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舒钰在美人榻上仰面躺了下来,头枕着自己的胳膊,顺着两个柱子之间的缝隙往外看。
水榭中的轻纱都被人挽起了,随着来自湖面的清风微微摇摆着。都说七月流火,七月末京城的天气果然已经不那么炎热,隐隐地显出几分天高云淡的迹象,碧蓝的一大块天幕被水榭的飞檐切割成不规则的形状,偶尔飘过几缕形态各异的云彩,很快就被风吹散到了视线不可及的地方。
崔舒钰望着天上不断变换的云彩,一面在心里想着,这朵有点像马,那朵像兔子,再那一朵像一颗心,一面竖着耳朵听那边崔书锐和陆清晏说话。崔书锐不知道是多没底气,说话也要刻意地压低声音,美人榻离得远,水榭中又不聚音,她听不清楚,只能隐隐绰绰地听见陆清晏的回答。
“可我未曾刻意想过如何讨好于她。”
讨好谁?陆清晏这样的人,还需得讨好么,他若是想同谁亲近,勾勾手指就好了,肯定有大把大把的小姑娘扑上来的……她的阿晏这么好,才不用低声下气地讨好呢,若是谁让阿晏受了委屈,肯定是那人不好!湖风吹过,鬓角扬起的碎发扫在脸上微微有些痒,崔舒钰也懒得动,直挺挺地装死了好一会儿才抬手拨了一下。
“那些东西,我只是看到的时候想到她会喜欢罢了。”
崔舒钰眯了眯眼,想起太傅府博文阁里的鹦鹉、花花、花灯,还有许许多多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再仔细想想,她那屋里的摆件,好像也都是陆清晏送来的,书架上的珊瑚树、床头的夜明珠、案几上的一方端砚,数都数不过来了。早先刚分院子时穆氏给她的那些东西,都撤下放在仓库里,好长时间没再用过了。
是什么时候起,陆清晏一点一点、日积月累地将她的博文阁里填满了他的东西的呢?崔舒钰有点想不起来了,慢慢打了一个哈欠。
崔书锐听到陆清晏这不近人情又理直气壮的回答,顿时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敢情他是自个儿觉着好的东西就一股脑塞给崔舒钰了?那小丫头还都喜欢,这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赶巧了吧!所以说他大费周章跑来问陆清晏,整个都是一白费?
“我倒是很好奇,你如何对卿歌这么上心。”陆清晏一只手撑着下巴,黑发从肩头滑过垂落在胸前,颇具玩味地看着坐在对面坐立不安的崔书锐。不过是放河灯的时候将人家河灯撞翻了而已,人家又没找他算账,他自己在这儿急的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算怎么一回事儿?人家记不记得他还是两说。
静怡郡主是敦亲王的独女,和其他宗亲一样,虽然随了清字辈,却因为避讳的缘故,改了同音的卿字,取名陆卿歌,封号静仪郡主。陆清晏说的“卿歌”不是别人,正是她。
崔书锐一门心思地想给人家赔礼道歉来着,根本就没认真仔细地想过,陆清晏冷不丁这么问他,倒是把他问住了,哑口无言地愣了半天,才讪讪地回了一句,“我不知道。”
不知道?陆清晏越发觉得自己请崔书锐帮忙是个错误了,崔书锐连自己的事都想不清楚,怎么可能帮到他?“你先好好想清楚,再去给人家赔礼道歉也不迟。若是如此贸然前去,恐怕要吓坏了卿歌。”
这……说得好像挺有道理的。崔书锐被他一句话点醒,也冷静了下来。他不是优柔寡断的人,登时一敛眉站起身来,朝陆清晏抱了抱拳,道:“多谢殿下指点,那……锐便先回府了。”
崔书锐说着,便朝美人榻那边走。他们这边一本正经地说着话,没想到崔舒钰那边什么时候睡着了,崔书锐心有点累,觉着他家小妹好像有点忒不长心了,正要过去将她摇醒了带回府去,胳膊忽然被一拽。回头,正对上陆清晏幽深的黑眸。
“她睡得正香,你莫要吵她了,先回去罢。等阿钰醒了,我自会送她回去。”声音压得很低,似乎真的怕将她吵醒了。
这……?
