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黑矮星(1 / 1)

……

首先祝诸位盗文读者阅读愉快:)

……

[6]

仪器“嘀”一声轻响。=

“生命迹象确认消失。”有谁说。

寂静之后,是骤然爆发的欢呼。

[1]

这不是他们收到的第一份申请,但鉴于申请者身份特殊,艾伯特斟酌良久,还是决定亲自担任这位志愿者的通讯员。在短暂的旅程后,他抵达了梵蒂斯卡星立大学实验室,和接洽人员一同观看实时监控影像。

这比他最坏的设想要好一些,毕竟起初他以为自己要去地球。星际旅行总是让人心烦的,艾伯特很庆幸自己不用长途奔波。

他现在身处梵蒂斯卡,他们称作中央星的星球。它位于银河旋臂的另一端,和地球遥遥相对。绝大部分出生在此的人类一生都不可能见到一个地球人……当然不久后,这个说法便不再成立。

“你觉得她是认真的吗?”男人把一枚硬币夹在指间拨弄,这种金属钱币在现在算是古董,“老兄,我见过太多申请者,当他们发现他们能在媒体宣传中获取足以支持他们‘永恒’的钱,他们都毫不犹豫地撤销了申请,快得像是被人踩到了尾巴。”

这也是艾伯特担心的。他们需要的不是自杀者,不是宗教狂热者或者特殊癖好的人群。但除此之外符合他们需要的人比起接受协议,显然更愿意先递出申请,借助随之而来的关注度攫取所需的资源,再撤销申请,让他们像个笑话一样被支使得团团转。

“我们会尊重任何情况下申请者的选择。”

“哈!你真该坦白点。”男人无不嘲讽。

他弹起硬币:“不管怎么说,你要去看看她吗?”

“我的职责是确保申请者随时拥有修改已提交申请的权力。”艾伯特说。

“你们永远这么宣称,是不是?”男人说。

艾伯特进入病房时,看见申请者躺在阳光里。生物修复仪把她照料得很好,至少表面上如此,她手里捏着一杆柔弱的花茎,目光久久停留在紫罗兰色调柔和的花瓣上。

他走过去,在她面前停下。

“你好,钟梓星小姐,我是你的观察员,你可以叫我艾伯特。未来一至两年的时间将由我陪伴你度过,希望我们相处愉快。”

他的声音没有引起申请者的注意,她依旧注视着手中的花。艾伯特注意到她的眼神。他见过很多次这样的眼神,来自苟延残喘多年的患者,他们对于周围的世界不感兴趣,也不关心世界的变化,甚至很多抱着毁灭什么东西的恶意。

然而只是片刻,申请者移开目光。她看向艾伯特,露出一个柔和的笑容,仿佛刚才那个眼神只是他的错觉。

“你好,先生。”她说。

她毫无疑问是个地球人,艾伯特坐下时想。

这并不意味着她在外表上和他们有什么区别。离开地球的数个世纪以来,人类的外表没有发生显著的异变,如果把一个地球人丢进人群,大部分人不会意识到那个人类来自地球。但如果让他们独自待在一个空间,绝大部分人都能轻而易举地辨认出来:“哈,地球人和我们不一样。”

他用轻柔的口吻问:“你今天感觉如何,钟小姐?”

申请者歪头看着他,并不掩饰自己的注视。她的眼中是不是有一丝兴味?艾伯特不确定。

她慢慢地说:“我想你应该知道我的名字……你可以用它来称呼我。”

“好的,珀瑟。”

“你的任务是询问我的感受吗?”

“我的任务是,”艾伯特斟酌着回答,“确保如果你想要修改申请,你的想法可以被及时提交到委员会成员手上。”

珀瑟轻轻地笑了笑:“我知道,为了保证‘最大程度’尊重个人意愿,直到最后一刻我都可以反悔对吧?”

“协议确实这样规定。”

“你还是说你的任务是研究我的心理状态吧。”对于他的回答,珀瑟的反应是微笑。

艾伯特从她的笑容里看出了理解,她知道他并不只是充当一个传声筒。但除此之外,她并没有显得更嘲讽或是针对。她的确不关心他们的目的。

“这只是……”

珀瑟打断了他的辩解。

她把手中的紫罗兰递给他,仿佛那是她刺出的利剑。

“你喜欢花吗,艾伯特?”

“我想我不确定。”

但那只是一枝花。

珀瑟愉快地笑起来,笑容有些狡黠:“可你的工作就是和我聊天,你总不能永远用官腔和我说话。”

“交流只是工作的一部分。”

“我猜也是。”珀瑟收回目光,“如果想要确保我不会改变主意,你需要做的是保持而不是改变。”

她懒洋洋地说:“放心,不管你和不和我聊天,我的决定都不会收回的。”

“感谢你的……理解。以及,”艾伯特停顿了下。只是个简单的问题,他想,“我喜欢……”

但这次珀瑟的目光移向了窗外。

“天气真好。你问我感觉怎么样?ell,我觉得很好。今天也是美好的一天。”

当她的脸转向阳光时,艾伯特发现她的眼睛像是泛起波澜的黑海。

[2]

“为什么我们要在这里设计一个二十一世纪的地球?我以为我们的任务会更有挑战性,就算要复古那个年代的……电影?我更喜欢星球大战的设定,这种场景建模都没兴趣。”

“因为申请者是个超级英雄电影爱好者,而二十一世纪初期正好是这类电影鼎盛繁荣的年代,背景基本上都设置在那个年代的地球上。嗨,往好处想,地球部分我们可以参考当初的电影,不用太耗费心力去翻资料,你可以专心构建星际场景,从电影来看那部分不可或缺。”

“hmm……或许你是对的。至少星际建模以后可以直接使用。现在来进行下一项……我们该给她什么能力?这个设定对普通人似乎不太友善。”

“从节约成本的角度来说,我们最好设计得漂亮点。”

“观众会喜欢的那种?”

“对,他们会喜欢的那种。”

当人们谈论起那个年代,他们恐怕会说“‘永生计划’摧毁了当时的社会秩序”,但在这项计划始创的年代,几乎所有人都将它看做通往永恒的唯一救赎。

早在地球年代,人们就幻想过在生命临近终点前将自身冷冻,凝固自身时间,期待苏醒时已经有了延长生命的方法。等“永生计划”面向全人类推广后,他们称之为“来自未来的曙光”,认为这是绝症患者的福音,是在时间中无限延伸的生命线,联系着希望与重生。

“我不想和你说话。”珀瑟说,她正看着他打开书。

艾伯特将视线从书页上抬起,“我应该问为什么吗?”

