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云飞坐在大慈恩寺西墙外柳树下,身前摆着一张小方桌,桌上摊开笔墨纸张,身后用两根竹棍撑着一个白布旗旌,旗旌上写着“代笔”二字。
夏日的阳光令人慵懒乏力,一只夏蝉在头顶上的树荫中叫个不停,步云飞昏昏欲睡。
昨天一晚上都没睡好,刚才在大雄宝殿前一时冲动,跳上高台打了虚远三个爆枣,又匆匆跑了出来,又颇为耗费体力,太阳一晒,精神萎靡。
想起刚才的冲动,步云飞心中颇为后悔。
来到大唐长安,身边带着个惹祸的弹簧钢,人生地不熟,孤身一人,步云飞给自己定下的原则就是,低调低调再低调!千万不可惹是生非。
好不容易过了两个月的太平日子,今天也不知是撞了什么邪,一大早起来,先是顶撞了棚头,让那棚头记了丑。接着又搞得人人皆知,西院棚舍的盲流群中,出了个“精通”佛法的步云飞!
对于佛法,步云飞其实并不在行,也就是读了些佛教史之类的资料,对于唐朝佛教源流、门类派别有些了解,只是,步云飞的了解相对比较全面,从唐宋到元明,佛教教义的演化、宗派兴衰的脉络和原因比较清楚。
玄奘在大慈恩寺创建法相宗,最终是败给了禅宗,而其中的根本原因,就在于法相宗过于执着于“八识”,概念繁琐,程序艰深,有的时候,修道之人反倒会被繁琐的概念程序搞糊涂,而禅宗的见性明心却摈除了繁琐的程序,直指人心,更容易接近大道。
鸠摩之所以能够在虚远面前浑水摸鱼,其实就是看穿了法相宗的这一弱点,一个劲胡搅蛮缠,东拉西扯,虚远和大慈恩的僧人都是局内人,当局者迷。而步云飞冷眼旁观,却看得十分清楚。
要破解繁琐,其实很容易,就是用最简单的方法——快刀斩乱麻。禅宗最终在中原大地一统天下,其实就是一把快刀,或者一声棒喝,把所有繁琐的概念程序一扫而光。只是,在八世纪的大唐,禅宗虽然已然兴起,但尚未全面兴盛,而大慈恩寺又抱着玄奘法师的衣钵不放,更不会接受禅宗的思想。
所以,步云飞眼见虚远陷入被动,便想起了禅宗当头棒喝的典故。一时按耐不住,冲上了高台,给了虚远三个爆枣。
早在十年前,虚远的法相宗修为就已经到了极高的境界,可谓是天下第一人,可这十年来,却是止步不前,要往前再进一步,势必登天还难!佛学修为就是一张纸,这张纸捅不破,你就是释迦再世,也是无可奈何。这十年来,虚远闭关避世,为的就是捅破这一张纸,却是一无所得。哪里想到,今天被鸠摩逼到了绝路,突然挨了三个爆枣,正如同是禅宗的当头棒喝,顿时大彻大悟!
步云飞替大慈恩寺解了围,要是换了别人,必然是得意非凡。而步云飞却是着了慌,生怕被大慈恩寺的僧人拉住不放,搞得天下人尽知,慌忙跳下高台,一路狂奔出了寺庙。
寺外西墙下,是步云飞地界,这两个月来,步云飞天天在此摆字摊,替人写信,赚钱糊口。步云飞跑到这里,打开行头,把弹簧钢小心藏在身后,喘息半晌,才算是安定下来。心头却是愈发后悔。
来到这长安,步云飞打算做一个局外人。大唐与吐蕃的争端,与他步云飞生活,毫不相干。一个平头老百姓,还是穿越来的,在这长安举目无亲,稍不注意,就会惹来祸事,何必掺和那些军国大事。更何况,步云飞心头清楚,要不了多久,安禄山就会把大唐的江山搅得乱七八糟,现在大唐朝廷上呼风唤雨的显贵们,包括那杨国忠,到时候都没有好下场。步云飞最好不要与这些人有丝毫瓜葛,否则,富贵捞不着,反倒会搭上性命!
倒不如老老实实做个平头老百姓,哪怕是做一个盲流!
做盲流好!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步云飞早就想好了,先在长安混些日子,赚些盘缠,到了秋天,就动身去蜀地。
安史之乱将在冬天爆发,安禄山叛军席卷中原,到时候,长安、洛阳血流成河,而蜀地却是个世外桃源,那里至少可以维持五十年太平。
正午的太阳热辣辣的,步云飞精神愈发萎靡,眼皮子打架,昏昏欲睡。
忽听前面一阵吵闹声,步云飞睁开了眼睛,只见小摊的前,不知什么时候聚集起一大群人,少说也有百八十人,人气很是旺盛。
步云飞在西墙下摆了两个月的摊,生意好的时候,也就是两三个人排队等候,哪里见过如此多的的客户,要是天天如此,用不了一个月,他就发了!
步云飞大喜,也顾不得睡眼惺忪,急忙摊开纸张,提起笔来,饱饱地沾满了墨,满脸含笑,仰头问道:“这位客官……”
话还没说完,一张笑脸就变成了苦瓜脸!
