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羡之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胸口的伤已经被简单处理过,而身边的人却是姜秀桃。
她一见陆羡之醒过来,两道秀眉就如燕翅一般扬起,面上也染上了一重欣然之色。
陆羡之立刻强撑起身体问道:“姜姐姐怎么从禁地里出来了?”
他这一坐起,伤处便如被刀子割了一片肉下来似的疼,逼得他面上的线条都扭成了一团。
姜秀桃苦笑道:“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我能不出来看看么?”
陆羡之讪笑几分,又疑惑道:“你是出来了,那吴前辈是不是也一起跟来了?”
若是吴醒真能够出来一战,那或许就能力挽狂澜,使宴上众侠士转危为安了。
姜秀桃无奈地扬了扬眉,目光指向了旁边的一棵柳树。
陆羡之心领神会,立刻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却那柳树下正睡着一个人。
他定睛一看,发现那人竟是郭暖律的师父吴醒真。
吴醒真睡着的时候还打着轻轻的呼噜,仿佛天塌下来都不会把他给吵醒一样。他那张娃娃脸也似被斑驳的树影给覆住,只见柔和之色,瞧不出半点锋锐。
姜秀桃道:“陆少侠能不能先说说你自己?是展眉伤了你?”
展眉的尸体就在旁边,她这么推测也是合情合理。
陆羡之点头道:“我这伤口也是姜姐姐包扎的?”
姜秀桃却道:“我来的时候,你的伤口已经被人包好了。”
陆羡之诧异道:“你说什么?”
姜秀桃目光莹然一闪道:“我也觉得奇怪,但的确有人先我一步救了你。”
陆羡之心中一动,侧首望去,只见从湖边到他这里有一串明显的脚印,显然是有人自湖中而出,拔出那把不知是否有毒的小刀,再拿布条扎住了他的伤口以止住出血。
救他的人……难道会是他刚刚放过的封春子?
陆羡之唇角一扬,面上忽地绽出一道极暖极亮的笑容。
暮光照在他面上,仿佛在他身上镀了层薄薄的金似的。
谁说心软只会害人害己,误人误事?
给别人留点余地,难道不也是给自己一线生机?
——宴中——
不过韩纵却似乎一点生机都不愿给韩叶白三人留。
他第一个出手相袭的人便是叶深浅。
这人看着面色惨白,显是余毒未清,第一个撂倒他显然是最明智的抉择。
所以他无视了白少央的剑,忽略了韩绽的刀,只一心一意地对着叶深浅。
虽说他们三个都不在巅峰状态,可这人能在三位高手围攻之下游刃有余,也算是一位罕见的高手了。
白少央担心他会伤到叶深浅,手中之剑越发如狂风骤雨一般。
可他很快就发现韩纵似乎算错了步骤,也料错了叶深浅的功夫。
因为叶深浅这人听着是没什么大名头,却有一身独步天下的轻功。
每次韩纵都只差那么一点,就能在他身上翻起一道伤,刺进一两分。
可又不知怎的,他每次都让这人侥幸逃了过去。所以任凭这刀光如何笼罩,刀锋都只是险险地掠过他的衣角,擦过他的发丝,伤不到他的皮肉分毫。
而这还是他中了毒的结果。
若是他在不中毒时全力发挥,那该是多么可怕的情形?
想到此处,韩纵反而笑得无比兴奋。
兴奋的是他一次性要杀三位高手,在武道之上攀上另外一座高峰。
杀死韩绽是有些可惜,可杀死白少央和叶深浅这两人倒是极为有趣。
典彩儿虽然受了叶深浅一掌,但却仍奋战不息,竟和一旁的王越葭斗了起来。
罗知夏虽斗杀了卓挺之,但也受了不轻的伤,已是不能再战的了。
所以宴上能战的人只有这三人,只要他能将这三人除去,他们一行人计划就依旧能够实行。
而他虽是一头孤狼,却能越战越勇。
所以三方围攻之下,他的刀反而是越来越快,越来越猛。
白少央心有顾忌,是以手中的剑还没有他的刀快。
韩绽为白少央耗去了大半内力,出刀也只会越来越慢。
这三人看着来势汹汹,却都是强弩之末,这最后的赢家仍然是他。
就在这形势急转直下之时,叶深浅忽然做了一件几近疯狂之事。
他一个后仰躲过一刀,然后忽在一瞬间出了两掌。
他这两掌却不是打在韩纵的手腕上,而是打在这把无坚不摧的刀上的。
他难道是想用肉掌打碎这把钢刀?