“你最好问。”珀瑟的眼中闪过笑意。

艾伯特有理由认为这是一项令人厌烦的工作。可事实是他并不这么觉得。

或许这是某种地域歧视,但当提及地球人,绝大部分人类脑海中的第一想法大多是:柔弱,敏感,善变,喜怒无常……但珀瑟说出类似于针对他的话时,总是带着笑。

“多看看我?就算你不能让我对活下去有眷恋,你也不用表现得像个机器人吧?”

“我一贯如此。”

“看起来没错。你在看什么书?”

“心理学。”他在说谎。

珀瑟也看出来了。

“那么应该是本有趣的书。”她下了结论。

艾伯特没有说话。

珀瑟看起来也不想说话。过了会,她看着房间里的星空,问:“你还在这里干什么?你不是应该让我一个人继续发霉下去吗?”

“协议规定我必须确保能随时向你提供帮助。”

“那就说说协议好了。”珀瑟说,“架构一个世界,会很辛苦吧?”

这是个好话题。艾伯特判断尽量多地去描述他们正在构建的世界会让珀瑟对它更向往。来之前他的确准备了为数不少的资料,也在随时跟进编程的进展,甚至为此钻研了世界背景的相关资料。

“可参考资料比较齐全,所以构建‘天堂’的难度并没有预期大……”

珀瑟忽然笑出声,“天啊,你们真的叫它天堂。”

艾伯特犹豫了一下。

“如果你希望称呼它‘伊甸园’。”

这次珀瑟笑得几乎喘不上气。接着她开始呛咳。

死亡的气息笼罩在她的脸上,艾伯特转过头,关注仪器上显示的数据变化,以判断珀瑟是否需要实施急救。

所幸数据变化还处于可控范畴里,几分钟后,她从呼吸堵塞中缓过来,闭上眼睛休息,片刻后才重新睁开。

只是这次,她脸上浮现出显而易见的虚弱。

珀瑟沉默了几分钟,笑道:“你看,你其实不用大费周章。”

艾伯特知道她在指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她所患的病症是一种罕见的家族病,目前为止没有有效的治疗方式,一切已知的治疗手段仅能延长她苟延残喘的时间,而这样的状态显然不比死亡舒服多少。以她身体的糟糕程度,她应该迫不及待想要接受……

艾伯特停止继续思考。“但你还可以选择另一条路。”

“而你们衷心希望我不要改变选择。”珀瑟说,“啊,别急着开口,我知道,你们只是‘衷心希望’……”

她恶趣味地停顿了一下,观察艾伯特的表情变化。

“……我会很配合的,先生。”没有得到满意的反馈,珀瑟叹了口气,乖巧地说,“还是继续说协议好了,你应该比较喜欢这个话题。你们会给我编写某种能力?”

“是的,你也可以要求拥有具体某样能力。”

“以后其他人也是吗?”

“如果在你身上取得成功,我想,是的,这会成为流程的一部分。”

“要是在那个世界里死亡呢?我想要的世界就挺危险,以后总有人会提出更危险的要求吧?”

这点资料上没有写。艾伯特把这个疑问提交到编程组,过了几秒,他收到了答案。

“他们……他们决定或许可以给你一部分编写世界的权限。”他的语气将他对于这个设定的困惑展露无遗。

“真的?”珀瑟发出意味不明的感叹,“这不是犯规吗?”

“也许这项设定有存在的必要性。”

“你们最好加个限制,否则对世界不太公平。”

“我想不出哪里不公平。”

“我说的是对那个构建出的世界。”

普通人应该不会这么想。如果拥有强大到足以让自己随心所欲的能力,大部分人不会先想着去限制,或者觉得自己不值得拥有任性的权力。

艾伯特想起他看过的文件。文件里珀瑟对于构建世界提出了几个要求,要求不难,她希望找回某些角色的至亲至爱,改变某些角色的过去,让某些角色活下去。他曾经认为这是因为地球人一贯的多愁善感。

“你的确很向往那个世界,是吗?”

“这算是用户调研吗?”珀瑟耸耸肩,“我还没有体验过它。不过如果我体验过就没办法给你们评价了,所以,是的,我很向往它。这个答案怎么样?”

“这不是用户调研。”

珀瑟看他的眼神发生了变化。

她像是发现了一个有趣的新玩具,漫不经心的神气消散了大半,几乎是兴致勃勃地问:“这是你自己想问的,是不是?”

没什么值得否认。艾伯特点了点头,“是。”

编程组的任务,或者说整个规划部门的任务就是设计出让人向往的世界,这也是协议最重要的一部分。他们要虚构天堂。就像旧时代的教徒,信徒们会日复一日祈祷,忏悔,恪守艰苦枯燥的信条,只为了死后能进入天堂。在天堂里,他们无病无痛,远离尘世的喧嚣烦扰。

珀瑟笑了起来。

她笑的时候一侧脸颊会出现一点小小的凹陷,这也是地球人的特征之一,艾伯特没有在地球以外的人类身上看到过这种现象。

“好吧,我回答你。”

她对他勾了勾手指,艾伯特记得这是示意对方靠近的手势,便撑住床边微微凑过去。

“我很喜欢它,但是就算没有这个诱惑,我也不会选择‘永恒’的。”

“你不相信未来吗?”艾伯特想起人们反对永生计划最常见的理由。

“怎么样算相信?”珀瑟眨了眨眼睛,“它可能更坏,也可能更好。但无论如何,我总不会厌恶它。”

“我恐怕不理解。”

珀瑟又一次笑了。

“很简单,”她说,“就像你们说的,这是个人选择。”

[3]

“委员会希望等结束后能尽快剪辑出电影——传记片,最好是商业片——方便配合后期宣传,尽快让所有人认识到安乐死法案的长远意义和积极影响……”

“见鬼,你有没有告诉他们不可能?”

“抱歉,我不明白?等结束时你们会有一个人的全部人生作为素材,难道这不够剪辑出几部电影吗?”

“正常情况下当然可以,但你们需要的不只是电影,不是吗?你们需要的是广告,需要的是压榨出她的价值,补偿你们的资金投入,需要让人们接受,或者说渴望,这样他们才不会去追求他妈的永恒。但正常来讲一个人的一生不可能像电影一样高.潮迭起——电影为什么精彩,因为它的剧情都是编剧写出来的!电影?可以。但宣传效果?哈,就算背景世界也不是毫无亮点,那也是几个世纪以前的事,观众早就不吃这一套了。”

“那就把它当做电影编剧。”

“你当然……嘿,等等。我需要再确认一下你的意思。你能代表委员会吗?”

