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跨院住了大半月后,幼清渐渐习惯她的新屋子。
她的屋子挨着徳昭的,屋里摆设极其奢华,住着确实是舒适。
从简陋的通铺到美轮美奂的宅子,倒并没有想象中的惊喜,好像以前就住惯的,有时候倚着窗台往外看,看得院子里一树半开半合的海棠,那种朦胧的似曾相似感就更加强烈了。
近来徳昭忙于政务,时常不在院里,幼清一天大多数时间都待在屋里作画。
她不喜欢女红,又做不来其他事,如今院里的人都怕她,也不能总是去找崖雪,索性一个人待着。
画什么呢,画院子里的那棵海棠花。
有一回徳昭突然回来,悄悄去了屋里找她,没从正门进,偷偷靠近打开的纱糊窗,从窗台底下蹿出来。
然后就望见了她的画。
一朵又一朵的海棠,画工笨拙,却依稀能辨个轮廓。
她看的明明是院子里那棵海棠树,画的却又不是,倒有些像他在她脸上画下的那种。
徳昭拿了画,与她隔窗对视,笑道:“原来你这样想我,每日里竟偷描着爷为你画的海棠。”
幼清低头不语。
她画的是梦中那棵海棠树,才不是他每日非要替她画在脸上的海棠。
徳昭俯身伸手捏了她的下巴,一双漆黑的眸子直剌剌盯着她左脸上赤红海棠下遮着的红斑,忽地问,“你脸上这红斑,是如何而来的,从娘胎里带出来的?”
幼清点点头。
七年前醒来脸上就有了红斑,姑姑说她原本就这样,并未说太多。
正好有一小点红斑露在外头,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徳昭拿手揩了揩,动作轻柔,不敢太用力,怕弄疼她。
哪里擦得掉,从肉里长出来的,任他如何擦揩,那斑纹丝不动,依旧死死刻在她脸上。
徳昭拧了眉,问:“以前有想过法子弄掉它吗?”
幼清不知他为何忽然关心起她脸上的红斑了,心里想,许是他终于清醒了,知道她脸上的红斑看了有多令人厌恶,先是醒了眼,而后醒了心,待他这股子新鲜劲过去,指不定立刻就将她赶出去。
寻常男子,万没有以喜欢上一个无盐女为荣的。
在没有任何利益可图的情况下,他们终究还是会嫌弃她的。
“以前有想过法子,但是不管用。”她小声回答着,眼睛禁不住往他那边探。
徳昭接了她的目光,她温润的眸子里掺了些许打探,像躲在林中伺机而动的小狐狸,窥探着猎人的踪迹。
哪有女子不在意自己的容貌,他这样唐突地问她,定是不小心戳了她心中的伤疤。
徳昭有些愧意,拾起她的手,柔声道:“我没有嫌你的意思,你若喜欢现在这个样子,我也是能够看你一辈子的。”
哪会有人乐意自己长得丑的,他说这话,煞是奇怪,幼清抽回手,低低说了句:“奴婢可当不起王爷一辈子的相看到老。”
徳昭拽住她不让动,不由分说亲亲她的手背,“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说了一辈子,就是一辈子。”
幼清撇开眼不看他,生怕多瞧一眼,脸就会烧得火热。
以前他有多么高高在上,如今就有多么死皮赖脸。
她都不曾说过要做他的身边人,他却已经想到了以后要过一辈子的事。
他的痴迷来得太快虚幻,她只能冷眼旁观。
“倘若,我是说倘若,爷能为你寻得治好脸的药,你可愿意用?”