白少央看不明白,更加想不明白。
可他却忽然心一沉,脸色如上了一层蜡般惨白无比。
因为韩纵没有躲过他的前面两掌,却在他第三掌来时,手腕一转,刀光一翻,便在叶深浅的手掌上翻开了一道血痕。
这一刀翻在他的手上,却好似是刺进白少央的胸膛一样,刺得他几乎站立不稳。
他再不肯去计较什么身份问题,只右臂一旋,发力于腕,崩于剑尖,如瀚海出清光一般刺向韩纵。
韩纵一刀回撩,他却身子急急一低,剑尖一转。
这一剑不对刀,不刺胸,专刺韩纵的肘部。
韩纵若不顾一切地砍下去,必会肘骨穿断,废了一条臂膀。
可他若能舍了臂膀一刀下去,白少央轻则重伤,重则立死。
若是重伤,那就算还了韩绽刚刚的恩情了。
若是立死,那他就去阎王殿闹个天翻地覆,看那判官敢不敢再留他下来。
韩纵被他同归于尽的气势骇得一刀回手,可那刀锋如秋叶般轻轻一转,却又转了回来。
但他的刀快,白少央的剑也不算慢。
不但不慢,而且还可以算是他这辈子出的最快的一剑。
他如灌了铅一般往下猛地一沉,用剑在地上一点,急速一个旋身,避开刀锋刀芒,一刺便刺进了韩纵的腰腹。
可韩纵的刀也已如风如雷一般砍在了他肩上的伤处,这伤上加伤,几乎痛得他头晕目眩,面如金纸。
可这钻心之痛都是值得的。
只要这一剑能拖慢韩纵的速度,让韩绽有可趁之机,那就都值得了。
这迅疾无比的一剑一刀几乎看得周围的人心惊肉跳,连个大气都不敢喘。
顾云瞰瞧得眼皮子一颤,近乎喃喃道:“我没有看错吧?”
曾必潮面色沉重道:“你没有看错,那少年使的那一招是‘少微十三式’中的一招‘低枝映月’。”
可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究竟和张朝宗是什么关系?
为何他先是使出张朝宗的成名绝技锦衣绣罗掌,再是使出对方的自创剑法“少微十三式”?
疑惑的人不止是他们,还有看出门道来的另外几位江湖老人们。
可正在他们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姜秀桃却翻了墙跑了进来。
她来得无声无息,却像是一股清流注入这片污秽的血海,登时叫人们舒了一口气。
不过她倒不是一个人来的,而是背着另外一个人来的。
她背着的自然是吴醒真。
然而吴醒真还在呼呼大睡,姜秀桃也只好把他轻轻放在椅子上,然后才检查起众人的伤势来。
然而此刻的韩绽却是一颗心如浇了铁水似的,痛得连骨肉都要融化。
因为白少央收剑之时,韩纵竟仍余力不减,蹴起一脚踢在了白少央胸骨上,直把他踢出七尺之外,翻桌倒椅地滚在地上。
叶深浅不顾伤痛,疯了一般地捧了一手的血奔到他身边,韩绽本就心头狂跳,再瞅到白少央吐出的一地触目惊心的血迹之后,只觉得身上的血仿佛都要沸了。
他已看不见这天与地,瞧不清这人与鬼,满眼只有那怵人的血。
他只能出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发动全部内息去砍下这一刀。
他已顾不得后果,顾不了生死,只能将全身的锋芒,一生的气运都赌在这一刀上。
这惊天动地的一刀过后,韩绽就再也没有退路。
所以他绝对不能给韩纵留下一丝活路。
然而韩纵回头便是一刀。
他知道韩绽这一刀势不可挡,力破千钧,所以也不打算躲过去。
所以他也不顾伤痛,汇尽全身力气砍下这一刀。
他的刀仿佛已与他的人融为了一部分,是以这刀已快到突破想象,势要以扫荡*之势,吞吐日月之气,将韩绽连刀带人砍成两半才行。
可是两刀相击,断的却是他的刀。
这刀不但断了,而且仿佛是被韩绽的刀风给吹断的,而不是被砍断的。
韩纵惊得内心如翻江倒海,韩绽竟也看得有些愣了。
他霎时间就想到了叶深浅刚刚的那两掌。
原来叶深浅的那两掌不是为了打破刀身,而是为了运内劲于刀身之内,等到时机合适,这把坚不可摧的玄铁刀就会断成两截。
当真是好算计,好心机。
然而韩绽的刀还未停,韩纵的斗志也不肯灭。
他用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用剩下的一截断刀抵住了韩绽的下半截刀身,所以韩绽的刀砍不进他的胸,只搁在他的肩上,和白少央受了伤的是一个地方。
韩绽手上微微发力,韩纵的肩上就迸出一道血花来。
他惨呼一声,单膝跪地,对着韩绽颤声道:
“大哥,你真要杀我?”