“alas……忘记他们,他们只关心影响。既然你们能编写基础设定,那就把剧情也写好,至少把主线设计出来。”

“协议规定我们不能干涉申请者的自我意愿……”

“我们没干涉。你不明白吗?每个选择都是她做出的,没有人操控她。她只是在抗争命运。”

安乐死算不算犯罪?

这样的争议从“安乐死”这个概念诞生以来每天都在持续,人们争论这项行为到底是仁慈与温柔,还是剥夺与冷酷。如果病人无法忍受身体的衰败和痛苦而选择安乐死,他是否是个逃避现实的自杀者?是否辜负了亲友的爱?

在地球时代只有在极少国家安乐死是合法的,但法律意义上它仍旧是一种犯罪,只是在满足多项条件的情况下医生不会被起诉。直到地球时代结束,有关安乐死的争议依然从未停歇。

但对于这个时代而言,安乐死被赋予了全新的意义。“永生”计划开展半世纪后,它作为社会永恒化的解决方案,正式被提上台面。

艾伯特带着花进门时,珀瑟正在睡觉。

她的身体已经被病变折磨得极其虚弱,现有的治疗手段让她看上去只是比正常人消瘦苍白许多,但各项数据清晰地显示了她的情况有多糟糕。

一天中有三分之二的时间她都处于半昏迷的睡眠中,清醒的时候也没有什么精神,就算艾伯特不拒绝和她聊天取悦她,她也没有感到无聊的精力。无聊是健康的人才可以拥有的任性。

难以想象的是,这样的情形已经持续了两年。在她申请安乐死时,委员会指定了多名权威医师对她的心理状态进行了评估,确认她的想法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个人选择,当时医师出具的报告现在就有一份躺在艾伯特的个人终端里。

而艾伯特不愿提及的是,珀瑟的申请很大程度上缓解了委员会的焦头烂额。

普通人会如何选择不言而喻:当你知道你的生命即将走向终点,但只要选择接受冰冻,就等于获得了一张未来的通行证,可以抓住了极其微弱的希望。哪怕需要为此支付一笔难以想象的金钱,希望也永远值得去憧憬。

然而,每一次永恒都意味着一笔为期漫长的资源支出,而更多的人会为了生存下去不择手段。这场动荡波及的并不只是生命进入倒计时的人群,永生的客户数量从零达到千万只用了一年,与之相对的是此后半个世纪逐年飙升的犯罪率。

珀瑟睡得很沉,艾伯特把花放在她的枕边,一缕黑发不经意碰到了他的手。

他停下动作,看着那缕黑发,像是在看惊吓匣里突然弹出的小怪物。

快到黄昏时,珀瑟终于苏醒。

“早安。”她边说边不停地眨眼,想让自己快点清醒。

“早安。”艾伯特说。

他放下手中的书,手掌轻轻盖在珀瑟的眼睛上,“你可以闭上眼睛和我说话。”

“好啊。”珀瑟顺从地回答,眼睫在他的掌心下颤动。

艾伯特见过许多濒临死亡的人,他们中很多喜怒无常更甚大众印象里的地球人,不过珀瑟不属于他们中的一员。她大部分时候很任性,但是并不让他讨厌。

“今天是什么书?”被他遮住视线之前,珀瑟瞥见他带了书。

她一直对这件事很好奇。不同于地球,中央星上的植物并不适合制作纸浆,导致现有的纸质书几乎都是具有极高历史价值的文物。但艾伯特每次来看她都会带一本不同的书。

以往艾伯特会说一些深奥的专业名词打消珀瑟的好奇,但今天,他沉默了几秒,说:“绿山墙的安妮。”

珀瑟的眼珠动了动。

“真的?你会看地球上的书?”她感兴趣地从指缝里端详他,“hmm,你看起来不像会看童书的类型。中央星上有绿色的植物吗?”

“少数地区有。”艾伯特说,“你的资料里说这是你喜欢的书之一。”

“那你是要读给我听吗?”她故意用甜腻可爱的嗓音细细地问。

艾伯特给她读了一章。

听的时候,珀瑟一直很安静。直到他停下读书,她也没有说话,过了很久,才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以前我一直想去这里。”她说,“加拿大的爱德华王子岛,那里的海湾是镶嵌珍珠的蓝宝石,白色的冰山漂浮在海面上,春天时樱桃花像雪一样。”

“你为什么没去?”

“因为要上学,而且那时候英语不太好。等我语言过关出国留学又检查出生病……没有机会。”

艾伯特并不清楚这里面的细节,珀瑟递出安乐死申请时最新法案才刚刚通过,等她转移到中央星已经是半年后,最初的一年多发生了什么她从来没提过。

“我对地球了解可能不全面,你们没有统一语言,是吗?”

“没有,借助仪器能听懂其他语言,但是读写没有自己掌握后运用得轻松。”

“出国留学是指去别的国家学习吗?”

“对,不过这样的人不多了,毕竟信息资料获取又不难,哪里都差不多。我主要是想在陌生的城市生活,所以申请了挺多学校,待烦了随时可以去另一所。”

艾伯特微笑起来,“我也是。我大学分别去了三个星球,之后在深空停留了两年。”

“地球的星际航线不太发达。”珀瑟客观地评价。

“但你要考虑到现在有资格住在地球上的人并不太多。”

“那可是一整个星球那么大的玉泉山。”

“那是什么?”

“不,没什么。像我这样出生在地球的人类是不是很稀奇?”

“客观来说,的确。”

艾伯特停下来。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他说。

“嗯?”

