇头,吞下那些肮脏的东西完全击垮了他。还有后来逼着他杀人,行刑。
陆无砚知道那些人是在逼着他成为恶魔,逼着他当虫鼠、当野兽。
绝望、痛苦、仇恨和不甘。
陆无砚听着身后的脚步声,心里逐渐静下来。两个孩子走得很慢,他悄声放缓了速度。
“叫什么名字?”
他们两个身子虚弱,走了没多久就气喘吁吁。哥哥先说:“顾希!”
弟弟胆小一些,他犹豫了一下,小声说:“顾望。”
希望。
陆无砚点点头,继续前行
入毒牵着两匹马跟在后面,欲言又止。整个入楼的人都知道陆无砚畏寒,可是他将身上的裘衣和蓑衣都给了那两个孩子,还步行带着他们走雪路。
可是入毒也明白那蓑衣和裘衣既然已经被那两个孩子碰过了,陆无砚就不会再穿。她若是脱下自己的衣服给陆无砚,他更不可能接受。入毒只好默不作声跟上去。
等到陆无砚回去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了,他推开门进屋,看见方瑾枝站在方桌前画画。
“三哥哥,你才回来呀。”方瑾枝没有抬头。
“不看都知道是我?”陆无砚嘴角微微噙了一抹笑,走向方瑾枝。
方瑾枝笑嘻嘻地说:“我能听出来三哥哥的脚步声!”
她转过头望向陆无砚,却“呀”的一声惊呼出声,“三哥哥,你这是怎么了?你的裘衣呢?这么冷的天,你怎么穿的这么少呀!”
方瑾枝匆忙放下手中的画笔,摸上陆无砚的脸。他的脸色很差,脸上也是冰的,好似整个人都笼罩了一层寒意。
“太凉了,别碰。”陆无砚偏过头,躲开方瑾枝的手。他低头看着桌子上的画,一下子笑出来。
摊在桌子上的画正是昨日陆无砚画的那一副方瑾枝在雪地摔个四脚朝天的场景,方瑾枝竟是在旁边画了个陆无砚,陆无砚坐在藤椅上,怒气冲冲地瞪着楚怀川,因为楚怀川故意用摸了烂泥的手在他的衣服上抹了一把。
“我不冷,冷的是三哥哥!”方瑾枝将陆无砚拉到椅子上坐下,去拿了一件裘衣给陆无砚披上,她又去拿了暖手炉塞在陆无砚怀里,然后用自己暖呼呼的手心贴在陆无砚的脸颊。
她皱着眉,心疼得不行,还要絮絮埋怨:“三哥哥你都多大的人了,怎么一点都不会照顾自己呢!”
“我没事,”陆无砚起身,“在这里等我,我去洗个热水澡。”
“是是是,泡个热水澡就能暖和了!我真笨,怎么就没想到呢!”方瑾枝一下子反应过来,她拉着陆无砚就往偏房的净室里去。
许是因为陆无砚冻了一夜的缘故,纵使他在热水里泡了好一会儿,等他出来以后虽然身上摸上去已经不冰了,可是他还是觉得冷。彻骨的寒。
他走回去找方瑾枝,说:“风雪已经停了,我带你回家。”
方瑾枝将暖手炉又塞回陆无砚的手里,生气地说:“你昨天又一夜没睡对不对?回什么回呀!你赶紧回床上去睡觉!”
陆无砚犹豫了一下,他知道方瑾枝心里十分盼望回到温国公府。他昨日答应了她,不能食言。
方瑾枝没给陆无砚犹豫的机会,她直接推着陆无砚往床上去。“三哥哥,你瞧瞧你,都回来这么久了,又泡了热水澡,脸色还这么差。如果我现在拉着你陪我回去,那多不懂事呀!我不急于这一天呀,咱们明天回去也行的!”
陆无砚想了想,说:“那好,我睡一会儿,下午带你走。”
他答应了今日带她回去,岂可拖到明日。
“好好好!”方瑾枝忙不迭地点头。可是她心里却想着陆无砚向来懒床,等他睡着了,她才不会叫醒他,最好让他睡到明早。
方瑾枝推着陆无砚上了床,为他将床幔放下来,挡住从窗户透进屋里的光。然后又将屋子里的炉火烧得更旺一些,她将暖脚炉里的银碳换成新的,然后把它放在被子里,贴着陆无砚的脚。
“瑾枝,”陆无砚望着床边的方瑾枝,“我冷。”
方瑾枝焦灼地说:“那怎么办呀?我再去搬一盆炭火?再拿一个暖脚炉?对了!我再去抱一床被子!”
方瑾枝刚要转身,手腕被陆无砚握住。
陆无砚往里侧挪了挪,眼含笑意地望着方瑾枝,其意不言而喻。
方瑾枝愣了一下,然后皱起了眉。
她刚想反驳,陆无砚又望着她深情地重复了一遍:“我冷。”
方瑾枝立刻泄了气,她没好气地瞪了陆无砚一眼,说:“等着!”
说完,她就气呼呼地掀开床幔出去。
陆无砚正诧异间,方瑾枝又掀开床幔进来,她身上的交领绣袄和百褶戏蝶绣裙已经脱了下来,只穿着一双雪白的中衣。
——她怕那些凹凸不平的绣纹硌着陆无砚。
方瑾枝别别扭扭地掀开被子钻进去,起先只是远离陆无砚躺在外侧,可没过多久,她主动钻进陆无砚的怀里,将自己的身子贴在陆无砚微凉的胸膛,然后摸索着抬起陆无砚的腿放在自己的腿上,又将他的手捧在手心。
——用自己给他取暖。
果真,陆无砚的身体没过多久就热了,由内向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