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韩绽抱得心满意足,终于打算放开白少央的时候,他却发现这少年的面色涨得通红。
到了此时此刻,韩绽仿佛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似乎抱得有点紧了,连忙一把松开,退开两步。
眼见白少央面无表情地揉了揉自己的臂膀,韩绽忍不住面上一窘,然后假装若无其事地去拍了拍他的肩,话锋一转道:“好孩子,你怎么到盛京城来了?”
白少央只笑道:“我来盛京自然是找叔叔的。许久不见叔叔,我实在想念得紧。”
他面上是笑若春风,心底倒也在笑。
不过不是春风一笑,而是刀锋般的冷笑。
韩绽看着他酷似连别花的容颜,听着他诉说思念之语,心田舒爽得似是刚刚浇灌过清泉一般。
但不管心中如何舒爽,他面上还是语重心长道:“若是单单为了找我,你却来得不该,若是为了闯一闯这江湖,那倒是来得不错。”
白少央笑道:“这寻人和闯江湖本就不算冲突,我寻叔叔的这一路上,倒也结交了不少朋友。”
说完这“朋友”两字,他便目光轻轻一转,转到了笑如智障的陆羡之和眸如冷星的郭暖律身上。等韩绽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的时候,白少央再添油加醋地介绍了几句,就差把陆羡之和郭暖律夸成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英雄少年了。
韩绽细细打量了一番陆羡之和郭暖律,越打量越是欢喜,仿佛比自己交上几个朋友还要高兴。
高兴到最后,他便忍不住冲着白少央道:“你交朋友的眼光着实不错,这倒与和我当年有几分相似。”
一说起当年,韩绽似是想到了哪位故人似的,眉宇之间便浮现出了一层沧桑之色,连带着原本欢喜的面容也沉重了不少。
这匆匆岁月虽是磨不钝他的刀,打不退他的脚步,却也在他的心上留下了几道或大或小的伤口。他平时能把这些伤口捂得严严实实,但一旦被人悄悄掀开一角,这剩下的伤疤也就盖不住、掩不上了。
白少央心头一沉,便拉过韩绽的手,缓缓道:“好不容易才能与叔叔重逢,不如咱们寻个客栈住下,好好喝一杯酒吧。”
韩绽这才如梦初醒一般,道:“此地虽是天子脚下,却也是江湖中鱼龙混杂之地,刚才你的朋友与我相斗,只怕早已被有心人给记在心里。寻常的客栈酒家只怕都是不能再去的了。”
白少央道:“那依叔叔的意思是?”
韩绽道:“我有位朋友住在此处,你们随我来吧。”
白少央以为他说的朋友也会是一位江湖人士,却不料等韩绽带他们穿街走巷,躲过好几个帮派的营盘后,他才发现韩绽要带他们来的是一个面铺。
这面铺修得也不大,牌匾也有些破落,可开面铺的李老板为人却很好,时常把客人吃剩下的面食施舍一些给乞丐流民。他平时也时常借点小钱给街坊们用用,故在周遭邻坊之间也积了一点善名。
而韩绽这两个月来就借宿在这小小的面铺,平日里帮着杀点鸡鸭、砍些肉菜,闲着没事儿就乔装打扮一番,去街上转一转,听听茶馆的说书人讲讲最近发生的新鲜事儿。
白少央似乎完全无法想象韩绽拿着那把无所不能的魔刀去杀鸡的场景,以至于听得一愣一愣的,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韩绽在瞅着他。
而在他呆愣的那一会儿,陆羡之便见缝插针似的凑了上去,问了韩绽好些个问题。
他倒是个天生的豁达人,走到哪里都能交上朋友,而且这些朋友还大都爱他爱得要死,比如他身边的白少央和郭暖律。
这样的天赋倒让白少央有些羡慕,毕竟前世的张朝宗若想交朋友结人脉,都得拿着实实在在的恩惠去换。他若光靠嘴皮子去交朋友,最后总会和这些朋友疏离开来,或是干脆一拍两散。
不过白少央虽然在发愣,却也没忘了韩绽来盛京的目的。
他来是为了付雨鸿,而付雨鸿一定会在赤霞山庄庄主罗春暮的五十大寿上现身。
可如今离这罗庄主的五十大寿还有一段时日,所以韩绽便在此休憩,白少央也陪着他一道窝在这不大不小的面铺里。
韩绽嘴上是不愿白少央千里迢迢来寻他,可一转头却很积极地要和白少央挤在一个屋子里。这美名其曰是照顾晚辈,实际是要如何,自然只有他自己清楚。
白少央似也乐得和他亲近,连着数日都和他睡到一个被窝里。
他夜间和韩绽相谈甚欢,白天则在后院里花上与韩绽比刀切磋,看上去简直惬意得如神仙一般。
可惜无论他如何套话,韩绽都和打太极一样地把当年的泄密之人给掩过去,半点口风都不肯透露。
这汉子看着直言直语,打起机锋来却是一套接着一套,实在叫白少央恼恨得紧。
仔细一想,若韩绽为人当真是直肠直性,当初和张朝宗一战时又怎会用上那样狡诈的招数?