“据我所知,这项政策针对的是现如今为了永生不择手段的犯罪浪潮,通俗来讲,它的受众并不是你这样的地球人。”艾伯特尝试挑拣合适的词汇,“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也能够支付起永恒的代价,不需要在虚幻中追求满足……”

一年前,议会通过了天堂协议,呼吁人们摆脱对永恒的渴求,重新与自然定律和解。协议中提出成立委员会专门负责处理相关申请,免费为申请者提供安乐死服务,所需资金从委员会基金中支出,每一份申请都会经过严格且不止一次的审核,并且为了表明协议绝对尊重个人意愿,申请者随时可以撤销申请,整个过程中他不会有任何花销。

只有一点让协议区别于旧式安乐死。

他们会为申请者量身打造一个存在于数据网络中、完美的虚拟世界。当安乐死实施的同时,申请者的意识会被接入虚拟世界。在那里时间流速远远快过现实,以至于死亡的瞬间就足以让申请者在他的世界里度过美满的一生。

但即便如此,协议在初期依旧不为世人接受。媒体把协议当做一个炒不冷的话题反复热议,普通人对于协议不屑一顾,认为是政府为了拼政绩玩出的噱头,只有少数人能够认识到永恒化日趋严重长远意义上的负面影响。就连议会里,对于协议心存不满的政客也大有人在。

但更多的是钻空子的人,申请协议后,借助宣传力度捞够进行“永生”的钱再撤销申请,平白浪费委员会的资源,反而洋洋得意。

珀瑟几乎出现在委员会最需要的时候。一个地球人?民众一直好奇他们是什么样的,许多人甚至像是追星一样崇拜他们,她只要露脸就能引发强烈的关注。

所以即使这种念头极为可耻,他们仍然希望她能够坚持接受死亡。

可安乐死的初衷不该是这样。

他问:“你为什么会想要接受死亡?”

一片沉寂。

“抱歉,我不应该问。”

“不,”或许是觉得自己沉默的时间有点长,珀瑟笑了下,“不用道歉,它还没有私人到无法回答的地步。”

她抿唇思索,问:“如果我说只是因为我不想继续走下去,你是不是会想‘她果然是地球人’?”

“绝不会。”艾伯特说。

他停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回答的速度有点快。

“这种有歧视含义的说法是被禁止的……我不会这么想。”

“好的,好的。”珀瑟反倒安慰起他,“应该说,除了你,大部分人都是这么觉得的。”

艾伯特被她话语里淡淡的嘲讽噎得说不出话。

“其实也没错,你们都觉得我们会更多愁善感,而这的确是事实。”珀瑟用手撑着床想坐起来,艾伯特立刻收回手,帮她把床铺调整到合适的角度,“你知道‘永生’人口数量最大的两颗星球是哪两颗吗?”

“中央星,和地球。”

“对,一个是我出生成长的地方,一个是我迎接死亡的地方。”

艾伯特避开她的目光。

“只有这两个地方的人类才承担得起‘永生’费用,也没有谁会放弃活下去。所以对于我们来说死亡是不存在的,如果亲友离开我们是因为去世而不是冰冻,这将是件极其羞耻的事,甚至会让他的亲人蒙羞多年,直到他们全部进入永生程序。小孩子都知道这点。”珀瑟停顿了下,“你应该知道我的母亲……”

艾伯特的确知道。

“你的母亲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女士。她的选择符合……抱歉,我想她并不是想让你蒙羞。”

面对他的尴尬,珀瑟笑了起来。

“嗨,别过度美化她。是的,她是因为重病去世的,没有选择永生,但这不代表我……认为她高尚不可侵犯。”

她露出回忆的神色,“我的母亲,她是个……刻板印象中的地球人,柔弱,高傲,喜怒无常,从小接受的教育都是你们认为腐朽傲慢的那种。她不做体力劳动,不吃再生食物,也不了解星空和时间,她的一生只做过两件勇敢的事,而这两件事都让我学到了一些东西。一件是她年轻时选择和我的父亲私奔——这个词对你来说是不是只存在于书本里?可惜在她去世前,她甚至后悔自己做过这件事。多亏了她,那时候我就下定决心,今后绝不为自己的决定后悔。”

静默持续了片刻。

“另一件就是……她选择了死亡。”

“在那之前我不尊敬她,如果你好奇的话,我可以说我恐怕……也没有道德伦理要求的那样爱她。但她的去世让我认识到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事实……以至于我坐在停尸房外时,我终于觉得我能够尊敬她。”

说到这里,珀瑟抬起眼睛直视他。这一次艾伯特看清了她眼中微冷的波澜。

“她让我知道,一个人有权力去为自己的人生做出选择,哪怕她的选择是不要未来,她的意愿也值得被尊重。”她轻声说,“而我恰好不想要未来。”

[4]

“好的,我们的电影发生在二十一世纪,里面到处是魔法和对当时来说太超前的科技。但我们的女主角生活在百年后,没有魔法,那些科技对我们来说也不再新奇,谁有什么好办法修正这个误差吗?”

“能对她的记忆做些修改吗?让她以为自己是二十一世纪的地球人怎么样?”

“好主意,但是我们的那个地球在二十一世纪可没有那些小玩意。”

“不止这个。她看过那些电影,我们总不能把她们全部从她的记忆里删除。而且那些电影里的东西放在现在可不能吸引观众,我们得制造些让人感兴趣的变化。”

“拜托,修改世界足够有意思了吧?你要说不够明显我们可以加点设定……一个更加偏向数据化的视野怎么样?”

“有关电影的记忆可以用设定女主角是穿越这点来解决,不过时间点设置在什么时候?她的童年?”

“没人关心她的童年,观众选择电影打开可不是为了看这个的。”

“可超级英雄的起源电影都要有童年。”

“那你给我去看看资料,看,我们都知道她的性格非常干瘪,你觉得会有谁想知道她是怎么长大的吗?”

“如果……如果那时候她就有能力,这就是看点!”

“哈,她可不是真的超级英雄,太早给她修改世界的权限她会毁了一切。时间点设置在什么时候?”

“设定在……让我看看,她留学一个月的那天怎么样?”

“那天发生了什么吗?”

“没什么。她在租住的公寓里病发,被送去医院,然后再没出来过。”

“为什么每天都给我带花?”珀瑟问。她看着艾伯特,眼睛里闪烁着笑意。

“听说在地球上探望病人都要带花。”艾伯特说。

这个回答无可挑剔。珀瑟耸耸肩:“第二个问题,为什么每天都要来?”

“这有什么问题吗?”

“不,当然没有问题。不过我昨晚发现了件有趣的事,我搜索了天堂协议,它的介绍里写着当初议会以438赞成611反对34弃权通过了它……我想这个数据是不是有点不对劲?”

“法律意义上这种可能性的确存在。”

“只有一种情况适用于这个结果——有位皇室成员投了赞成,而且他的地位不低。”珀瑟说,“奇怪,我好像直到现在才意识到地球其实属于银河帝国。”

她对艾伯特眨了眨眼。“他们说协议背后站着的人是艾伯特·雷诺兹。”

这不是个好现象,通常病人是不会对时事感兴趣的,就像珀瑟此前一样。可她现在开始调查这些常人都不会关注的细节,甚至津津有味。

但艾伯特没有阻止她。

“似乎有道理。”他说。

“你猜他是不是更希望通过的是一份法案而不只是协议?”

