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地方后,安置好行李,精力旺盛的猛男就约了小石头和阿欢出门逛东都的夜市去了,而柳倚天因有别的事而不能作陪,慕容则因近日劳累打算休息一下,于是我就被世子邀着一起在府中闲逛参观。
淮南王在东都的住地并不小,但是也许和他很少回京有关吧,府中人手并不多,也没有过多打理,似乎只是将前朝王公的府院略微翻修整理而成,整体依然保持了原貌,难怪连世子秦歌都觉得新鲜。正因如此,有着典型的北方园林风格,色彩构图以灰瓦、灰墙、红柱、红门窗为主,院中道路两旁则种植着一些油松、桧柏、白皮松以及榆树,池塘假山方面也是北方产的黄石和青石为主,风格上色彩浓重而跳动,加上早秋后的一丝凉意,已经颇有萧疏的味道了。不过细微之处又可见小阁疏窗,错落雅致,让人眼界易穷,又豁然惊见另外的方寸天地。
拾阶而上,我们走过一个小坡,在一棵班驳的大树下停步。用衣袖将树下两个石凳上的尘埃拂去,世子与我相对而坐。面对面的时间里,倾听林间的风声,夜色已经拉开了帷幕。
“临川王,觉得如何呢?”世子似乎是话外有音。
“一勺乃见江湖万里!”我目视他眼中游离的神色,由衷地赞道。
“呵呵,临川王真是会用词。这本是前朝北魏车骑大将军贺兰明月的故宅。光明八年夏,父王为粱镇北镜玄公帐下前军指挥使,石门一役曾先后受挫于贺兰明月三次,深以为耻。后来平定东都,以进城首功特地向圣上求此宅为赏,以示励志不忘。”世子娓娓讲述道。
“当年淮南王叔以少年英雄,从军北伐强虏,已是难得。况且贺兰明月乃是北魏名将与柱国宗室,即便昔日本朝六天王中的萧抚军弘策公,在博望关也曾落得只身脱逃的败局,最后还是圣上定下反间计,在东都施以谣言,才致使魏主诛灭贺兰明月一门,去掉了这一块硬骨头。”我接着世子的话道。
“贺兰明月,一代名将,不以阵亡,反死于谗言,且身死族灭,国亦随亡,实在可悲。前朝往事,今日之师,三年前东都谣传我父子意图拥广陵谋反,一日之内,朝廷监察御使三至,最后我以身作质,孤身来到东都,申明是非,才得以逃过大难。试看今日东都又何尝不是充满猜贰和凶险?”世子幽幽叹道,他暗指的是这次京口遇刺的事。
“临川王,今日天下大势微妙,而圣上年事已高,久不问政事,朝中诸事又皆委以肃王燕王两位王叔为相决之,致使中书与门下两省护己之短,相互诋构,遂成冤隙。而朝令不畅,尚书省六部尚书无从办事,已呈危急之兆。况且今日你也听到市井流言了,如今外镇强藩拥兵自重窥视大宝,且久已被废黜的前太子北海王义真王叔,这次又在持节骠骑大将军幽州大都督上柱国李垂天的支持下,拥幽州军骑五千屯于潜龙谷外的长水,停兵不进,以观东都的应对虚实。局势实在是一触即发,弄不好今年东都将有兵锋之危。”是夜,月露松白,树下凉风泠泠,世子泠然以指敲石桌,语及时事,让人心中怖然生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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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川王,今晚只你我二人,不如以兄弟相称。为兄虽无知人之能,但尚有自知之明,兄本文章辞藻间人,外表形虽散朗,内实情过,本无望于时,但身为宗室,便责无旁贷。当今天下纷纷,祸难未已,以此处今日东都,退进两难。我观弟器宇深沉,结交不以微贱为意,识人断事有权略机变,所以为兄今日特地有事请问,还望贤弟能直言相告。”世子说完便淡然笑了,此刻的他似乎预见了未来,以已知一切后的淡泊放下了一切,继续那平日远观世事百态,品玩风月的神情,只有在眼底的深处一丝火焰在不易察觉地燃烧。
“世子言重了,弟必定知无不言。”我的心中突然泛起一股世事如潮人如水的感伤,即便是他也必须倔强地背负起冥冥之中赋予给自己的命运,即便是在这场命运的角力中只能作为配角收场,可是我们依然尽力地演出着,并由此才构成了历史的一幕幕精彩篇章。而对于时间,任何历史都成了可以忽略不计的瞬间,对于我们这些所有的演出者,没有一个最终的旁观者来评判,这是一件多么让人悲伤的事啊!