不过韩绽虽然在旧事上不愿多说,但在指教起白少央的刀法时倒是倾囊相授,半点都不肯藏私,倒叫白少央这几日进步飞快。
然而白少央越是受教,就越是明白自己和韩绽在刀法上的差距。
他的刀法胜在一朝爆发,锐不可当,势不可摧,然而攻势有余而防守不足。
因为这样的刀法既不给对方留余地,也不给自己留余地,拼的就是快和狠。
而一旦遇上同样速度或者善于防守的绝顶高手,形势对他就会大大不利。
只因白少央的年纪还是太轻,只能以快制胜,一旦这速度失去了优势,就只能拼持久之战了,而他的内力还远远算不上深厚,一旦时间拖长,就有可能内力耗尽而败。
而韩绽恰恰便是白少央最讨厌的那种攻防兼备、内力深厚的绝顶高手。
要想胜过此人,他就必须另辟蹊径,开出一道崭新的大道来。
若是白少央仍待在韩绽画下的圈子里,那无论如何用刀,都只是原地踏步罢了。
一想到此处,他便更加努力地向着韩绽请教,然后和郭陆二人日夜切磋。
而在韩绽的监督之下,他日日夜夜都戴着良善少年的假面具,半点也不敢露出属于张朝宗的痕迹,说话做事间也绵软克制了不少,简直如个乖宝宝一样,倒是叫陆羡之在一旁看得啧啧称奇。
然而在内心深处,白少央还是更想找个无人的地方好好练练前世的功夫。
这件事他现在做不到,但是将来总能做到,而且能做得让所有人都惊叹。
在面铺里窝了几天之后,白少央还是忍不住拉着陆羡之一块儿去上了街,郭暖律则留在家里同韩绽继续切磋。
他去的第一站是金楠茶馆,那里面有着盛京最好的说书人,也有着盛京最好的一帮听众,这些人比别处的听众更懂得何时该掌声如雷,何时该安静如鸡。
然而白少央去的第一天,听到的内容却是这样的。
“那白少央虽年方十六,却是天生一条好汉,此人身高八尺,腰大十围,着实是虎背熊腰,姿容雄毅。他臂力过人,使起一把玄铁大刀来无人可挡……”
白少央一脸沉重地坐在椅子上,仿佛被“虎背熊腰”这四个字给砸得有些黑了脸。
他转头看向陆羡之,却见他憋笑憋得连肩膀都抖得不停,一双清清明明的眸子也弯成了两片充满恶意的新月。
白少央眉梢微微一动,便迸出一道闪电般狰狞的青筋来。
他正打算拉着陆羡之离开,却听观众们掌声如雷,说书人兴致一起,更加神采飞扬道:
“那陆羡之年长白少央几岁,也是形容奇异的一名好汉。听说他是天生的方下颏、三角眼,且腿长过人,指骨奇长……”
白少央一听“方下颏、三角眼”这六个字,才体会到了憋笑的痛苦。
他心底一乐,眼睛一瞥,却见陆羡之看上去如被人打了一巴掌,面上黑里掺着白,白里掺着青,竟有些配得上“形容奇异”这四个字。
那说书人又接着道:“那郭暖律倒是生得身材矮小,面如黑炭,若额间画上一枚新月,便有几分宋时包公的风采了。”
他看似漫不经心地这么一说,却让底下的听众们哄堂大笑,有些竟还笑得绝倒在地,半天都爬不起来。
陆羡之却有些想上去给这人泼一杯热茶了,因为郭暖律只是面上有点黑,身上却很白,而且他本人不算特别高大,但也绝对不矮。
他可以让人取笑自己,但却绝不能让人取笑他的朋友。
白少央却一把拉住了他,对着他摇了摇头,示意他继续听下去。
按理说这各地的说书人都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即便消息有些谬误,也不该差上这么多。
所以白少央倒是想继续听下去,也许听着听着就能听出些门道来。
那说书人在形容他们的相貌时倒是做足了妖,然而说道静海真珠阁一战时,却是安分了许多,用词也克制了不少,倒是把听众们的心都给吊起来了。他说到黄首阳偷袭柏望峰时,便有一腰间带刀的小青年气得站了起来,他说到沈挽真死在郭暖律怀中时,还有一位老人在暗中拭泪。
可是这长须白面的说书人说到朱柳庄一战时,却又似是画风一转,话语间带上了几分揶揄的气息。
“这白少央和陆羡之混入朱柳庄之时,却未曾带着郭暖律一块儿去,而是带了位姑娘。”
他这一说,底下立刻有好事之徒问道:“这样的虎狼之穴,怎么能带一位姑娘去在?”