“现在说这个为时尚早。”

“也许。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他现在应该很忙,忙着对付他的敌人,不会有时间来做基层工作,例如……充当通讯员。”

“或许吧。”

珀瑟笑了。她的笑容有些狡猾,仿佛在说,嘿,我发现了你的秘密,你可不能再对我说谎。

“多少人赞同你的观点?”她直接地问。

“不多。”艾伯特说。

“可以想象。在地球上所有人都认为人类已经征服了死亡,你却想让他们放弃永生。会有人想要让你消失吗?”

“一般人不会问这么不合时宜的问题。”

“所以答案是肯定的?”

艾伯特有理由不回答这个问题。他没有回答的义务,珀瑟的意义在于她的死亡,他会亲自来中央星也只是因为他们迫切需要展现出成果……

他闭上眼睛:“现在他们不需要了。”

“嗯?哦……我知道了。”

沉默无声地降临。

过了会,珀瑟打破了寂静。

“无论如何,你可以回去做些事,总比在这里陪我看书有意义。”

“我知道。”

“你知道我不会撤销申请,我们算是互相了解了,对吧?虽然我对你的了解可能不那么多……不过我可以查资料。别浪费时间了,离构建世界完成还有多久?你不能一直待在这里。”

“我知道。”

“那么我该说再见吗?顺便,谢谢你的花。”

艾伯特看着她。

他忽然感到难以言喻的愤怒。再见?你不知道你面对的是什么吗?

颤栗像电流一样从脊背上窜过,他很快克制住了这种情绪:“再见的意思是我们还会再见,但是你不适用于这个情况。”

“但是用永别太奇怪了,”珀瑟说,“听起来像老式电影的场景,而且男女演员演技都很差。”

“你从哪里得出这个结论的?”

“ell,比如女演员一点也不伤感,男演员看起来还很生气……”

“既然你能看出来他在生气,”艾伯特说,“你也能看出他为什么生气是不是?”

珀瑟看起来有些莫名其妙:“我们非要继续这种怪异的对话吗?”

艾伯特合上书,“我没有想要继续。”

“那你应该表现地更理智。”

“我希望我能做到。”

“你一直做得挺好。”

“但是这是最后一次。”他打算结束这段无意义的纠缠,“我得走了。”

他没能拿起他带来的书,珀瑟按住了它。

“说下去,”她微笑着,但她的眼神看起来比他更愤怒,“说啊,你到底有什么意见?要死的人是我不是你,你需要的难道不是这个吗?你应该回去等着报告而不是在这里对我发火!我还有哪里做得不对?或许我应该接受媒体采访告诉他们我很期待死亡?”

如果给他一点时间思考,艾伯特不会那么回答的。但那时他的脑海一片空白,低吼道:“你的确期待!”

“胡说八道,”珀瑟不甘示弱地反驳,“怎么会有人期待死亡?”

“那让我来告诉你正常人会怎么做,”艾伯特站起身,俯视对他怒目而视的珀瑟,“他们会痛苦,会愧疚,会恐惧到发抖,他们会希望有人能够陪伴他们哪怕那只让他们更绝望,他们会——”

“会什么?”珀瑟冷冷地说。

她刚才看起来还像个歇斯底里的疯女人,但短短瞬间,她忽然冷静下来,那双眼睛像是深不见底的黑海,仿佛还有一个人在透过那片波澜凝视他。

——想要活下去。

艾伯特没有说话。他开始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

“你真的想看到我恐惧,对不对?”珀瑟说,“为了什么?为了展示你是个富有同情心的领袖?”

珀瑟还没意识到问题。艾伯特想,他还有机会掩盖。

他说:“这是人之常情。”

“哈,正常人不会控制自己的情绪,但你肯定会。”珀瑟说,“更何况你可不是什么探视者。让我猜猜,如果我有后悔的倾向,你们是不是会做些什么让我绝望点?当然最后一切都是‘尊重个人意愿’,你们只是稍加诱导,对吗?”

艾伯特深吸一口气,“我该走了。再见。”

“站住。”珀瑟说。

“告诉我,”他感觉到珀瑟的视线在他身上逡巡,“你真的会尊重我的个人意愿,看着我迎接死亡吗?”

艾伯特没有回答。

“为什么?”珀瑟问。

这次艾伯特有了动作。

他抬起一只手遮住脸,躲开珀瑟的视线,大步从病房里逃了出去。

[5]

“我们的殿下爱上了我们的女主角?请告诉我这个消息不是真的。”

“坏消息是,这是真的,他们的对话都记录在案,谁都看得出来发生了什么。他甚至因此逃回了首都,听说议员们快气疯了。好消息是,我们暂时还不会失业,她拒绝了他。”

“真的?这么说可能不恰当,不过,感谢,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变数。”

“好了年轻人,别把时间浪费在无意义的花边新闻上,让我们回到电影。上次我们争论的焦点是主线里是否要添加爱情元素,现在你们有什么好意见吗?”

“感情线应该是单一的。她不能有太多感情纠葛,那种混乱的恋情对于超级英雄来说无聊而且让人恼火,就连上个世纪的人都知道。但是我们没办法操纵她的想法,没办法确保这点的话,对于电影来说变数太大了。”

“不是单一的也没关系,我们又不是要展现她的全部人生,剪辑出我们想要的线就好。”

“或者最好没有,对于女超级英雄来说拥有一个稳定的家庭就是人生落幕了。再说有谁有信心保证自己能经营好一段爱情,不经历任何挫折争执,不落入俗套?世界上可不存在完美的爱情。”

“别这么说,那又不是现实。如果我们要拍成一个系列,它必须要有一个男主。别看我,我知道性别歧视不政治正确,但你不能否认,女战士或者半神的确存在,可惜我们的女主角只是个普通人,她获得圆满的那一刻故事就该结束。给她写一段完美的爱情,给所有人一份漂亮的答卷作为结局有何不可?”

“fine,争议到此结束。最后的问题,选谁当男主?连殿下她都可以拒绝,我们是不是该先怀疑一下她的性取向?”

“那就让她选吧,毕竟我们还要尊重——个人——意愿——不是吗?”

“该怎么做?”

“调低难度吧,给我们的主要角色设置一个最低好感度,接下来就看她的选择……等等,最好再设定忠诚度,千万不要突然出现什么见鬼的婚外情。她只要幸运点总会有人爱她吧?”

