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人死了,但他们却仍活在人的心间、唇上,乃至眼前、耳边。
死者的姓名一旦被生者以祭奠的形式重现人间,便仿佛带上了一种特殊的魅力。这魅力使得平凡的字眼化成了一道符咒,顷刻间便能唤起人们对那人最直接而清晰的记忆。
程秋绪被押往盛京的那一天,白少央、陆羡之还有曲瑶发等人在龙阅风、柏望峰、沈挽真的墓前各自上了几炷香。
云州酒馆小聚时,这八人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样子还尽在眼前,可等静海真珠阁一战时,却是死的死、叛的叛、伤的伤,如猎物一般被人围追捕杀。
这死去的四人里,有人英明一世却糊涂一时,更有人高风亮节却晚节不保,还有人一腔热血却死于小人之手。可他们若是能顺利活下来,瞧瞧程秋绪废去武功之后生不如死的样子,不知该有多美妙。
白少央面上悲凄,底下却是空空荡荡一片。
陆羡之面上空白,底下却是波涛汹涌一团。
郭暖律倒是表里如一,眼底和心底皆是一片看不到岸的死水,只有在扫到沈挽真的墓碑时,他这潭死水才会漾出些微澜来。
曲瑶发和赵燕臣倒是都来了,可惜纪玉书倒是从始至终都没有露面,白少央只知他被活着救出,没受什么重伤,别的便一概不知了。
不过依着这人心高气傲的性子,被白少央见过那样羞辱难堪的模样,只怕是死也不肯出来见他了。
而赵燕臣倒是做了个意外之举。
他上完三人的香后,便到另外一个小土堆上插了一炷香。
曲瑶发奇异道:“这无名墓是谁的?”
赵燕臣面色微沉道:“是黄首阳的。”
曲瑶发柳眉一蹙道:“你怎么把这人的坟墓也搬来了?”
赵燕臣只道:“他的尸身和柏前辈等人一样被人扔在了乱葬岗。我知道以后,索性托人把他们的遗体一块儿挪了过来。”
黄首阳死前似是想掏出什么东西给他,但赵燕臣疑心有诈,故一箭惊花要了他的性命。
然而待他上前查探时,却发现黄首阳藏在的胸口是一块残缺的地图。
这地图并没多少有价值的信息,只是在某个方位画了个叉。
赵燕臣猜测这可能是关押他孙女的地方,但白少央也看了一看,记在了心里,与陆羡之得来的情报进行比对过后,才决定在那天晚上采取行动。
而赵燕臣也是凭着这份残缺地图的指引,带着众好汉搜到了软禁曲瑶发的一处高阁。
也许黄首阳也曾想过独闯朱柳庄,凭一人之力救出他那小孙女,可惜他或许是被程秋绪发觉之后,受了一重又一重的威胁,反倒不敢轻举妄动了。
听完这话之后,曲瑶发面上的神情也微妙得好似一抹天色未暗时的月光。
陆羡之痛惜之余,又忍不住道:“那为何没有墓碑呢?”
赵燕臣眼一闭,头一低,哀声道:“我本来是想救出他的孙女之后,让她去选个墓碑的,可惜……我还是没能救到她。”
陆羡之心底一颤道:“难道你赶去的时候,她已经被折磨得断气了?”
赵燕臣却摇了摇头,面容哀凄道:“听擒下的庄丁说,她在咱们刺杀程秋绪之前就已经自杀了,只是程秋绪一直瞒着黄首阳罢了。”
陆羡之骇然道:“怎……怎会……”
难道黄首阳至始至终,都是为了一个死人而战?
那他的背友弃义,他的痛苦纠结,岂不都成了一场笑话?
赵燕臣喟然一叹道:“如今他节义双失,毁誉参半,就连能守墓的孙女也没了,只有我这陌路人才能替他上香立碑。若放在静海真珠阁一战之前,又有谁能想到?”