说书人轻轻一笑道:“带姑娘入淫窟确为不妥,可这位姑娘却与寻常女子不同,她既是姿容绝艳,也是剑法高明,可以一人敌百人。”
他这话音一落,白少央便听得面色古怪起来,陆羡之却笑得快要缩成一团了。
说书人的关子卖得极好,底下便有人不耐道:“这姑娘究竟是谁?莫非是哪位剑法大家的高徒?”
说书人却叹道:“这姑娘叫做小绿,姓氏不为人知,来路也不甚明朗,不过她却是一等一的女中豪杰。话说这小绿姑娘潜入庄内之后,在里应外合之际,还与那清阳侯杨决杨侯爷生了一段露水姻缘。可惜小绿姑娘早已心属郭暖律,只愿为他持节守贞,杨侯爷不忍横刀夺爱,只得黯然离去。”
众人听得正唏嘘不已,白少央却差点跌到桌子底下去。
陆羡之也呆愣在原地,活像是被一颗天上坠下的流星砸中了脸。
这些乱七八糟的消息是从哪里来的!?
他们两个的反应自然引起了某些人的注意。
而其中一个青年便干脆坐到了他们的身边,冲着他们微微一笑道:“两位兄台怎么听得如此激动?莫不是头一次来这金楠茶馆?”
白少央抬眼看去,却见来人是一位锦衣华服的俊秀公子,当即便整了整衣服,轻轻一笑道:“我等初来盛京,一路上消息闭塞,还不知江湖上已出了像白少央这样了不起的年轻俊才。”
他做别的事儿不乐意,夸起自己来却是一千个一万个的乐意。
陆羡之听得忍俊不禁,那俊秀公子便感慨道:“这天下的年轻俊才是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可惜我却一个都结交不上,实在是可惜得紧。”
白少央笑道:“公子一表人才,怎会怕结交不上人才?”
俊秀公子却苦笑道:“这人才都在天南与地北,我却偏偏常住盛京,怎能结交得上?”
白少央随口胡编道:“在下姓张名宗,做的是药材生意,此番是初来盛京,敢问公子高姓大名?”
俊秀公子笑道:“在下顾鸿欢。”
他这话一落地,旁边就有几个小混混似的人物冲着白少央等人咧嘴笑道:“这位顾爷用的是直刀,说的是直话,做的也是直来直往的善事儿,号称‘盛京第一直男’,你们但凡有什么难处,就有话直说。他心情一好,说不定会直接帮你们解决。”
小混混们说得正欢,顾鸿欢却狠狠瞪了他们一眼,这几人才收了嘴,灭了气焰,不敢再造次起来。这人看着似是个光鲜亮丽的纨绔子弟,却也在盛京的地头上有些名望,想必也是有些功夫在身的。
陆羡之心中一转,面上笑道:“这盛京第一直男的名号倒是有趣得很。”
顾鸿欢只笑道:“我不过做了一点微不足道的事儿,这些人却偏偏要记在心里,到处嚷嚷,实在叫人头疼得很。”
他嘴上谦虚得很,眼里却很是享受。
看着他的神色,白少央不由得想起了那些官老爷们的风采。
他随即双眉一挑,冲着顾鸿欢露出一丝清浅如水般的微笑。
“顾公子既是直人,不知是否能有话直说?”
顾鸿欢笑道:“我现在不就是在有话直说么?”
白少央却端起茶杯,不急不缓道:“我们一进这茶馆的门,顾公子的人就已经在盯着我和我的朋友了。所以顾公子,明人不说暗话,你是想和我做朋友,还是想和我谈谈生意?”
他这么直接了当地一说,倒是让顾鸿欢面上一喜。
他凝眸看着白少央,缓缓道:“我既不想与你做朋友,也不想同你谈生意。”
这位号称有话直说的“盛京第一直男”忽然顿了一顿,然后用一种真挚无比的语气说道:
“我只是想睡你而已。”
话音一落,白少央立时捏爆了手中的茶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