“你快把他们搞疯了。”凯伦说。

她在艾伯特面前来回走了两趟,像只晃动的钟摆。最后她在桌前站立,双手撑着桌面:“我愿意用一颗星球来买你现在的想法。你在想什么,殿下?”

“这是我的失误。”艾伯特说,“我会修正它。”

面对他的下属他不能道歉,就算出现失误他也只能说他会解决,甚至不能承认它。

但他现在没心情当一个领袖,干脆直接承认这是他的过错。

凯伦短促地吸了口气,“好极了,会有人为这个消息付高价的。”

“他们已经在这么做了。”

“感谢你还知道这一点,如果不是实验室处于我们的控制之下,现在中央星的媒体已经开始狂欢了!”

艾伯特试着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不得不承认那的确很可怕。

“一个问题,你会娶她吗?”

“你知道这不可能。”

“我曾经也以为陷入一场爱情对你来说是不可能的,还记得我们为你的哥哥热恋中做出的那些蠢事庆贺过吗?”凯伦说,“现在看来我应该先做些心理准备。”

艾伯特摇摇头,“我不记得我有庆贺过。”

“那我修正一下,是我在庆贺,你只是过来和我碰了次杯。”凯伦说,“你想说你不会像他那样愚蠢吗?ell,既然我们没有提议取缔人类的爱情机制,那么就得承认热恋中的人都很愚蠢。”

他们都对这个结果感到无话可说,艾伯特的郁闷恐怕更甚凯伦。任何人都不会觉得珀瑟适合他,他在去中央星之前也不知道他会毫无道理地爱上一个即将进行安乐死的女孩,毕竟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她都不值得。

“无论如何,你得庆幸那个女孩比你冷静。”抱怨一通后,凯伦找回了理智,“你这几天送给她的书她都没收,之前的礼物也扔了。她没有问你去哪里,也不和任何人谈起你,她当你从没出现过。”

艾伯特苦笑:“我知道了。”

“告诉我你不会想让她活下去。”凯伦盯着他的眼睛。

“我不会干涉她的个人意愿。”

“很好。”凯伦说,“顺便,他们工作效率比我预想的要高,世界构建已经完成了,你要去看看吗?”

艾伯特沉默了几秒。

现在就是该结束的时候。这本来就是一个错误,他想。

“不用。”他说。“按计划是明天对吗?”

“完全正确。我只希望一切顺利,你不知道你让议员们多猝不及防,没人希望看到这种时候搞出变故,特别是能影响到你的。他们之前甚至想提前开始计划,不管做什么都要把那个女孩留在虚拟世界里。你知道我们有多需要一个成功案例来反击,那些老家伙最近可不安分,他们都在等着你出错。”

艾伯特皱眉,“这违反了协议的规定。”

“规定对普通人来说才是规定,否则只是用来打破的。”凯伦走出房间。

现在房间里只剩下艾伯特。

摆在他面前的事比他想象得多,他查看他的日程表,发现他明天甚至抽不出时间去看珀瑟最后一眼。日程表是凯伦安排的,他毫不怀疑这是她故意制造的效果。

留给他的难题是,他要不要再放纵自己沉迷这个错误。但无论他怎么选,有一点都是确凿无疑的。

他没办法拥有她的未来。

他或许该选择珀瑟的选择。艾伯特想。

他将注意力拉回他的日程表,需要他决定的事还有很多,凯伦或许能帮他处理好所有事,但她显然不能代替他点头。但艾伯特的脑海里总是翻腾着凯伦的话。他们甚至想干什么?没人希望珀瑟活下去,但如果不是他,珀瑟总是有放弃的选项可以选的。

或许她已经改变选择了呢?

艾伯特感觉他没法继续坐下去了。他走出房间,几乎撞到人,许多人都在惊讶地看着他。

他来到机库,“送我去实验室。”

“你要去哪里,殿下?”凯伦的声音响了起来。

艾伯特回过头,“我需要确认一件事。”

“你什么都不需要确认。”凯伦说,“你知道她不会见你的。”

“真的是她不想见,还是她不能见?”

“这已经不重要了。”

“所以你们还是选择了把计划提前。”艾伯特说,他很奇怪自己现在才想到这种可能。

凯伦对他摇了摇头。

艾伯特没有争执,而是选择转身离开。

他想他还有什么办法能够确认珀瑟的想法,一旦安乐死开始,珀瑟的意识就会被接入虚拟世界,一切会在几秒内结束。原本在安乐死开始之前,作为通讯员他应该在她身边,最后一次确认她的意愿,然后程序才能进行。现在她还有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吗?

他不知道自己还有多久。

程序开始运转时虚拟世界就会被封闭,任何修改都无法正常生效,如果他可以在程序运转前一刻侵入系统,那么将没有人能在程序结束前阻止他。而在虚拟世界里,他有一生那么久可以确认珀瑟的选择。

但前提是,他需要让珀瑟意识到她的处境。

侵入系统前,艾伯特犹豫了一瞬。

伊甸园的本质其实是一个美好的幻境,在那里珀瑟不会记得她正在死亡,那是她的世界,那个世界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给她幸福。而为了达成目的,他必须破坏这个美梦,才能确认珀瑟真正的意愿。

没有人会希望知道自己的幸福只是泡影。

让珀瑟意识到真相并不难,每个程序员都会习惯性地在自己编写的程序里留后门,而在伊甸园里,后门会具象化为确实存在的空间。艾伯特需要做的只是找到后门,把珀瑟引导到那里。就算理论上她的记忆里不会有任何关于天堂协议的片段,只要有一点蛛丝马迹,她也能猜到真相。

他在犯罪,艾伯特想。他的行为违背了协议,是对他亲自起草的协议的背叛,支持他的议员都会因此无地自容,他甚至无法自辩,解释自己会这样做是因为对他们的不信任,因为他对政客的道德底线没有信心,因为自己也是他们的一员,知道他们可能做出的选择。

凯伦说得没错,这次换他的兄弟们为他的愚蠢举杯欢庆。

奇妙的是,他现在依然不觉得后悔。

艾伯特明白,他没有太多时间。

作为入侵者,他不能过多参与进虚拟世界,否则在这个世界崩塌时他也无法离开。于是除了最初通过珀瑟一个和他同名的学长对她稍加引导,将她引领到后门的位置,大部分时间艾伯特都在后台调试程序,干涉这个世界的进程。这不是一项轻松的工作,他甚至没时间去看珀瑟。但他不着急,他有很多年可以等珀瑟恍然大悟。