小摊前的确是有百八十人,不过,这些都是用屁股对着他,伸着脖子往前看,喝彩声不断,没有一个回头光顾他的小摊。
更糟糕的是,这群人把他的小摊挡了个严严实实,原本是当道的好地势,顿时成了一个死地——过往行人根本就看不见他。
步云飞心头郁闷,怪不得坐了半天也没开张,原来有人在他的小摊前面拉场子卖艺,断了他的财路!
大慈恩寺前是杂耍艺人的聚集地,各方神圣各显神通,靠本事赚钱没错,可也不能挡别人的财路。在江湖上行走,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要是大家都乱来,岂能共同发展!
步云飞在大慈恩寺周边混了两个月,也算是基本踏熟了地皮。唐人对文化人还是比较尊重,步云飞摆个字摊,虽说落魄,可在落魄人当中,也算是个有身份的。别的地方不敢说,至少在这西墙一带,盲流们都还挺给他面子,见面客客气气,不敢轻易冒犯,更不要说挡财路了!
步云飞心头无名火起,站起身来,分开人群钻了进去,正要与场子里的人理论,却听一阵喝彩,步云飞打了个激灵,一吐舌头,把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吞了回去。
只见场子中央立着一条大汉,身高足有九尺,虎背熊腰,深眼眶,蓝眼睛,脸上一堆深棕色的卷毛冉须,光着膀子,胸脯上的肌肉成块,两只拳头,如同两只水桶一般,胳膊上青筋暴露,眼见是个胡人。
那胡人身前立着一块青石,高五尺,宽三尺,厚一尺,胡人一声爆喝,手起一掌,一尺厚的青石应声断成了两截!
人群中一阵喝彩。步云飞张了张嘴,却是发不出声来。那胡人大汉拳头如此硬朗,步云飞哪里还敢上去理论。
胡人的身后,转出一个人来,面色白净,一双三角眼,个头矮小,穿着一件白布长衫,头戴圆帽,踱着方步,像是个秀才,手里端着一个钵盂,面向众人,声音尖细,面色殷勤:“我兄弟二人路过宝地,略显小技,不过是班门弄斧,只求大家一笑,各位老少爷们,有钱帮个钱场,没钱帮个人场,兄弟谢过了!”
那秀才捧着钵盂,转圈走了过来,所过之处,看热闹的人扔三五铜钱,那秀才也不嫌多寡,收在钵盂里,不一会儿,来到了步云飞面前。
步云飞还没开张,身上一个铜板都没有,只得红了脸,抱拳说道:“这位兄台,兄弟恰巧没带钱……”
那秀才拉下脸来,扯着尖细的嗓子喝道:“兄台这身装束,也是个读书人,应该是懂道理的,却在这里看白场,岂不是让圣人蒙羞!”
平日里,步云飞穿的是粗布长袍,而且还有补丁。而今天步云飞这件长衫,却是质地上乘,乃是蜀绣制品,一般小户人家根本穿不起,算是长安城里的一线品牌。这也是沾了杨国忠的光,今天一大早,杨国忠为了在各国使节面前显摆大唐富庶,给盲流们发的衣服。那秀才这是把步云飞当做有钱人了。
若是一个穷人,看了白场,也就罢了,一个有钱人看白场,的确是有些寒碜。
可问题是,步云飞当真是个穷人!
步云飞心头恼怒,原本是这俩人挡了他的生意,现在可好,被那秀才抢白两句,成了看白场的!待要理论两句,却见场子中央的胡人握着两只水桶般的拳头,恶狠狠地盯着他。
那拳头能折断一尺厚的青石,要是落到步云飞的脑袋上,岂不是肝脑涂地!步云飞不敢回言,只得吞了口吐沫,一缩头,转身就走。
秀才却是不依不饶,一把扯住步云飞的长袍:“兄台应该是个明白道理的,看了我兄弟的神技,总该给个彩头,不论多寡,兄弟我也不计较,就是图个顺风顺水。我这一路走过来,都没有落空,到了你这里,却断了财路。这位朋友要是真得囊中羞涩,倒也罢了,可这位朋友衣冠楚楚,道貌岸然,在下看来,要么就是为富不仁,要么就是吝啬到了家!”
步云飞的鼻子差点给气歪。明明是他二人断了步云飞的财路,却成了步云飞断了他们的财路!正要回他两句,却见那胡人吹胡子瞪眼睛,迈开大步,走了过来,步云飞心头着慌,不敢言语,身子一撑,只听“刺啦”一声,长衫撕了个大口字,露出了白肉,人群中顿时一片哄笑。
步云飞身上的“一线品牌”被扯了个大口子,还露了白肉,更让他下不了台的。长安人穿衣极为讲究,外衣里面总要有件小衣,哪怕是赤日炎炎,也不穿空挡,当然,穿空挡甚至打赤膊的也有,那都是盲流无赖之徒,况且,就是那些穿空挡,也不会在外面穿一身长衫,长衫是体面人穿的!
步云飞外面衣冠楚楚,里面却是空空如也,这在长安人眼里,高不成低不就,实在是滑稽可笑。
其实,这也怪不得步云飞,杨国忠发衣服的时候,只发外衣,没配发内衣。
果然,随着人群的哄笑,那秀才来了精神:“我说呢,原来是个穿长衫的流氓!”
众人更是笑得前仰后合。
那胡人瞪着铜铃般的蓝眼睛,已然走到身边,虎视眈眈地盯着步云飞。
步云飞再也忍耐不住,也不顾那凶神恶煞般的胡人,冲着那秀才一声冷笑:“这位兄台高姓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