这凄凄惨惨的话把韩绽说得一愣,使他心口忽地一软,手上就偏移了两分。
韩纵却趁势一脚踢出,如风雷相击一般蹴在韩绽的关节处,踢得他身子一低。
韩绽出了这么一刀再受这么一踢,也已气力用尽,再不能出刚刚那神武一刀了。
可韩纵也不敢恋战,转身一纵便要逃跑。
然而他不想一个人逃,而是想带着一个人质逃。
他举目四望,见近处有一娃娃脸的青年双目紧闭地躺在椅子上,便不疑有他,急掠而出,一掠就掠到那人身前。
罗知夏面色一变,一声怒喝道:“恶贼住手!”
韩纵眼见罗知夏这样关切地喊出来,更觉得自己押对了宝。
眼前这青年唯带了一柄竹片在身边,也不知是什么来路,但只要和罗知夏沾着亲带着故,只怕众人看在这人的份上,也不敢太为难他。
然而韩纵刚提起断刀,就忽然发现这少年的眼皮子动了动。
他的眼睛还没睁开来,手却先眼睛一步动了起来。
没有清光一闪,没有来势汹汹,韩纵甚至没看清他的动作,就觉得喉头一凉。
他低眸一看,却见那青年摆在腰间的竹片忽然插入了他的喉管。
而竹片的另外一端握着的是青年的手。
他把目光往上一移,瞧见了一双没有任何感情的眸子。
连冷漠和杀意都没有。
吴醒真面无表情地看着韩纵倒了下去,仿佛看着一只蝼蚁从筷子上掉了下去。
然后他才扫了一眼一脸惊骇的众人,接着把目光定格到姜秀桃身上,开口问道:“桃子,他是谁?”
姜秀桃只莹然一笑道:“先生放心,他是该杀的人。”
吴醒真本想沉沉睡去,可眼睛一扫,忽然发现了穿着女装,靠在椅子上的郭暖律。
然后他就忽然发现自己一点睡意都没有了。
此刻典彩儿也已被王越葭擒获,韩纵卓挺之等人也已伏诛,姜秀桃开始查看众人的伤势,这场染血之宴也总算是告了一段落了。
可是对某些人来说,这场宴会远还没有结束。
趁着大家心神仍在,顾云瞰忽然看向靠在叶深浅身边的白少央,掷地有声地问道:“白少侠,刚才的情形咱们都看在眼里,我老顾佩服你的本事和义气,但也不得不问上一句。请问你为何会‘拈花君子’张朝宗的‘锦衣绣罗掌’和‘少微十三式’?”
话音一落,原本靠在桌子边喘息的韩绽忽然如见了鬼一样看向白少央。
斗来斗去,他怎么忘记这一茬了?
叶深浅眼皮子一跳,一脸关切地看向虚弱的白少央,似乎恨不得替他回答了一样。
白少央却朝着他挤出了一份笑,然后看向了顾云瞰和曾必潮,细数着他们面上的沧桑和无奈,观察着他们眼底的焦急和期待,心里好像有什么地方被狠狠戳中了一般。
他们这么迫不及待地询问,还不是为了一个死在十六年前的亡灵?
可只要这亡灵仍活在他们的心里,那他就不算真的死去。
然后白少央目光一转,忽地看向了韩绽。
他看的是他在这世上最亲的仇人,也是这世上最恨的亲人。
白少央心中一动,脑中忽然升起了一个堪称邪恶的想法。
不过这个想法虽然邪恶,却很实际和有效。
如果他能用这个弥天大谎来解释刚刚的一切,那他不但能光明正大地继承张朝宗留下的遗产,利用他结下的人脉,还能撇清自己和韩绽的关系,不被这人所连累。
所以在众人瞩目之下,白少央嘴唇微微一动,说出了一句无比可怕的话。
“因为我是张朝宗的儿子。”
话音一落,韩绽的脸忽地一下就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