他的叹息仿佛渗入了风中,被这深秋的凄风带着,掠过了在城郊的黄树红叶,经过了曲桥小道,翻过了朱柳庄带血的残墙断瓦,抵到了这片不祥之地的核心。
这凄风九转九绕,又被曲曲折折地带了回来,这一来便吹得草泛黄,人生悲,刮得墓土暗如铁,天色沉无边。
故大家再作一番感慨之后,便各自一谢,就此别过。
曲瑶发与赵燕臣打算一同去陪着还在复原手筋的荣昭燕,而陆羡之和郭暖律则是准备陪着白少央一起前往盛京。
玉狸奴之前被寄养在一户饭馆处,白少央去要的时候,那饭馆的江老板竟还有些不舍了,左抱抱右揉揉,跟揉面搓衣一样按了半天,才肯松手。
这江老板爱猫成痴,光在自家后院就养着猫妻猫妾数十只,而且养的皆是云州的古种,如“金眼抱月猫”、“花斑五色虬”、“月照小白虎”、“青脊金线豹”之类的珍惜猫种,取上百金都未必能换来一只。
可他家收遍云州古种,却唯独没有像玉狸奴这样的“玉斑唤雪猫”。故此白少央将玉狸奴交给他照管的时候,他是两眼放着光,双腿打着颤,像是得了一笔天大的横财似的。
可白少央那时仍有些不放心,便对玉狸奴千叮咛万嘱咐,只是这翻来覆去都是一些颠三倒四的疯话,比如什么“江老板后宫猫丽三千,你定要谨慎小心”,再比如“玉狸奴乖宝贝,切记集宠于一身,亦是集怨于一身,莫要与其他猫妾争风吃醋”。
玉狸奴只是个不懂人事的漂亮畜生,白少央却把这肥猫当人一样教训叮嘱,倒是看得陆羡之面上一愣一愣,说得郭暖律眉头挑了又挑。
如今这玉狸奴回到白少央手中,竟是养得油光水滑,比过去还肥了一圈,掂在手里和个小狗似的。
陆羡之看得连连皱眉,抱着玉狸奴抖了又抖,恨不得把这蠢猫身上的肥肉都给抖掉。白少央却笑得十分得意,他看到玉狸奴在群猫中游走数十日,没添一道疤,没多一点伤,面上也跟着添了几分光彩。
这三人接了玉狸奴之后,便去托着群清逸水门的关系,租了辆大船,顺着水路朝盛京而去。不过租船之时,他们却“正巧”碰上了叶深浅、王越葭、解青衣等人,所以也就一同去了。
这水路要走三天三夜,一路上大家一起吃肉咀果,同塌而眠,时而说说笑笑,时而一曲高歌,掰掰手腕,喝喝陈酒,不知比之前快活多少。
陆羡之自出江湖之后,从未与这么多意气相投的朋友一同好过,即便是掰手腕输了,斗酒醉了,被罚去翻三百个跟斗,那也是甜甜蜜蜜,舒舒爽爽的。这几日下来,他只觉得一扫颓气和悲息,一颗心都要插上双翼飞了起来。郭暖律在一旁见着他快活,面上的轮廓也柔和了一些。
王越葭和解青衣虽是以朋友相称,可每日起来,解青衣都忍不住替他打点妥帖,做些洗脚、换衣等仆役才做的活计。这本是他一年以来日日夜夜都在做的,早已成了比习惯更刻骨铭心的事儿,可如今做来,却被王越葭面红耳赤地说了好几次。
然而解青衣每次都是诚恳认错,坚决不改,这一日说了要改,第二日还依样做来,然后一声声“恩公”压下来,倒让王越葭面上发臊,心底发虚。他最后只好以搬到叶深浅那厢来威胁,才叫解青衣改了这要命的习惯。
叶深浅和白少央分到了一厢住,却时常促膝长谈到深夜,从各地见闻聊到对名侠名士的看法,从各路外功品评到了内功心法,再从三流门派说到了一流的大帮。
白少央如饥似渴地从叶深浅身上吸取着对新一代江湖人的知识,吸到最后,他只觉得这人是个会说会走的万卷藏书。
叶深浅也觉得他年纪虽小,却比他更知晓许多陈年旧闻,因此听得也是津津有味。这两人从各地风情说到朝局变化,一时之间交流起对近来变法的想法来,叶深浅却大感遇到知音,变得兴奋无比。
他说到江湖格局时,还算是谨慎克制,可一谈到这朝局变幻,那老成自重之像便一扫而空,时而捶胸顿足,时而唾沫星子乱飞,看上去分明是个喜欢指点江山的热血青年,看得白少央都一愣一愣的。
说到后来,叶深浅竟十分可惜道:“我若早些遇着你,也就不会把话闷在肚子里这么些年了。”
白少央奇异道:“难道你就不能同别人说?”
其实叶深浅若早些遇见他,看到的还未必是现在这个白少央。
叶深浅苦笑道:“能和我谈江湖事的人不喜欢朝廷的那些龌龊事儿,可能谈朝中事的人又往往瞧不上我。你是第一个与我事事可谈,事事能谈的人。”
白少央笑道:“既然事事皆可谈,那还不接着谈?”
