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月夜沉沙,言叙酒盏香。
一世金兰义,偏舍道热肠。
明暗总相见,对影成真假。
今夕数年往,末路是天涯。
---珠玑
邺城,今年的冬天比历年都寒冷,干冷的空气绪荡了整个冬季,但却没有下一场雪。
立春的六九末头,一场大雪悄然而至。雪,飘飘荡荡下了两天,整个天地间顿时白雪皑皑,银装素裹,邺城到处是厚厚的白雪,除了那青砖高垒的城墙和楼堂勾角飞檐斑驳裸露外,一切都已与城外的荒坡平原融为了一体,高低相映,好似一幅雪中的山川水墨画,粗细勾勒,起伏蜿蜒。
雪夜,一个人,独自静静地走在一处偏僻的巷道中,黑色的斗篷上飘满了雪花。
离他不远,几个身穿劲装的汉子,分散在巷道,路口的各处,眼中闪着警惕和带着杀机的光芒,四处巡看着四周。
这个人敲开了一处宅院的偏门,随着门的敞开,他回转了身子看了看巷道口的一个人,相互间点了点头,他便隐没在门栏处。随着他的隐没,一些晃动的人影也快速地消散在雪夜中。
炭火通红,房内如春。
“大哥,让您久等了!”英夫笑着低声说道。
“赶紧,赶紧,暖和一下,冻坏了吧?”一个满脸胡须的魁梧男子,带着关怀的语气,边说着话,边帮英夫脱去了被雪浸湿的斗篷。
房中榻几前的火坑中,一条已被烤炙焦黄的羊腿正架在烤叉上,从羊腿上缓缓滴落的油,时不时掉落在下面的炭火中,撩起了无数的小火苗。
英夫搓着红彤彤的手,坐在了火边的马扎上。笑着说道,“这羊腿一看就是大哥烤制的,也只有你能烤出如此颜色美味的羊腿,好几年没吃你烤的羊腿,今天可又要解馋喽!”
一碗冒着热气的羊奶,端到了英夫的面前,“兄弟,一会随你吃,哥哥知道你喜吃我做的羊肉,特地烤了两个时辰,你先赶紧把这碗羊奶喝了,暖乎暖乎身子,要不一会一喝酒,很容易醉人得!满脸胡须的大汉边递着羊奶,边笑着连声说道。
“好勒!谢大哥了!”英夫笑着接过了羊奶,轻声说道。
热乎乎的羊奶下肚后,英夫原本被寒气侵袭的冰冷四肢渐渐地暖和了起来,眉头也开展了许多。
“英夫,这好久没见你了,你那骑兵司事务可忙?”这个满脸胡须的男子边倒着酒,边轻声说道。
“唉!这几日事务真是不少,这不又到轮防的时候了,一部分兵要换防到琅琊郡那边,洛阳又要调来一部分,我这几日正忙活着这事!”英夫接过了递来的酒盏说道。
“唉,这大雪天,让兵士换防,又是操练,上皇怎么想的?这样练兵,岂能收聚人心?还有,那狗屁唐邕简直不把将士们当人看,他狗娘养的,没带过兵,不知当兵的辛苦,听说你们那也两个月没发饷了,军士们能顺当就走嘛?这唐邕究竟想干什么?”满脸胡须的大汉咒骂道。
英夫笑着摇了摇头,苦笑地叹道,“谁说不是呢,两个月不拨饷,怎么让将士们安心换防,今日也是闹哄哄的,怨声载道,搞的我也是焦头烂额,这当兵吃饷千古定数,你不发饷,让兵士和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去嘛?再这样拖下去,我看要出事得!”
