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朝歌醒来的时候,窗外显出一片红,柔软的云朵缀在瑰丽的画布上,也投射出深浅不一的颜色。
恍惚之间,生出一种不知今夕何夕,又是身处何方的感觉。
她将一只手搁在额头缓了缓,这才记起这一天的事,她捧着衣服去老人之家蹭空调,又在那里吃了饭,然后她将吴苓送出门外——
她猛地睁大眼睛,去扫视整个房间:很典型的医院病房,因为视线所到之处无一不是白色,直到对角线处出现一团黑色的影子。
崔景行很闲适地坐在折叠椅上,两脚`交错翘在一张矮板凳上,旁边还摆着一张小桌子,上面有尚且冒着热气的咖啡,和一块动过的松饼。
这种时候,这种地方,他也不能放弃享受。
吸过油墨的报纸摊开在他的腿上,刚刚应该浏览过,不过此刻视线已经偏转,都围绕在了许朝歌身上。
许朝歌几分尴尬,想向他打招呼,不过记起来不能喊崔先生,只好更尴尬的眨眨眼,然后努力坐起来,拽了拽贴身的毛衣。
她的大衣被摆在一边的衣架上,此时够不到,只好眼巴巴地望两眼。许渊不知从哪冒出来,将衣服给她递过来,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她向他小声问自己得了什么病,许渊笑道:“没什么事,医生说你一切正常,就是太累了而已。”
崔景行将报纸折好放到一边,起身时道:“你到底什么时候睡过觉,为了一个节目,不至于逼自己到这种程度吧。”
他摇头,抱怨的语气:“一躺下去喊都喊不醒,刚刚都打呼噜了。”
许朝歌正弯腰够着地上的鞋子,这时候直腰看着他,一脸涨得通红:“我……我才不会打呼噜。”
崔景行向一边努嘴:“不相信问小许。”
许朝歌眼巴巴地看许渊,心里也有点没底了:“我没打呼噜吧?”
许渊可不想做夹心饼干,要距这两人的气场越远越好,往外走:“你们聊会,我现在出去把车开过来。”
许朝歌嘟着嘴,将视线从写满促狭二字的崔景行脸上移开,专心致志去对付她的一双鞋。只是伸手够了几次都没抓上,最后无奈只能跳去上面踩住。
脚步声动。
崔景行过来拎起她一条胳膊,几乎将她半个人提起,按着不耐烦地说:“你一个女孩子做事,能不能稍微精细点?”
许朝歌又被捉回到床上,还没来得反抗,便眼睁睁看着崔景行拿起她的运动鞋,一边一个特利落地套在她脚上:“……”
崔景行整理了一下袖扣,歪头扫过她:“走吧。”
给高端客户准备的私人医院,前来就诊的人不多,过道冷清,除了许朝歌的鞋底摩擦发出的吱吱声,就是身后那人稳重的步伐。
不紧不慢,不疾不徐。
她从这声音里分辨两人距离的远近,因为听得认真,所以在他开口的同时怔了怔:“上两次的都相互抵消了,这一次的应该怎么算?”
这一次,她先欠了他。
许朝歌慢下几步等他,说:“你的雨伞还在我那儿,下次,我一起还给你。”
崔景行斜睨过一眼:“你准备还什么?”
“你想要什么?”
他有的是钱,又有众人艳羡的皮囊,想要什么都可手到擒来,还有什么想要的?许朝歌忐忑,做着他将这问题反问回来的准备。
他也确实像是没想好,说:“以后再告诉你。”
许朝歌点头。
“但我怕你只会越欠越多,然后怎么都还不起。”
“……”
崔景行没有跟许朝歌一同上车,许渊又开来了上次的那辆SUV,提醒坐在副驾驶上的女孩系好安全带。
“虽然我开车比孙哥靠谱得多,但该有的措施还是一点不少的做了吧。”
许朝歌想着他提到的名字,问:“孙哥就是那个司机吧?”
许渊点头:“他是先生的战友,退伍回来就给先生开车了。”
“是乌江的那一个吗?”
