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无忧跟随着引路的老内侍,走在皇宫幽长狭窄的的青石板路上。
宫墙周围的白杨树低垂着枯枝,墙根下悄悄攀着青绿色的苔痕,土松苔润,倒为四周这森冷的环境添了一点生机。
顾无忧只觉得真的已经走了很长的路了,可那老内侍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依旧朝前面不紧不慢的走着,连头都不回。
这越走越深的,岂不是要走到后宫去?
路上偶尔也有脚步匆匆的内侍宫女经过,见了那老内侍,都连忙低头行礼,退到了一边,并不敢多朝顾无忧看一眼。
这老内侍,看来在宫中还有些地位,大约是太子的亲信,所以那些宫人才会如此恭敬。
自己初时还以为只是个引路的普通老内侍而已,原来是深藏不露啊!
“敢问公公,典仓署还未到么?”顾无忧忍不住了。
那老内侍终于停了脚步,微躬着身子转了过来,脸上仍是挂着一开始就有的亲善微笑。
“顾公子,我们并不是去典仓署,而是要去东宫后殿。”
东宫后殿?
那可都是太子妻妾妃嫔所住的居所,也就是太子大小老婆们的后院,去那儿干什么?
“太子殿下请在下来是清账点库的,自然是要去前朝的典仓署,怎能去后殿?”顾无忧故意沉了脸道。
老内侍神情未变,语速仍就是不急不缓。
“太子殿下请您清查的是内帐私库,不是东宫的公帐大库,自然不能去典仓署,而是要去后殿。”
原来太子那变态说的清查内帐是这个意思。
顾无忧一下子就明白了。
这就相当于东宫是一个股份公司,太子是执行总裁,典仓署的账是做给大股东也就是皇上看的,是应付公司的一应开销的公帐。
而后殿的内帐私库就等于是太子的个人账户,是执行总裁的私有财产,不受大股东所管控。
只是一般这种私房钱,不应该都是由总裁夫人管理吗?
太子这样突然让一个外人来插手,不怕太子妃心中委屈不满,两口子起嫌隙吵架么?
哎呀,等会儿,自己现在可是男子身份,就这样大咧咧的闯到太子的女人堆里去,真的没关系?
万一哪个深宫怨妇瞧上了自己,过来投怀送抱怎么办?
顾无忧抖了抖,直着腰,一脸的正人君子表情。
“后殿不是只有内侍才能进么?在下怎能擅闯?这万万不可!”
老内侍笑了笑。
“顾公子无需担心,宫禁森严,有品阶的妃嫔被万千条规矩约束着,自然不会越距一步,至于那无品阶的美人,宫婢,顾公子如是瞧上了谁,直接说一声,太子殿下自会赏赐给您。”
快拉倒吧,这种赏赐我可无福消受。
太子做这幅大方样子还不是因为早就知道我是个女子?
怎么不说我在他的私库瞧上了什么珍宝古董,他也“自会赏赐”?
赏女人给我,那不是瞎子点蜡烛。
白瞎嘛!
啧啧啧!
果真是小气到家。
我倒要去瞧瞧他这葛朗台攒了多少私房钱。
“既如此,那就有劳公公接着引路吧。”
东宫,淑芳殿。
此为太子妃薛梓容的寝殿。
往常这个时候,正是她升座受礼,各偏殿良娣侍妾来给她请安,听她垂训的时候。
可今天,殿中却是空空荡荡,薛梓容坐在铺陈着大红锦缎的座榻之上,眉头微蹙,手中的玉如意被她紧紧的攥着,手背上暴起的青筋,似在表露她并不平静的心绪。
“娘娘,那个叫顾重的,已是让张朝顺引着,马上就要去到飞霞阁里了,该怎么办,您快拿个主意啊!”
侍立在一旁的宫婢芝羽面上带着些焦急之色,低声说道。
她是薛梓容的陪嫁侍婢,从小一起长大,情分自是深厚,薛梓容将她视作心腹,一切隐秘之事也并不瞒她。
飞霞阁是太子私库所在之地,自大婚后,就一直交由太子妃打理,太子为显对薛家的信任,对妻子的爱重,也是从不过问,至多年底的时候翻两页账册也就是了。
如何现在突然想起要清查起来?还不用宫中诸人,直接从外面请了人来?
想到飞霞阁的那些隐秘,芝羽更是一刻也静不下心来了。
“娘娘?我们的人都被太子遣了出来,可还有许多破绽来不及遮掩呢!”
薛梓容平日明丽端庄的脸上此刻却是阴云密布,咬了银牙说道:“他事先一点儿风声不漏,分明是早已起了疑心,你们竟毫无所察!如今被人打了个措手不及,哪里还来得及想什么办法?!”