“唉!我以为你们京畿兵日子会比我们好过,没曾想大家都一个球样,这不我这个库直都督都来了一个多月了,就是讨要那些粮草和兵饷,唐邕硬他说没接到二个州刺史的赋税折冲文书,让我拿了田亩赋税胶凭文书再来领,气的我今天就想大骂他,狗日得,人家二个州刺史缴凭文书早都在两个月以前就报尚书省了,他扣着不签押,也不批粮饷,真不知他想干什么?惹急了我,我回去把十万大军全都散了去吃郡粮,我看狗日的怎么安抚?以上皇的喜怒无常,不宰了他才怪”满脸胡须大汉也是带着恼怒神情说道。
“大哥,你今天没有当众发彪吧?这话你真说了?”英夫听到这个须脸汉的话后,带着担心的神情急忙问道。
须脸汉看看英夫的神情,笑了一下,低声说道,“没有,哥哥知道你怕我犯浑惹事,我心里有数,那种掉脑袋的话我敢说嘛?我只是转了一圈直接跑到斛律大将军那告状去了,斛律大将军听到此事,也是气的直拍桌子瞪眼,但也没脾气!他给我出了一个点子,让我去找娄太后,我一琢磨也对,皇上不在京,娄太后可是最有权势的人,于是,我是一不做,二不休,就直接到宫里去了。”
“哦!你去太后那里了?太后怎么说?”英夫带着诧异的神情问道。
“嗯,很奇怪,太后听完我的话,啥也没说,脸色出奇的平静,就说快了!让我暂时不要回去,在京城等消息,钱粮不会少我一分,自有能人给我办的。今天你正好来了,我也想顺道问问你,太后这什么意思?你可是她最欢喜的女婿!你必定能知道这什么意思?”须脸汉低声说道。
英夫听完须脸汉的话后,没有吭声,眼中闪着星眸般的光芒,慢慢地饮了一口酒,随着一股热流在心中的缓缓腾起,英夫身上的血液快速的涌动了起来。
“弟弟我知道!今天见大哥也是想告诉你这件事!”英夫缓缓地答道。
“那你赶紧说说看!”须脸汉看着英夫的神情,轻声说道。
“你弟妹前几日生产想必你知道吧?英夫问道。
“知道呀!我听说你得了一个小公主,被封为九珠公主,位一品,多大的殊荣啊!大齐的郡主这是头一个如此品级的,我一听说都乐的直想去抱抱小九珠,可是又不能去,把我前几日可是憋屈死了!这心挠的跟猴抓一样!”须脸汉满脸带着无奈的神情,摇头说道。
“一个婴儿,混沌不清,乳智不开,有什么看得?大哥有此心意,弟弟心领了!况且,咱们的隐情不能让外人知晓,这个铁规不能破,先皇祖对此可是有旨意的,大哥务必要严格恪守!”
“嗯!我知道,所以我只能缄默,还要装出与你不和,看你不顺眼的姿态,把我搞的跟戏子一样,唉!”须脸汉摇头叹道。
英夫喝了一口酒,用刀子割了一块肉,捏着送进了嘴里,边轻轻地咀嚼着,边说道,“就在那日晚上,太后告诉我一个事,就是让我准备接手京畿大都督之官职,取代唐邕!英夫缓缓地说道。
“什么?”须脸汉一声惊问后,手里的酒盏咣当掉在了地上,溅出的酒水飞到坑中的炭火上,忽地一下,窜出了一尺多高的火苗。
这窜起的火苗一下子就燎到了须脸汉的胡须上,顿时胡须就被燎去了大半,接着一股焦糊味就飘散开来。
须脸汉又是一声惊呼,一屁股从马扎上翻到地上,双手慌不择乱的乱扑,总算是保住了一小半烧焦的胡须。
看着连番惊呼的须脸汉和那狼狈的神态,英夫指着他,呵呵地笑道,“大哥呀,你,你,你简直跟孩童一样,你叫什么?看你那样子,哈哈哈,”
须脸汉看看自己的胡须,又看看笑着直弯腰的英夫,尴尬地苦笑了一下,沮丧地说道,“我这胡子算是白留了一年,叫你这一升官,就给一把火给烧没了,后面二把火还不得把我烧成灰了!”
英夫起身走到他身边,伸手扶起了须脸汉,让他重新坐到马扎上,才回转身子坐回了原位。
“我怎么烧你了,你自己烧的怎么又说成我的事了!”英夫笑着揶揄着。
“兄弟,兄弟,你说的是真的嘛?是真的嘛?”半个胡须的须脸汉带着激动的神情,根本不顾英夫的揶揄,高兴的说道。
“应该不会错!我想旨意这几日就会下来!“英夫轻声的说道。
“真好呀!想不到,咱们弟兄俩苦等了二十年,终于眼前豁然开朗!你这一步就登上了一品官位,执掌大齐全部兵马,等齐三公,这是实权位置,真的替你高兴,原来太后口中说的能人就是兄弟你,我真是想不到,但哥哥更开心,这以后再也不受和嫖子的怄气,真痛快!这对我来说是最大开心之事!“须脸汉子带着乐开花的神情,低沉着声音说道。
“好事是好事,但同时也是一件祸事,福祸双至!”英夫好像没有在意须脸汉的神情,看着眼前的炭火幽幽地说道。
须脸汉看到英夫的神情,脸上的笑容渐渐地凝固,许久后,他也阴冷的脸低声道,“是啊,如此糜烂的朝政,现在这位置也是众矢之的位置,明刀暗箭以后都向你招呼过来了,一旦不慎,真是万劫不复!”