“先生连这个都告诉你了?”
许朝歌默认。
“他车开得其实不错,就是风格……活泼了点?先生怕你不太适应,又觉得你可能不太想跟他同一辆车,所以让我独自送你回去。”
“许小姐,”他顿了顿,朝她笑:“先生对你真的很用心了。”
许朝歌说:“他对梅梅才用心呢。”
只是一瞬,她已经竖起了满身的戒备。许渊的工作便是察言观色,不用思考便能读懂,附和道:“那是一定的。”
“不过——”许朝歌咬着唇,他说:“人跟人之间也不一定就只有一种关系,交个朋友也好嘛。”
许朝歌有口无心:“崔先生要是不嫌弃我是穷学生,我当然愿意把他当成很珍视的朋友。”
许渊说:“那我回去告诉先生,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许朝歌问:“你是他的?”
“助理。”许渊弯着眼睛:“给他端茶递水,跟后面拎包的那一种。”
“许助你太会开玩笑了。”
“别跟我见外,喊我小许或者许哥就行,我想以后咱们见面的机会会很多。”
许渊瞥见她为难的神色,解释道:“毕竟我有时候会去接梅梅,何况宝鹿的事情也要你多关心。”
她这才点头。
“梅梅最近应该挺忙的。”
“是啊,要准备汇演,好像还是个女主角,她那么漂亮,当配角的话,戏就没法演了。你不是也忙得没空睡觉吗,手指头都成这样了还停不下来。”
许朝歌这才突然想起她那一堆衣服,猛地坐直了,说:“咱们还得回去,我把东西忘在老人之家了。”
许渊说:“别着急,都给你带过来了,放在后车厢呢,到了你学校,我给你亲自拎楼上去。”
许朝歌连声道谢。
“你们班演什么戏,我随手翻了一下,好像都是长衫旗袍什么的。别是民国的吧,年代戏?”
许朝歌说:“对,就是那时候的,比现代戏的准备要充分一点,但又没有古代妆那么难画。你想啊,大家稍微打理一下配合灯光,台上是留着分头的男同学,和风姿绰约的旗袍女,很能出效果的。”
许渊觉得挺有意思:“那你们的剧本是什么?”
许朝歌整个被调动起来,挪动身子看向他道:“剧本可牛了,是我们班第一才子操刀的!写的是民国时候的一个军阀跟一个清纯的女学生相爱,军阀为了跟她长相厮守甚至不惜与父母定下的原配离婚。最后却发现一片真心尽付东流,女学生只是为了民族大义接近他,要来将他置于死地的。结局是女学生为国捐躯,军阀受了重伤,革命赢得了胜利。”
说到兴起,她几乎手舞足蹈,一整张脸整个亮起来,眼里蓄满了光——许渊舒展开笑容,说:“我现在完全可以理解,为什么有这么多人要对你青眼有加了。”
许朝歌像被碰到的河蚌,又缩回壳里去,在自己的座位上坐好。
过了一会儿,许朝歌才悠悠来问:“你觉得这部戏怎么样?”
许渊问:“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你随便说说吧。”
“挺老套的,现在电视剧不都这样演吗?”
许朝歌忍不住要为同学辩护:“可是电视里的男女主角大多还是相爱了,我们这部戏里就没有!女学生一直到最后都坚守着自己的信念,这样处理,很有张力的!”
“那男主就更惨了,为了一个人付出了所有,以为能收获一份真挚的爱的,最后发现自己其实是最可怜的那一个。民族大义也不一定要牺牲谁啊,比如女主把他策反了呢,这不就皆大欢喜了?”