“近日纬象如何?国家应当无恙?我辈将如何处之?”世子当然不会想到此刻的我已经魂游天外。
“可以直说吗?”我静静地收拾起刚才的感伤,平静地问他。
“请直言其详!”,世子毅然道。
“今东都,肃王、燕王虽名为执政,却内不得人心,外不能驾驭强藩,只因天威尚在,各镇虽有异志,犹未敢发。但圣上年事已高,久疾在身,一旦意外,天下大乱,死人必将如乱麻,而我平安之历数则危矣!我听说万物有所生,而独知守其根;百事有所出,而独知守其门。所谓兵强则灭,木强则折,革固则裂,齿坚于舌而先之弊。故乱世争雄之世,首唱者必先败,后动者得天下也。因此得天命者以弱而事强,与时势逢迎周转,虽藏于不发,又动不失时,不为先唱,顺势应之,转化推移,强者相争疲之日,便是弱者争锋胜之时!世子处今日之势,外只须虚委于执政强藩,内结忠义耿介之士,我观当今天下五镇,扬州、幽州皆胸怀异志,而西京留守兼大都督镇军大将军上柱国玄卿,虽与圣上是异母兄弟,开国王勋,但也年事已高,军中事皆归麾下悍将把持,而军中众将与东都诸王暗输款曲,不足为援,诸镇之中唯有神武川关白可以为朝廷尽忠,世子应当注重接纳引为外援。其余安西、安东、北庭都护府不是西处大漠,就是远在瀚海以北或东至白山黑水之间,一旦事急鞭长莫及,无济于大事,而西南叛乱未定,岭南都护府新换都护,恐也有心无力。至于朝中,能拒绝朋党尽忠为国之士,门下侍郎龙慕花可以算一个,且结交了他就等于有了西京龙门做后盾,西京大都督府军中龙门的势力应该不小,如能这样五镇军马已得其三,世子无忧矣!”我将心中的筹划一一悉数说出,奇怪的是此刻的我似乎是真心的想帮面前这位淮南王世子,也许是有一点私心在里面吧,毕竟我对于“天下”这两个充满无比诱惑力的字眼并没有人类那么感兴趣,而龙老大形虽似道,落拓而不羁小节,但实矜豪傲物,神锋逼人,行事易走极端,一旦如此,那么将来在这位世子手下讨活显然要安稳的多,想到这里我不禁为大舅子对我此行的期望感到哑然,毕竟我自己的道路要自己来走,而对于人类世界的纷争我只是以一种好奇的心态来旁观和参与,顺应这个时代找寻自己真正的命运恐怕才是我内心中最渴望的。
“今冬明春,东都应无恙,天子气当应在东南,只是恐有将星陨落!”我将自己的直觉与预测说出,但是关于淮南王我依然不便说的清楚。
听罢我这席话,世子起身笑道,“贤弟之言,正和兄意!今夜请定兄弟名分!”,说罢,以手挽我臂,望月而拜,朗声祝道,“若使为兄有天下之尊,必使弟有一镇之领,苍天在上,淮南秦歌、青衣川秦孤,今夜行兄弟盟誓,永世不得变毁!”,看到眼前的人类这么认真,我忽然觉得自己的未来似乎被什么羁索住了,命运的发展总是峰回路转,让人措手不及又诱人入胜,一切不是人力所能猜测和估量!
当回到住处时,天色已晚,推门入房,一切都很安静。室内弥漫着香炉里燃着的檀香,慕容孤零零地卧在床前的梳妆台上,等待着我,烟雾袅袅,烛影迷蒙,其身体的轮廓看上去似比平时略显淡薄。见到我,她欲势起身,我走过去,伸出手,把指尖触摸在她的面颊。慕容闭起眼睛,品味一丝温煦感。房间里很安静,耳畔传来蜡烛毕毕剥剥的声响。
“等久了吧?”
“志士惜日短,愁人嫌夜长”,她回身将两手绕到脑际,轻轻将适才弄乱的黑发挽起,“殿下应早些休息,”说着,便去整理床被。我环手拢过她的腰,将这一份温煦刻入心中。
“睡吧!”当她把手轻轻贴在我眼皮上时。
我便睡了。
那是一座桥,桥的一端始于太古,另一端绵绵伸向宇宙的终极。细细长长的桥身,我便是这桥上唯一的旅者,与其说桥身是以时间的轨迹蜿蜒而看不到尽头,不如说桥身是以时间流逝的方式从我脚下离我而去。我便纹丝不动地伫立着,任凭如细沙般的岁月之风拂满我的脸颊,在最后的一刹那,我站在宇宙尽头痛哭不已。
因着这奇异的梦境,清晨我醒过来一次,窗外沙地的上方漂浮着一弯白骨般的晓月。
天快亮时,我便这么独自呆呆望着月亮,心想这要到什么时候为止呢?我仍将渺茫地期待着奇迹,仍将于此消耗时间,磨损心灵,最终归于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