看着眼前的炭火,英夫此时的思绪不由地又回到了两天前与师父的那场对话。
听完嬴夫的话后,仙风道骨的无为道长平静地看着嬴夫,慢条斯理的说道。“嬴夫,你可知道娄太后布的是什么局?”
英夫点着头说了“知晓!”后,又接着说道,“我正想问问师父,这该如何应对?”
无为高道像是没有听见英夫的话,略微沉思了一下说道“现在你觉得为师让你送走九璎的用意了吧?分而存之不仅是秦宗铁规,更是应和时事,正因你是先皇祖的宿将,又掌握着京畿兵权,高洋这个皇帝,虽雄才大略,但行事忤逆违天,荒淫无道,残暴之极,为师在十年前就说过,“马子入石室,三千六百日”他的皇帝大座满算就是十年,三千六百日,看来,娄太后也看透她这个儿子的命数了,如今已过五年了,大齐表面强武于大梁、大周,但外强中干,鲜卑权贵的矛盾她心里清楚的很,故而,她现在这是要提前布局,以便让他的孙子高殷顺利即位,这个女人的心机很深呀!”
英夫听着师父的话,没有吭声,只是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既然躲不过,就顺势而为吧!为了天下百姓和秦宗,你只能去面对了,看来咱们的秦宗也要做相应的调整,以防不测之事发生!为师给你出个主意,你去找斛律金,他是你的老帅,你让他出面跟皇上说,保荐你大哥出任车骑将军,掌外府百保鲜卑军府,你大哥外表与你不和的假象多年来已是众人皆知,他占这个位置表面看是牵制于你,但这是在保护你,如此以来,才能互为衬托!”
英夫听到此时,眼中顿时一亮,似乎是非常认同自己师父的计谋。但眼神随即又暗淡了下去,微微的摇了摇头。
“斛律将军能听我的嘛?他难道不起疑心嘛?我为什么要如此做,给自己无故树个敌人和增加牵制阻碍”英夫带着担忧神情说道。
“哈哈哈,”无为高道朗声笑道,随即和蔼的又接着说道,“嬴夫呀,嬴夫,你性情的醇厚是秦宗的福气,但你的谋断之智又真的不及你的夫人,伽罗行事果断凌厉,看事透彻,心智深沉,但受其养父高欢影响又过于狠辣,你要是有你夫人的一半,为师都不会如此操心!”
听到自己师父的话,英夫红着脸没有吭声反语。
“斛律将军为人豪爽,正直,行事乃大丈夫气魄,他又岂能去干这些小人之勾当?他的心性决定了他只是大丈夫,而你一旦去拜求他,他反而只会认为你心地磊落,为公能举荐有嫌隙之人,足可以彰显你的人品,只会对你尊敬有加,定会助你成事,而你大哥确也是为难得的帅才,为人圆滑,生性狠辣凶恶,但又很仗义,军中就需要这样的人来约束下属,这反倒弥补你的短处,也能做好你官场上的暗下帮手,你哥俩一起执掌这核心官位,才能保护更多正直无辜之人,这其中就包括斛律将军的两个儿子。
“什么?师父,你说什么?明月大哥他们会有性命之忧?”英夫急声问道。
无为道长沉默地点了点头,手捋着白须,表情严肃至极。
“斛律将军功高德重,虽然现在身居太师和大将军二职,天下誉为“雁公”,其德功无人能及,但他却低调行事,约束家人极严,无端不持兵事,几乎干的是禄职,无实权的差事,因此,深受高洋的尊崇和信任,这是因为他深知功高震主的道理,但他的儿子却没有秉承他的自敛厚重之术,明月在军中的影响力是很高的,但他残暴焦躁,伐虐民役行止有违天道,还自称“落雕将军”,雕者,恶也,雕者,凋也!雕者被射矣!他难道不是应昭自己以后的命数嘛?唉!他穷途天涯路时,也是斛律一族穷尽时。
但大齐气数未尽,还需要你和你大哥两人的极力维护,你二人生死相照,就能保斛律一族的安危!保大齐军马不乱民,朝廷朋党杂事你们不要多查插手,今后做好自己的事,皇室朝政如何乱不要怕,但治下不乱就是苟安,否则,北地百姓的疾苦就会无穷无尽。无为道长幽然说道。
看着师父的神态,英夫喁喁地轻声说道,“师父,您道学深厚,观星推运,我想问问您,大齐国祚如何?未来朝政如何?”