崔书锐犹豫了一下,就他家妹子这个不长心的程度,一觉睡到天黑也未可知啊。再说人是他带出来的,到时候真出了什么事,老爷子的棒子不把他腿打折?虽然老爷子待崔舒钰最为严厉,可是崔书锐知道,金字辈的小儿里,老爷子最疼的也是崔舒钰了。谁出差错,崔舒钰也不能出差错啊。
“怎么,在祁王府你还不放心?”陆清晏看得出崔书锐的犹豫,轻笑了一声,低声道:“你放心,我必将她毫发无损地送回太傅府就是了。”
崔书锐也知道陆清晏是想多和小姑娘多待一会儿,不过到底是小姑娘,和男子不同,这样一个人睡在年轻男子府上……
“我还没有丧心病狂到那地步。”陆清晏猜到崔书锐心中所想,多多少少有些因为好兄弟不相信自己的人品而感到伤心,不过换在崔舒钰的角度,陆清晏又挺为崔舒钰欣慰的,她倒是有两个知冷知热考虑周全的好哥哥。
话说到这个份上,崔书锐再执意带走崔舒钰,确实就有些伤感情了,左右权衡了一下,崔书锐点点头,“那……行吧,殿下千万将她好好送回府上去。不然,我可不会再让着殿下了。”
崔书锐嘱咐完,这才步履踌躇地回府去了。
陆清晏叫了一个小厮送走他,这才扭回身,在美人榻边坐了下来。
小姑娘一只胳膊垫在脑袋下面充当着枕头,另一只手随意地搁在脸旁,将她本来已经褪去婴儿肥的脸挤得有些肉嘟嘟的,白白嫩嫩,显得十分可爱。
陆清晏支着下巴看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地就想起小时候崔舒钰那张圆圆的小脸来,明明那时候还是圆脸,大大的眼睛黑亮黑亮的不得一会儿空,轱辘来轱辘去,一转就是一个歪点子坏主意,谁知道慢慢的,崔舒钰就变成了尖尖的瓜子脸,小脑袋瓜儿里他不懂的东西也越来越多,水汪汪的眼睛每次一看着他,再不好的情绪也烟消云散了。
他这么想着,嘴角不知不觉就挂上了笑意,仿佛是怕吵醒她似的,轻声感叹了一句,“阿钰,若是一生都能如此看着你,也就无憾了。”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声音将小姑娘吵到了,崔舒钰忽然动了动,翻了个身将头转到了一边,好像有点冷似的蜷了蜷。
陆清晏温存的俊颜稍稍一僵,抬手感受了一下水榭中的穿堂风,蹙了蹙眉,站起身来往前走了两步,一探身将轻若羽毛的小姑娘抱了起来,动作极其轻柔地调整了一下姿势,将小姑娘沉沉的头贴在他胸前,这才转过身,稳步朝水榭之外走去。
穿过连接水榭和岸边的石拱桥,再沿着湖走上一段路,很快就到了陆清晏平日里待得时间最长的书房。
他这书房和别人不同,也分为内外两间。外间就是普通的书房,靠墙放着许多书架子,床边放着一张案几,上面文房四宝一应俱全,边上除了油灯,还有一颗夜明珠,晚间能照的更亮些,免得熬夜处理事情时花了眼;里间也多是书架,只是靠着墙摆了一张软塌,上面简单地铺着锦被,供他临时休息——虽然实际上很多时候他忙于事务,便直接在书房将就一晚了,软塌边上还放着一个金丝楠木的大盒子,便是宛白时常嫌弃的那个“收破烂的箱子”。
陆清晏俯身将小姑娘轻轻地放在了软塌之上,轻柔地托起她的头,将枕头放在下面调整好位置,确保小姑娘不会落枕,又缓缓地给她盖上了一层薄薄的锦被。做完这一切,陆清晏才在软塌边上搭了个边儿坐了下来。
平日里总是亮晶晶好似乘着一汪秋水的大眼睛此时紧紧地闭着,长而浓密的睫毛搭在下眼睑处,甚至还有些微微的颤抖,小姑娘的呼吸均匀平缓,睡得依然很踏实。
陆清晏又看了她一会儿,想着自己该去前面账房看看这个月府上的账目了,却怎么也移不开视线,想着再看一会儿,就一小会儿,等今天过了,他又要忙着户部的案子去了。只是天不遂人愿,好像才没过多久,便有小厮急匆匆地踏进了书房,朝他比了比手势,说是账房那边请他过去。
陆清晏点了点头,挥手叫小厮退下了,回过头又看了崔舒钰一眼,轻声道:“你好好睡着,不要乱跑,我一会儿便回来。”
自然是没有人回应他的。
陆清晏也不在意,想了想,动作轻缓地俯下身,在崔舒钰凝脂一般莹白细腻的额头上印下了一吻,又将她的被角掖好,这才起身匆匆离去了。
崔舒钰在陆清晏的脚迈出书房的那一刹那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