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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听小陆讲那过去的故事(1 / 1)

回神一想,这“枭雄”二字却是正邪各为一半,到底是不如英雄悦耳动听,想必程秋绪的事迹虽然响亮,却也未必正派。

白少央便继续问道:“话说回来,小陆你究竟是如何得罪那‘红袖金剑’的?”

陆羡之长叹一声,道:“这事儿说来话长……”

林中黑蝉立刻冷冷道:“那就别说了。”

他话音一落,那原本缩在墙角的玉狸奴立刻出来冲着他怒叫一声,这漂亮的畜生似是通了灵性一般,知道他已经落败,特来他跟前耀武扬威一番。

林中黑蝉怒瞪花猫一眼,激得它寒毛倒立,龇牙咧嘴地倒退了几步,白少央便顺手抱过花猫,坐在了他的草铺子上,对着陆羡之含笑道:

“我瞧你还是说吧,这夜还长着,我和这蠢猫正好听你讲一番故事,黑蝉兄若是有什么异议,我也可以让你睡一觉,正好让你养一养神。”

他的话还没说完,林中黑蝉就紧紧地闭上了嘴。

睡觉有很多种含义,而白少央说的未必是字面上的那一种。

陆羡之也坐了下来,这故事一讲起来,他嘴边的笑就仿佛一阵风似的退了下去。他不笑的时候,面上便显得有些清清冷冷,一双眸子也仿佛在火光的映衬下中变得渺远而神秘起来。

原来那程秋绪在初入江湖时倒也是人品正派,一丝不苟,且不近女色,不喜奢华。

可他去赴“镇三山”郑灵均家三小姐的满月宴时,遇到了一位姑娘,从此一见钟情,一发不可收拾。

白少央立刻叹道:“一见钟情钟的往往不是情,而是脸。”

那姑娘若是生得歪瓜裂枣的,别说让程秋绪一见钟情了,只怕让他多看一眼都会让人嫌烦。这世道实在太过优待美人,优待得相貌普通的人都活得有些艰难了。

陆羡之清了清嗓子,继续讲了下去。

宴上男男女女众多,程秋绪想知道姑娘的芳名,又过于羞涩不敢言语,竟一路穿亭走巷地跟着那姑娘进了内闺,可姑娘进了房间之后,竟有个俊俏小生从她的闺房走了出来。

白少央愣了一会儿,忽然诧异道:“这姑娘竟是个男人假扮的?”

陆羡之诧异道:“你难道不该先想到男女私会这个可能吗?”

那程秋绪自是看得惊疑不定,便一路跟着那男人,不想被他发现了行踪,两人缠斗起来,程秋绪才发现这男子竟是百戏门的二头目——“翡翠白虎”徐蔚心。徐蔚心乔装成兖州刘家的小姐入了郑府,便是为了在宴上行刺。原来郑灵均与朝中显贵素有结交,还邀请奸相林辉正的侄子何连沙赴宴共赏,此人无恶不作,罪行罄竹难书,人人得而诛之。

这宴上高手众多,徐蔚心的行刺之举可谓是胆大包天,可程秋绪听罢不但未加劝阻,还热血上涌,打算与他一同行刺。

白少央淡淡道:“这些涌到他们脑子里的热血,迟早会变成他们眼里流下来的泪。”

故事讲到此处,他怀中的猫儿也仿佛听得专心致志一般。

陆羡之耸了耸肩道:“可人还是有些热血的好。”

一个人若从未热血,心就永远都是冷的,这样的人岂非可怜透顶?

那何连沙身边高手众多,程秋绪与徐蔚心自是行刺失败,侥幸逃出府去,也只得携手浪迹天涯,不过这两人一路上历经生死磨难,血都冻到过一会儿去,情谊自然也深得和那长江大河的水一样了。后来奸相倒台,林党遭了清算,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程徐二人的逃亡才算终结。重获自由之后,徐蔚心自然是为兄弟欢喜,可程秋绪却多了一重烦恼。

原来徐蔚心有个怪癖,闲时便喜作女子装扮,他扮起女人来容姿绝艳,如春花月娥一般,卸下女装却是英姿熠熠,神采飞扬,分明是个血性十足的汉子。

白少央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忽然道:“所以程秋绪的烦恼是他有个喜欢扮老娘们儿的兄弟?”

陆羡之却道:“他的烦恼可比这复杂多了。”

白少央道:“有多复杂?”

陆羡之道:“他发现自己对徐蔚心产生了不太一般的情愫。”

白少央淡淡道:“这听起来并不复杂。”

陆羡之道:“并不复杂?”