许久的无语后,无为高道捋着胡须轻声吟道,“百日天子急如火,周年天子迭代坐,十年天子为尚可,二旦二昏无天日,一十有一犬偷日,二十八宿主吉凶,高城之内尽黑衣,北斗九星论天道”
说完后,无为老道轻叹了一口气,轻语道,“此乃天机为道”。
英夫听着师父的话后,心中似明似惑,默默无语地没有再继续问下去。
“喂!喂!我说兄弟,我说的话你听见没有,你出什么愣呀?跟你说话呢?”须脸汉子冲着痴迷发愣的英夫喊道。
“哦!啊!失礼,失礼!弟弟想走神了,大哥勿怪!”英夫在须脸大汉的喊声中,猛然从回忆中惊醒,连忙带着歉意说道。
“我说你怎么了?今天如此失神?”须脸汉子带着诧异神情,疑惑的看着英夫。
“呵呵,刚才弟弟我在想大哥你的事!”英夫笑着说道。
“想我什么事?你又要给我找什么烧须的事?”须脸汉子嘀咕道。
“呵呵呵,大哥玩笑了,我想的当然是好事!”英夫笑着说道。
“哦?好事,那你给哥哥说说看,我听听是什么好事?”须脸汉诧异地问道。
看着火光映衬中的须脸汉,英夫随即脸色一紧,正色轻声地说道,“大哥,我向斛律大将军保举你出任骠骑将军,掌二十四军府。”
须脸汉听到英夫的话,张大着嘴,眼神直接痴楞了,他没想到听到的是雷霆般的震惊之语。
过了好半天,他喃喃地说道,“兄弟,你没开玩笑吧?我没有听错吧?你让我去当。
“大哥,你没听错,我说的是真得,今天我已经给斛律将军私下说过了!他满口答应,可能过几天你的旨意也会从尚书省下来!”英夫看着须脸汉庄重的说道。
须脸汉原本痴楞的眼中,渐渐地起了变化,一股热泪猛地从眼眶中涌了出来,他不相信这一切,他一个四方中郎将都督,品阶从三品,竟然在自己兄弟的推荐下,转瞬间成为正二品的车骑将军,仪同三司,连跳两级。
“兄弟,我,想当年是你带兵救了我和我娘,引我从军,之后又冒死在荒漠救我一命,这些我都还没来的及报答,如今又要给我如此之大的恩典,你让哥哥我何以为报呀?”须脸汉哽咽着说道。
“好了,大哥!说这些外气了,你我是换命的兄弟,我推举你不是单单的兄弟之情,而是大哥治军确是难得的帅才,为人机敏和圆滑,虽然豪气甚多,但仍不失是个朝廷的栋梁之柱,我记得先帝祖曾经与我和大将军私下评述过哥哥,我一直没有跟哥哥说过,那就是“而立之惑堪大用”,如今哥哥正好即将到不惑之年,大哥该上位了!况且,有大哥帮弟弟我,弟弟更放心下面的军中不乱,这不仅于私也是于公。
只是要苦了大哥,咱俩这红白脸还要继续唱下去,阴阳之道,动静平衡,这权之帝术,咱们既要明白也要遵循,否则,你我总有被这官场的不归路所吞噬!”英夫轻声说道。
“兄弟,你放心,大哥不多说了,弟弟说的我全都懂,弟弟给哥哥的一切,哥永远记心里,我和你嫂子永不会忘!我会尽职尽力做好本分之事。”须脸汉带着感动与真诚的目光,看着英夫,并缓缓地举起了酒盏。
看着眼前的须脸汉和酒盏,英夫笑了笑,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日后弟弟若真走到天涯路时,请大哥照顾好伽罗和九珠!”
须脸汉听到英夫这就话,脸色随即一变,手微微的抖了一下,带着阴鹫的神色说道,“谁要敢对弟弟不轨,我夜沉沙可不管他是谁?为官者我杀他九族,为王者我屠他满门,为帝者哼!”
“哥哥莫要胡说,这话可万万说不得!说不得!弟弟只是戏言!千万莫当真!”英夫带着惊恐神色说道。
“嘿嘿嘿,逗你呢!只准你戏弄哥哥,哥哥就不能逗逗你!这不就是阴阳互变嘛!”须脸汉看看英夫的神情,脸上带着戏弄神情,低笑着说道。
英夫摇着头,指着须脸汉,无奈地笑了笑。
“来!不说杂事,咱们喝酒!”须脸汉笑着朗声说道。
两个酒盏相碰,彼此会心一笑,两人各自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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