“这,这······”
芝羽愈发的焦急。
“小彦子说这个顾重是个经商的奇才,眼又毒,心又细,只怕过不了明天,就都能被他清查出来了,那您······”
薛梓容攥着玉如意的手指愈发的用力,沉默良久后,却是突然阴沉沉的开口。
“既如此,那就给他来个死无对证!”
飞霞阁中。
殿中所设的鎏金纹莲花香炉正飘着虚无的淡色轻烟,静静的在金色的光线中袅袅升空,逐渐的散逸开来,化为无形,与空气融为一体。
太子高坐在上首正中,手中拿了一串莹润剔透的翡翠珠子在慢慢的拨弄。
他今日穿着一身明黄暗绣云纹的锦袍,带着束发嵌宝的紫金冠,腰间系着白玉带,高高在上的凌人贵气扑面而来。
虽然顾无忧不怎么情愿,可还是要依照宫规给他下跪行大礼。
“见过太子殿下。”
“阿重来了啊。”
太子缓缓的勾唇。
“你走的好慢啊,孤在这里等的都快睡着了。”
我并没有请你在这里等好吗?
顾无忧拉了下嘴角,语气不变。
“有劳太子您久候。”
“阿重,别这么客气嘛,咱们可是朋友啊。”
太子单手撑着下巴,笑的凤眸微弯。
“快起来,到孤这儿来,孤亲自给你泡一壶香茶,给你接接风。”
顾无忧起身,拂了一下微皱的衣襟,正色说道:“太子殿下,喝茶就免了,您还是让人把账册与库房钥匙交给我,也免得耽误了时候。”
太子站了起来,幽幽说道:“阿重,你这个假正经的样子,可真是无趣。”
什么叫“假正经”?!
我明明就是真的不能再真的“真正经”!
顾无忧心中默默翻了个白眼,又听得太子说道:“旁人孤都信不过,所以,今儿,这里只有你一人,慢慢清点不要紧,孤在这儿陪着你,若是累了,孤给你泡茶捏肩,可好?”
这变态还有没有正常说话的时候!
顾无忧攒了攒手心,冷着脸说道:“太子,您是不是没有仔细看合同?第三款第十五细则明确写了,我在为您做事的时候,您必须待之以礼,无条件的尊重我的意愿,那现在,我的意愿就是请您出去歇着,您可能做到?”
太子慢慢的踱步到了她的面前,笑的异常欢快。
“阿重的意愿孤当然是要尊重的,孤知道,你定然是舍不得孤劳累着了,偏生又这样口不对心。”
顾无忧的脸色更是冷了几分。
“您若是不出去,那我就出去了,这合同您不遵守,我也没必要为您做事了。”
说着转身就要朝外走,太子一把拉住他的袖子,故作无奈的叹了口气。
“好吧,好吧,我走,我走行了吧。”
他把刚才手里拿着的那串翡翠珠子挽到了顾无忧的手腕上。
“这个,就当作是孤给你的赔礼了。”
顾无忧瞧着那串翠绿欲滴,晶莹剔透的珠子,一眼就看出不是凡品。
这可是极其珍贵的玻璃种翡翠,更难得的是珠子有小拇指大小,品相上乘,可谓是价值连城。
这小气鬼怎么突然这么大方起来?
想着他还拖欠着自己几万两的银子和珍珠,顾无忧也就心安理得的收下了这赔礼了。
“那就多谢太子殿下了。”
太子看着她的手腕,嘴角含笑,似是极为愉悦。
“账册和钥匙都在案台后的书架上,库房在顶层,阿重,孤就在外间,你若是有事,唤一声就行。”
话真多。
顾无忧赶紧送客。
“太子殿下走好。”
太子轻轻瞧了她一眼,唇角仍是带着一丝愉悦的笑意,转身走了出去。
顾无忧松了口气,走到案台后的红木书架上,看着那堆积如山的账册和挂在极高处的钥匙,脸又黑成碳了。
怪不得要先送这么重的礼,这么些东西,自己一个人,不得累死才怪!
还有,钥匙挂那么高做什么?!
防贼也不是这样防的好吧!
我这小身板还得去搬梯子,我搬得动么我!
太子那变态是故意的吧?
好让我出声向他求救?
我才不中他的计!
太子在外间摆了一副棋盘,气定神闲的自己解着棋局,听着里间传来的搬挪重物的声响,扬着眼角一笑。
小阿重啊,你可真是够倔的呀!
我就不信,你能死撑到最后,都不叫我帮你?
他伸手在棋盘上悠然落下一子,耐心的等待着。
刚才那个老内侍张朝顺却是从门外进来,躬身在太子的耳边低声禀报了些什么,太子的脸色顿时微微一凝。
“当真?”