白少央苦笑道:“有些人喜欢捅破别人的窗户纸,有些人却偏偏喜欢做被捅破的那层纸,这是天性。”

陆羡之叹了口气道:“天性难变,我对此也并无偏见。可我说这有些复杂,是因为就连程秋绪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喜欢的是扮作女人的徐蔚心,还是平日男儿的徐蔚心。”

白少央的面色终于变得古怪了起来。

他看着陆羡之,几乎要憋不住面上的笑容。

他虽勉强憋住了笑,可神情看上去便似被人用榴莲滚过脸一般古怪。

原来程秋绪这倒霉蛋虽对徐蔚心动情,却不知自己究竟爱他的哪一面,若他爱的是兄弟的红妆扮相,那便是还爱着女人,若他更爱平日里的徐蔚心,那便是有分陶断袖之癖了。

林中黑蝉听到此处,也不由道:“连自己爱的是男人和女人都不清楚,此人当真算是可怜至极。”

这是他至今为止说的字数最多的一句话,多得连白少央都忍不住投去了一瞥。

陆羡之继续道:“但我接下来要讲的故事,叫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十三年前阴州等部闹了旱灾,朝廷赈灾不力,一时间阴州粮尽水绝,饿殍遍野。观音土、树皮、草根,甚至连鸟粪都是可争之物,因为后者往往还有未被消化的草子。灾荒之地易子而食之事屡见不鲜,有些难民甚至连刚埋下土的死尸都要掘开来啃啮几口。城郊还有专门吃人的野狗,有些难民饿得走不动路了,在地上躺着,嘴里还喘着口气呢,便被恶犬一爪子开肠破肚,吃将下去了。

徐蔚心不忍见此惨剧,便起了劫富济贫之心。他度过大劫,信心大涨,未及三思,便有了夜盗兴宁府的念头。

这兴宁府是南野富商尚煜的府邸,此人虽无官无爵,却富可敌国,南野小童有句歌谣说“南野尚家,一指遮天”说的便是这高门大户的尚家。传说尚府中珍宝无数,那鼎樽觯觥,屏插瓷盏,随意取上一件,便是平民小户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了。

陆羡之叹道:“兴宁府铜墙铁壁,防卫森严,若是昔日的‘盗山将军’谭沐儿出手,或许还有几分胜机。”

这“盗山将军”谭沐儿不仅轻功高超,还有以发丝解锁化鞘的神技。不过这盗山剥岭的诨号却取自他年轻时做的一件浑事儿。二十岁的谭沐儿为了劫富济贫,曾独上天乌山,欲盗一座北宋时的王公墓。那墓穴中有一“销金活水青铜锁”的机关与山势相连,他一开封动墓,活水迸出,山石因此滚落崩碎,幸而山下无人,未有伤亡,而谭沐儿也因此得了这盗山之名。

白少央淡淡道:“可惜那徐蔚心并没有‘盗山将军’的神技。”

徐蔚心穿墙越巷不在话下,但解锁化鞘的神技却是没有的,他触发机关时出了声响,被兴宁府中潜伏的几位高手擒下,而后被投入尚家私狱。徐蔚心入狱之后,被尚家人挑了大筋,穿了琵琶骨,彻底成了一废人。程秋绪本欲设法在外营救,然而徐蔚心脾性火爆,身在狱中仍是唾骂不休,便遭了活埋的酷刑。

听说埋他下去之前,尚家人先是拔了他的舌头,后以核桃与道符塞口。

这在前朝叫做“符压纸”,是处决犯人时作镇魂压煞之用,叫穷凶极恶的死囚到了地下做了鬼都喊不出个冤字。拔舌塞口之后,尚家人尤嫌不足,竟还给他套上一件妇人的衣裙,让他披头散发地填在土里,埋得只剩下半截头发出来。

徐蔚心生前有喜穿女装的怪癖,遭活埋之前却被人以妇人服侍羞辱,也不知死时是何感想。

白少央叹了口气道,“姓徐的到底也是个义士,尚家与他有何深仇大恨,竟使这般下作手段折辱一个好汉?”