“那篇幅就不够了,演出时间毕竟有限哪。”许朝歌笑:“看不出来,你还挺罗曼蒂克的。我们才子比较理性,你就比较感性。”
许渊说:“是啊,人跟人不太一样,对生活的态度也不同。人生如果注定不平坦,我也一定不会放弃积极的态度。人生太短了,不能总过得那么苦巴巴的。”
许朝歌一直低头看着左手的纱布。
许渊睨她一眼,许是多心,总觉得她心情低落了下来:“我真是随便说说的,你别不高兴啊,你们在这方面比我专业,耐心磨出来的东西肯定是不错的。”
许朝歌抿了抿唇:“没有,你说的挺好的。”
“那你在戏里演什么?我觉得你演那个女主一定很好,本色出演就行了。”
许朝歌不好意思地搓手,说:“女主有我们班花挑大梁了。我的话……如果那天的布景需要一棵树的话,我就有用武之地了。”
许渊由衷感慨:“这么棒的角色啊,那我可一定要去看看了,毕竟美人常有,美树可是很少见的。”
许朝歌终于又笑起来。
不过这两人猜得都不对,许朝歌后来接触到的角色,居然会是军阀那个悲了催的离异发妻。
发生医院那出的后一天,班里收到了学校发下来的崭新戏服,满箱子都是民国服饰,而特别巧的是,每个角色都有相对应的那一套。
大家都高兴得不行,问:“学校是不是发财了,怎么好端端地发了这么大的福利。就是朝歌做的那些用不上了,这些衣服多好啊。”
有知情人过来挤眉弄眼:“学校抠得连食堂的肉包都没有肉,哪有可能给咱们买戏服啊。这些是新映老板赏的,不用说了,都是托的隔壁曲梅的福。”
“牛逼,还是曲梅有办法,这老板泡过多少咱们学校的妞啊,从没见他为了一个人,这么普济苍生起来。”
许朝歌包里的手机正好响起来,来电的就是那个演军阀发妻的同学。她因为拉肚子赶不来排练,请许朝歌代班一天。
许朝歌在电话里逗她:“学校可是发了新衣服了,你要真的不来,我可就要夺走你那件的第一次了。我刚刚看过了,是条绿色丝绒的呢,还搭一条狐狸皮坎肩,好看得很。”
女生在电话里磨牙,说:“便宜你了,下次请我吃麻辣烫!”
“你还敢吃麻辣烫?”
临危受命,许朝歌只好披挂上阵。当然不能真的夺走别人的第一次,她挑了自己改过的一条,为了符合人物设定,拿得算是那堆里最出彩的一件。
暗红的底色,她曾在上面烫了一些金线,组成云纹的图案,再搭上那条坎肩,跟身边光鲜亮丽的同学们比,虽不占优势,也没有落下几分。
上场前,同学们给她做了个髻,再化一个浓烈的妆:细细的柳叶眉,丹凤眼,腮红扫过半张脸,还有一个精心勾勒的红唇,兼具旧时代的复古和变革中的洋派。
大家惊奇的发现,一向寡淡的许朝歌居然很适合这样的装扮,一点色彩就能让她明艳起来,整个人都脱胎换骨一样。
开始有人说她像民国时月份牌里的美女,往她手里插根烟推上台的时候,那股别有味道的风情就从婀娜体态里渗了出来。
悲催发妻的戏份不重,只要她像吸过大烟的女人一样,病态地往椅子上一倚就好,接下来的事就交给演军阀的同学来带。
矛盾突出时,她能流一两滴泪是最好,不能流也不会有所影响,毕竟今天只是代班,他们正式演员还有好多次磨合的机会。
当许朝歌看着面前怒发冲冠的军阀冲着她大吼,问她到底同不同意跟他离婚的时候,排练室的大门突然被人推开,因为安静,新进入的脚步就特别的响。
那不会一个人,一个尖锐,一个沉稳。
直到走到光下,许朝歌终于印证自己的想法——那声音虽然扰人,但他们是一对看到脸后,就很难让人责怪的佳偶。
曲梅挽着崔景行,美丽的脸上带着骄傲的笑容。
崔景行则面无表情,正往台上,许朝歌的方向看来。
军阀朝许朝歌挤了挤眉,小声道:“朝歌,轮到你说词了。”
许朝歌这才把神思拉回来,朝对面的人冷冷一笑:“我同意,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好戏终于开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