然而他没想到那一刻来得这么快。

为了填补协议庞大的前期投入,患者在伊甸园里的人生经历会被保存下来用于协议的宣传,在签署协议时这点就已经被标明。如果在协议被推广后,这条要求后面会多上一个“可不选”,但珀瑟没有这个待遇。她所经历的故事终究会变成观众口中的谈资,她的每一处失误都会被揪住挑剔,无论是脆弱还是孤独都会被大肆嘲笑。

她想要一个温柔的世界,而她也在努力让自己配得上这个世界,哪怕这个世界只存在于她的想象,但没有人想看到一部温柔的超英电影。

超英电影都有反派。

作为超级英雄系列电影的主角,编剧给珀瑟的故事设计了不止一个反派。当看到珀瑟遇到她宿命中的第一个敌人,艾伯特不禁猜测起珀瑟会怎么面对。

她此前并没有用过太激烈的手段,多数时候,她只是做她应该做的。

第一个反派并没有强大到让人绝望,但那是个狡猾的敌人,艾伯特想。如果珀瑟依然觉得自己遇到的都会是好人,不计后果地相信别人,她会付出代价的。

事实证实了艾伯特的担忧。

毁灭城市的混乱开始后不久,反派就轻易骗过了英雄,让她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但他选的编剧并没有批判现实的意思,于是剧情依旧遵循套路,如同约定俗成的那样,在反派将他的计划娓娓道来时,及时赶到的增援给了他沉重一击。

与此同时,珀瑟拿到了武器。

第一击劈落后,她没有直接挥斩,而是让武器脱手而出飞向后撤的敌人。对方侧了侧身体试图躲过,于是珀瑟追了上去,提起脚尖飞踢对方的裆部。在他倒下时她接住飞回的武器,用刀背把他重重压在地板上。

棒极了。艾伯特想。

反派处于绝对的下风,但他看起来依旧胜券在握。

“你一点都不喜欢死亡,对吗?它带走了你太多东西。”他仿佛和珀瑟推心置腹,“如果你成为我的主人,我能让这个世界对你臣服,你可以拥有你想要的一切。”

艾伯特心里一动。

废墟中的女孩眼中慢慢起了波澜。

“想想看,你能拥有无法想象的未来……”反派还在滔滔不绝。

但他没能说完,珀瑟松开手,让剑柄自由下坠,然后她换了个姿势,手指握紧光剑剑柄,把等离子束送进对方的胸膛。

她的举动来得太突然,以至于对方甚至没来得及发出痛苦的叫喊,他的喉咙里冒出“嗬嗬”的声音,烧灼后的白烟从胸口袅袅升起。

艾伯特没有预料到这一幕。

珀瑟的反应比他以为得要平静。艾伯特曾经觉得过去的她天真得不可思议,可现在他发现他错了。

他听见她低声说:“我从来,不想要未来。”

那个瞬间,他忽然意识到,珀瑟已经猜到了真相。

可她选择假装不知道。

几乎同时,他也隐约明白他等待许久的答案。

有那么一会,艾伯特想,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并不想承认,但他或许因为珀瑟而看了太多地球上的童话,他甚至以为自己是来拯救她的。但并不是。他想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出那么愚蠢的选择了,因为她的选择更愚蠢。

纵然他可以为她开创一个传奇的时代,她也再无可能看到。

属于她的故事,其实早已结束。

[7]

“该死的,我就知道这个女孩靠不住。”

“怎么了?剪辑有麻烦?我看看……嘿,她做得不是挺好?现在没人吃守序阵营那一套,该下杀手的地方她都没犹豫过,也挺聪明,没有犯什么低级错误。真希望接下来的患者也能有这种素质。”

“你仔细看看!作为配角来说她做得不错,但作为主角她完全不合格,英雄都要成长的过程,但你看她?她从头到尾都没有成长过,就算拯救了世界她还是开头那样……天真无知!见鬼,‘我不想要未来’这是商业片主角该有的台词吗?那个被我们编写出来的npc都比她更像个主角!”

“算了算了,我们已经尽力做到最好了。说到底这只是个高度自由的沙盒游戏,我们能修改环境参数,难道还能代替玩家操作吗?”

“你错了。”

“什么?”

“你错了,她一点都不无知。殿下是因为想要提醒她真相把她带回现实,于是违反协议进入伊甸园修改设定才被起诉的,但他什么都没改变。”

“毕竟殿下没有真的把真相透露给她。”

“因为他不用。看这里,看她的眼神,她什么都知道,只是她不愿意回来。”

仿佛注定一般,无论是地球时代的科幻还是真正的宇宙时代,人类所建立的庞大政体都叫银河帝国。

数星期后,议会结束了对艾伯特的监管。艾伯特知道这份施舍来自谁,也知道一旦他接受了这点廉价的自由,他失去的绝对比它更多。

但他没有拒绝。

珀瑟不会为她做出的选择后悔。他对自己说。他也不会。

系列电影的第一部在艾伯特被监管的时间内剪辑完毕,和所有人期待的那样,它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中央星因为这个如此接近又如此遥远的世界沸腾,艾伯特在城市里漫游时,感觉自己身处在狂欢的海洋。

他们已经开始考虑从伊甸园里把人工智能抽取出来,复活曾经出演那些超级英雄的影星,想必一股复古的浪潮即将席卷整个世界。不过喜欢珀瑟的人不那么多,所以他大概没可能看到她的影像再次出现。

叹息之墙前没有多少人。艾伯特按照他查到的编号,找到了他想找的那块信息板。那些注定名垂千古的伟人死后骨灰会被制成稳定的碳六十结构,也就是地球时代称为“钻石”的物质嵌入信息板。每块信息板其实是显示屏幕,对亡者感兴趣的人们可以通过信息板查询他们的生平,还可以购买虚拟花束献给他们。陈列信息板的建筑被称为“叹息之墙”,墙后则是记录人类历史的历史博物馆。

珀瑟的信息板是最近陈列上去的,目前里面的信息并不算多,不过今后还会继续补充,毕竟现在谁都能预感到她引发的轰轰烈烈的变革浪潮。

艾伯特现在就看着那块信息板。

他对珀瑟的了解其实远远多于信息板上提供的生平记录,艾伯特想。可是谁能断言自己完全了解一个人?他曾经以为她会活下去。

有限的信息板上会有装饰,收到花束越多的信息板会越华丽。珀瑟的信息板像是青色的琉璃,银色的光带宛如银河,在琉璃上流动。

信息板上闪烁着一行字。

【她离开时,拥有整个世界。】

艾伯特的手指拂过信息板的表面。

过去的几周内,人们给她送了太多花,如果那些花都是真实的,那片花海足以覆盖这个星球。

但她看不到。艾伯特想。

“所有人都在消费她的死亡。”他身后有人说。

艾伯特回过头。一个他没有见过的女人站在那里,穿着黑色的套装,手腕上系着白手绢,这个年代居然还有人会系白手绢。

她甚至撑了伞。

“我知道。”艾伯特说。

“参加葬礼都应该撑伞。”她说,“电影里葬礼都会下雨,对吗?”