“是。”
张朝顺恭敬的回道:“谢丞相已在元正殿等着殿下了,此事非同小可,还请殿下速去决议。”
太子沉吟了会儿,朝里间看了一眼,站起身道:“你就在这儿候着,若是里面叫人,你就先去帮忙,然后速来报我。”
“是。”
顾无忧费了老大的功夫,终于把梯子挪了过来,小心的爬了上去,摘下了钥匙,又倚着账册外面的封皮记号,将最近两月的总账账册拿了下来。
太子既然突然想着清查私帐,还不用宫中之人,那就肯定是察觉出什么不妥了。
那堆积如山的往日账目可以先放一边,直接先查最近最新鲜的账目,这些账目时日尚短,就算有什么问题也来不及完全做好掩盖破绽的手脚,所以,这才是最准确,最能看出端倪的。
顾无忧在案台前坐下,翻开了其中的一本,凝神看了起来,越看,眉头却是蹙的越深。
从账面上看,倒是有核对记录,有印鉴,有出入库的签字画押,看似是一派的花团锦簇,然而却是经不起细查。
进账和出账的明细根本就对不上,存银的数额也不对。
看来,还真是问题不小。
难道是那太子妃手下的人欺上瞒下,作假账贪墨主子的财产?就像孙氏指使陈管事做假账搬空她顾无忧的银子一样?
只是,这并不高明的把戏,真能瞒过太子妃?
这核对记录上,可都是有太子妃的私章的,若说她全然不知情,也不可能呀?
顾无忧翻完了一本账册,凝着眉头,手指无意识的在案台上轻敲。
难道太子妃自己贪墨自己家的东西?
首饰衣裳买多了,填不上空?
不至于吧!
这个时代又没有网购。
而且再怎么样,她也不敢背着太子弄出这么一大笔亏空来吧。
虽说不至于问罪,在太子那里,可注定会是颜面尽失,说不定,连她这个太子妃的位子都有可能保不住。
看来,得去顶层的库房里去,才能找到事情的真相了。
顾无忧站了起来,看着背后高旋而上的楼梯,只觉的腿已经开始发麻了。
没有电梯······
我果真是被太子那变态抓壮丁来做苦力的!
侍立与外间的老内侍张朝顺抬头朝内间看了看,满是皱纹的脸上有一丝淡淡的笑意。
这孩子,果真是别人不同,难怪会得太子殿下另眼相待。
那串翡翠珠子可是太子平日最爱,连太子妃都没给,却给了这孩子。
太子看着亲善随意,实际上他内心像个冷冰冰的刺猬,这位子看似尊贵,背后所承受的明枪暗箭绝非常人能够想象,他,过的也很苦啊······
若是有个人能让他心里稍微暖和一点儿,倒也真是老天难得的恩赐了······
张朝顺垂眸默默的感触着,一时没有留意身后的动静,一个身影悄无声息的接近了他,从背后伸手一只浸满了迷药的帕子来,紧紧的捂住了他的嘴巴。
是谁?!
竟敢对自己动手?!
外面那些巡查的侍卫呢?!
怎么会······
张朝顺瞪大了双眼,挣扎了两下,顿时失去了力气,软软的滑到了地上。
那动手的黑影踢了他一脚,见他没有反应,冷冷一哼,拍了拍手。
门外又溜进来两个小内侍,手里拎着一个装满了桐油的红漆木桶,恭恭敬敬的朝这身影行礼。
“沿着楼梯都给倒满,注意,可不要惊动了顶层的人,手脚要快,半柱香的功夫,我要看到这里全都烧起来!”
“是。”
顾无忧在顶层,粗略的看了一遍之后,却是心头一震。
所有的珍宝古董,不是没了踪影就是换成了赝品,金砖换成了鎏金的铜砖,银票也缺失大半,完全对不上账目。
这个私库,几乎是已经被搬空了!
这账上可是有近五百万两银子的财物啊!
竟然,就这么明目张胆的搬空了?!
顾无忧几乎都要怀疑,太子妃是不是勾搭了什么奸夫,要卷了太子的全部身家跟人私奔去了。
可她是太子妃啊!
将来的皇后啊!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啊!
谁还能勾搭上她?
这怎么可能?
难道她想被满门抄斩,被凌迟处死?
顾无忧怎么想都觉得太子妃除非是疯了才会跟人卷款私逃。
可除了这个理由,她也实在想不出别的可能了。
这可真是,诡异荒唐之极啊!
早知道,就不趟这摊浑水了!
顾无忧正自沉思着,忽然觉得四周不知何时逐渐的有烟气弥漫,并且越来越浓,几乎要呛的她喘不过气来。
不是吧?
放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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