他只觉得一与对方聊起来,就仿佛能忘记许多不快的事情,就连这几日之间的隔阂也消了不少。
叶深浅虽说事事可谈,可到底还是知晓分寸。无论他聊到哪里,都不会真正试探白少央的过去。对方既然能显出尊重和诚意,白少央自然也乐得做一回真君子。
可聊来聊去,他竟发现这人有着使不完的精力,竟是谈上一整晚都不嫌口干舌燥。
说到天快明时,白少央已困得眼皮子直翻,恨不得立刻就睡,叶深浅却像是被人砸了脑袋似的,恨不得再和他说到中午。
白少央恨不得踢他几脚,可眼见外面人影晃动,便随口说了个借口走了出去,可他回过身时,却见叶深浅仍缩在被窝里恋恋不舍地瞅着他,直瞅得白少央脚下一个趔趄。
白少央到了外面,才发现站在木板上眺望黎明的人是郭暖律,而陆羡之翻跟斗翻得太累,干脆躺倒在地呼呼睡着了。
白少央看得笑了一笑,只觉得这人仿佛永远都长不大似的,可看郭暖律守在他身边的样子,心中又是一暖,便上前站到了他的身边,道:“怎么站在这儿吹冷风?”
郭暖律淡淡道:“站在这儿吹冷风,也好过睡在里面听枕头风。”
他似乎很喜欢看这大江大河,仿佛看上一辈子也看不够似的。
白少央只苦笑道:“我们说话的声音真的那么大?”
郭暖律面无表情道:“你说呢?”
白少央却狡黠一笑道:“其实朱柳庄一战后,还有位杨决杨侯爷特地来寻我,说是想找一个叫小绿的丫鬟,你猜我对他说了什么?”
郭暖律冷笑:“你说什么又与我何干?”
白少央只笑盈盈道:“其实我什么都没说,我只说这位小绿姑娘与你关系匪浅,他若是想寻小绿,必得先找到你。”
郭暖律冷冷道:“他找到我又能怎样?”
白少央只笑道:“也不怎样,只是解铃还须系铃人,这误会还是由你亲自解开比较合适。”
郭暖律冷笑道:“你倒是会讲大道理。”
白少央笑道:“我讲的大道理人人都爱听,你难道就不爱?”
郭暖律只道:“你是不是忘了之前答应了我什么?”
白少央却叹道:“我可没忘,只不过……”
郭暖律淡淡道:“只不过你想耍赖?”
白少央笑道:“只不过你有没有听过赵子龙十八枪?”
郭暖律道:“听过。”
白少央道:“赵子龙十八枪是一门重技巧,轻力道的枪法。平常人练上几个月,看上去就和练上十多年的老行家一样,可一与高手过招,立刻就要露陷。我这剑法也是和这枪法一样的。”
郭暖律敛眉道:“你这剑法练了多久?”
白少央苦笑道:“不过一月有余。”
郭暖律目光奇异道:“不过一月有余,就能达到如此地步?”
白少央却道:“可若真碰上剑道高手,只怕还是要吃亏。”
郭暖律道:“那你要花上几年时间来练剑?”
白少央点了点头道:“我至少需要三年,才能把这剑法练出十成功效来。”
郭暖律却微微一笑道:“我可以等你,但不要三年,而是四年。”
白少央好奇道:“为何是四年?”
郭暖律淡淡道:“三年后我要去与一人决斗,他和我约的决斗在先,而你和我约的比试在后,你既然要把比试延后,那就等我和他决斗之后,再和我比试。”
白少央笑道:“你若赢了那人,是不是得更进一层楼?那我可就吃亏了。”
郭暖律却霍然转身看向他,然后说了一句令人生出鸡皮疙瘩的话。
“你也许根本就吃不到亏。”
白少央眉头一扬,暗觉不妙道:“你说清楚点,那决斗是怎么回事?”
郭暖律只冷冷道:“我若对上那人的剑,十有□□是我死,只有一两线生机在这曲水剑上。”
他顿了一顿,又沉声道:“我若败了,我希望你和小陆能把我的尸身火化掉,再把骨灰撒到大江大河上。”
白少央却是听得一脸骇然,面上半点血色也没有留下。
他与郭暖律相处的这些日子以来,只见过他一身煞气灭掉别人的威风,从未见过他如此灭自己的威风的。
可郭暖律说这话的时候,却是一点颓然丧气都没有,完全是用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在交代后事。瞧他的样子,好像一点也不觉得败给那人是件可耻的事儿,反倒觉得死在那人剑下是个好归宿似的。
白少央细细一想,几乎想得从眉心冷到了脚底,忍不住上前道:“那人究竟是谁?你剑法如今高明,怎会只有一两线生机?”
郭暖律刚要说话,却听得陆羡之打了个嗝,从地上幽幽醒转过来道:“你们这是要洒谁的骨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