他不想谈论电影,但现在有谁不在谈论电影?三角木被踢掉的车轮滚滚前进,踢掉三角木的人却已经变成镶嵌在信息板上的钻石。

“我不是在参加葬礼。我只是来和一个朋友告别。”

“然后你该说‘接下来我打算’,你打算做什么,艾伯特·雷诺兹?在你失去了你的职务之后?你本来是个无可挑剔的执行官,每个人都认为你最有机会成为帝国的掌控者,但现在你的兄弟正在畅饮美酒,欣赏你的愚蠢和莽撞。”

“你觉得你了解我。”

“不,我不了解你。”出乎意料,女人彬彬有礼地行礼,“但我知道你不知道的。”

她问:“你信仰什么?”

艾伯特沉默以对。

“我见过各种各样的信仰,有的人信仰爱,对无助之人永远怀抱真挚、温情与怜悯。有的人信仰力量,相信只要自己能捍卫的事物才真正属于自己。有的人信仰公正,坚信社会需要依靠律法而不只是个人道德维系。你呢,艾伯特·雷诺兹?”

“你已经有答案了,不是吗?”

“我不敢说我的理解完全正确。你看起来不喜欢那部电影,为什么?”

“你不会不知道。”艾伯特说。

“连死亡都能被消费,还有什么是值得敬畏的?”女人说,“但你是制定宣传方案的人。”

“我的确是。”

“那你也能预见未来的趋势,你在那个女孩身上投入资源时就决心把她利用得彻彻底底,确保她的每一点人生都会被碾碎来压榨出足够价值,那时你所希望看到的不就是现在的局面吗?”

“所以我不后悔。”

“那么,”女人说,“你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你应该知道有很多人现在在看着我。”艾伯特说。

“我想我还没有发表能够将我送进深空服刑的言论,不过快了。”

她的笑容让许多监视着艾伯特的眼睛生出不好的预感。

“我想我应该先自我介绍。”她落落大方,“我的名字是维多利亚·赫伯。”

艾伯特知道这个名字。帝国一直以来都无法剿除的反叛军有三支,其中一支的首领是个女人。现在是他最不需要遇到赫伯的时候,指望把他钉死在深空的人大概已经为这一幕激动到握拳。

凯伦大概会很失望,艾伯特想。

他出人意料地露出了笑容。

“你打算用什么交换我对于你设计我这件事的不迁怒?”

叹息之墙开始摇晃,数以万计的信息板在崩塌中坠落,艾伯特伸手接住珀瑟的信息板。他奇怪于自己为什么没想起因为连年亏损,博物馆早在数十年前就出售给了匿名买家,以至于没人知道维多利亚·赫伯把一艘飞船藏进了首都。

赫伯跃上停在叹息之墙后的飞船,“永生计划在十六年前取得了突破,理论上在那之后永恒的价格不会比买一台飞行器更贵。但是这个消息被隐瞒了十六年,你觉得这是因为可能损害谁的利益?”

“把这件事公之于众对于社会稳定没有太多好处。”

“它的意义在于可以成为导.火.索,”赫伯微笑,“战争就要开始了,谁会在意隐瞒的初衷是为了维持秩序?人们只会知道自己的权力被损害,没人知道在威胁下他们能做出什么事,天堂协议不是最好的例子吗?你只是为了政绩才起草它的吗?”

“那火已经烧起来了,你不想改变这个时代吗?”

她向艾伯特伸出手,白手绢在风中瑟瑟发抖。

艾伯特知道他该走了。

那么漫长的时间过去,他才知道在中央星上他永远找不到他追寻的变化。病床上的少女在伊甸园里找到了安宁,白花和泉水环绕她的足下,而他的旅程才刚刚开始。有一天,他会带着千军万马回来,打完那美好的仗,行尽应行的路,守住所信的道,逆着海潮,逆着电离风暴,前进。

前进。

作者有话要说:中低质量的恒星在渡过生命期的主序星阶段,结束以氢聚变反应之后,将在核心进行氦聚变,将氦燃烧成碳和氧的三氦聚变过程,并膨胀成为一颗红巨星。

经过几百万年,氦核燃烧殆尽,与此同时,红巨星外部开始发生不稳定的脉动振荡。当恒星的不稳定状态达到极限后,红巨星会进行爆发,把核心以外的物质都抛离恒星本体,物质向外扩散成为星云,残留下来的内核就是白矮星。

黑矮星是类似太阳质量大小的白矮星(或质量较小的中子星)继续演变的产物,由于整个星体处于最低的能态,因此无法再产生能量辐射,是中小质量恒星演化的最后期。

q:……看不懂求解释。

a:简而言之……绝症患者选择成为新式安乐死志愿者,由他人为她构建一个只存在于脑海中的世界,她进入其中度过虚幻的一生后自然脑死亡,整个过程放在现实只是一瞬间。意思就是迄今为止发生的故事都只是她在虚拟世界中的经历,是基于她的幻想架构出来的,能力是系统自带,经历是编剧设计,傻白甜是因为开了简单模式,人见人爱是因为有设定基础好感度,以上。

q:所以星星已经死了?

a:啊……那要看你从哪个角度看,现实里她接入虚拟世界之后就死了,虚拟世界里她的人生还长着呢。

q:这就是自杀吧!女主一点不重视生命!换我我肯定拼命也要活下去,说不定几百年后就找到治愈的方法了呢?

a:有的人觉得“生活让我挫败可我还不想离开”,有的人觉得“朝闻道夕死可矣”,说到底只是个人选择。她是钟梓星,所以她不想要未来。不过个人不提倡星星的做法。

q:为什么轻松向要虐……

a:我是因为这个结局才想写这篇文的,其实也没有多虐,感觉挺平淡,但不知道怎么改了。而且同人里虐原创角色不算虐的。

q:作者我要给你寄刀片!

a:既然不幸吃到玻璃渣,不考虑拉几个小伙伴一起吃吃玻璃渣吗?166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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