陆羡之道:“那是因为徐蔚心深夜入府之后,见到尚家的小少爷欲非礼一个侍女,便顺道折了他的脖子,再去盗宝。”

“……”

白少央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把责难的话给咽了下去。

徐蔚心的死讯一传出来,程秋绪就失踪了好几个月,所以也就无人知晓他得知徐蔚心死状之后的反应。

世人只知尚家的少爷们去柳城游玩之时,遇上了穿着一身红衣而来的程秋绪。他只一人一剑,便击杀了来自群清逸水门,照金楼,小秀峰,孤山派,岁安阁,东墙会等十位护卫尚家的高手。

而尚家的四位少爷也如徐蔚心一般,先是被挑了身上大筋,再割了舌头,最后血流尽了才死。

说来讽刺,这四位少爷中的其中一位当初可是为徐蔚心求过情说过话的,但就连他也死在了程秋绪的剑下。

这几人死后,江湖上竟也无人惋惜痛恨,唯有拍手称快的。据说当日还有几个不知深浅的闲汉拿着馒头面点去蘸了尚家几位少爷的血来吃,说是用来去煞消邪,可见尚家跋扈多年,作恶已久,极为不得人心。

而柳城一战过后,红袖金剑自是天下闻名。

陆羡之叹道:“我听说程秋绪杀人的那天,岸上的绿柳也被尚家人的血染成了朱柳,想必这便是朱柳庄之名的来源吧。”

程秋绪自此一役之后性情大变,一改之前的平和正派,行事作风竟透出些不择手段的味道来。这十多年来,眼看他高楼平地起,眼看他愈发炙手可热,然而名望盛势之下,却是累累血债,污秽不堪。那强取豪夺,草菅人命的做派,竟是越来越靠近当年不可一世的尚家。

这世上有些人会变得越来越接近他们所憧憬之人,可还有些人只会越变越像他们所痛恨之人。

程秋绪在云州建了朱柳庄后,竟愈发思念死去的徐蔚心,到处派人买进仆从奴婢,但凡同徐蔚心有几分面貌上的相似,无论资质好坏,出身如何,通通买来收入庄中以解相思之苦。男仆让他想到平日的徐蔚心,女奴让他想到女装的徐蔚心,可惜这些人不过是形似而神不似。要想找个形神皆似的,还需得在别处费神。

他走的第一步臭棋,就是转而对良家子弟下手,比如那些与徐蔚心容貌相似,又气质接近的江湖男女。

陆羡之叹道:“听说当年‘碧沙小仙’付清枝,人称‘白羽金衣’的王越葭王公子,‘润花小箭’荣昭燕女侠等人,都被他派人掳进了朱柳庄里。”

这还是已经知道的,还未揭发的也不知有多少,朱柳庄外面看上去金碧堂皇,里面却多是见不得人的勾当。

白少央道:“我真不知是该说他的执念太深,还是该说他的为人太过猖狂。”

他虽未曾听过这些名字,但也知道这些人该是武林中的一代新秀,这程秋绪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些。

陆羡之冷笑道:“他倒也有些本事,听说那男男女女,无论性子如何刚烈,只消被他掳进去调/教几日,便被迷了心窍一般地唯命是从了,家人若是来要人,他们反而不肯走了。”

白少央道:“也许这些人是受了威胁,所以不肯走。”

陆羡之叹了一口气才道:“我见程秋绪方知这欲念深种的可怕。爱欲若不加以节制,便能叫人蒙了双眼,失了神智。”

白少央道:“用怀念一个人的名义去折磨其他人,这不叫爱人,而叫爱己。他若真爱徐蔚心,便该秉承他的遗志,而不是往他的坟上泼一桶屎”

依这翡翠白虎的火爆脾气,若是知道程秋绪以怀念自己的名义去作恶,只怕要气得从棺材里蹦出来。

陆羡之点头道:“我之所以得罪了这人,是因为碰巧撞见他的手下要对‘奢月娘子’萧月练下手。我不但救了奢月娘子,而且还废了跟随他多年的一个得力部下。”

白少央道:“可你对当年的详情,是如何知道得这般清楚的?”

陆羡之微笑道:“你若想对付一个人,难道不该把他的底细都查个清清楚楚的?”

白少央也笑了,道:“进攻是最好的防御,要想不让他杀了你,最好先想法子杀了他。”

陆羡之目光闪动道:“想杀他的人从来都不缺,所以加上我一个也无妨。”

白少央笑道:“你这句话却说错了。”

陆羡之道:“哪里错了?”

白少央微笑道:“不是加上你一个,而是加上你和我两个。”

陆羡之一愣,然后忽然咧嘴大笑起来。

他笑得依旧毫无风度,可白少央只觉得他脸上的褶子都顺眼了很多。

因为他之前笑得很像是庄稼汉,现在笑得更像是隔壁老王家的傻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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