幼清愣了愣,而后点点头,“自是愿意的。”
徳昭摸摸她的额头,“那你等着爷去找药。”
她也没有报太大希望,无非是想他快些走罢了。
徳昭果真找了人寻药,一样样的奇珍膏药送到幼清屋里,刚开始幼清每天都会用,也曾稍稍带了点期望,或许真能发生奇迹呢。
却不曾有过任何效果。
到后来,幼清也就不再用药了。
何必自寻烦恼,她早已经接受自己这张脸,厌恶也罢,喜欢也罢,她总归是要顶着这张脸一日日地过下去。
徳昭也就不勉强她了,他也只是一时兴起,并非一定要让她将脸上红斑去掉。
他喜欢的,是她这个人,包括她的脸。
若是因为祛斑的事情让她不快活,那便失去了初衷。
他是想让她开心的。
徳昭寻药的事,虽是暗中进行,但是德庆那边还是得到了些许风声。
他旧时的追随者大多全部折在徳昭手中,如今手头边仅剩一两个得力点的人,恨不得全力将徳昭盯死,就等着徳昭出什么漏子,好让他们有机会扳回一局。
却哪里能有什么机会与徳昭抗衡。
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如今的德庆,早已虎落平阳,说是苟延残喘,一点都不为过。
齐白卿用了半月时间,便看透了这个事实。
这阵子德庆总喜欢将他带在身边,见这个见那个说事聊话的时候,就让他拿笔记下来。
德庆在府里一个样子,在外面又是另一个样子,装出的贤良大度,看得齐白卿想吐。
但他也只能默默唾弃,然后乖乖提笔记录。
德庆喜欢和他的幕僚们聊话,三句不离徳昭,每次聊起的开头全是“竖子跋扈,吾定要除之而后快!”,然后一番讨论,从各个方面聊该如何碾死徳昭,等到了聊话结束时,总是这样说的“此事尚需从长计议。”
一个字,怂。
有时候齐白卿听他们讲话,听着听着便想笑,这一天德庆照常带他去旁人府里坐,齐白卿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
碍于面子,德庆不好在人前发作,待回了府,径直入书房,取了竹节鞭,冲齐白卿就是一句:“跪下。”
齐白卿不肯跪。
男儿膝下有黄金。
德庆气急败坏,伸手就去逮他,齐白卿哪里跑得过他,两三下便被抓住了。
齐白卿狠狠道:“我为何要跪,你只是我的恩人,而非我的主子,我也不曾卖身于你,你何故这般欺人?”
德庆力道大,轻轻一推,就将齐白卿甩在地上,一鞭子从身侧打过去,抽得风声簌簌。
“跟个娘们似的!”
他这样凶狠,与在外面时那般风度翩翩儒雅谦让的样子截然不同。
齐白卿倒也不怕了,他讨厌德庆,他讨厌想要活下来胆小怕死的自己,他讨厌自己的宿命。
他这一生,仿佛没有什么是值得骄傲的。
“你今天要是打了我,最好打死我。”齐白卿一字一字看着德庆的眼睛,缓缓抬起脖子,昂扬而对。
半晌,德庆指了指他,“本王偏不如你所愿。”高声喊了声,“将齐白卿身边那个侍女带过来。”
福宝进屋时,德庆手执鞭子,旁边齐白卿狠瞪着眼瞧他。
福宝尚未来得及请安,便被德庆扒了衣服,生生受了二十几鞭。
打完后,德庆丢下一句话,“她是替你受的。”
齐白卿怒目圆睁。
德庆摸了下巴,“怎么,心疼?往后你心疼的日子多着呢。”
直接屏退福宝,将徳昭替幼清寻药的事说了出来。
齐白卿本来转身准备离去,听了他慢悠悠说出幼清的事,不由得愣在原地。
德庆笑,“本王如今确实是大不如前,想个法子对付徳昭都得想半年,结果仍旧动不了他一分一毫,没错,你笑本王,笑得应该,说来也是上天眷顾,从前本王得意时,不曾将徳昭放在心上,却仍无意间留了颗棋子在睿亲王府里,多年未曾过问……”
齐白卿想到什么,猛地回过头,问:“难道幼清她……”
德庆笑得神秘,“你是猜不到的。”
齐白卿还欲再问,德庆却怎么也不肯再说。
他一双眸子似笑非笑地盯过来,像是极为享受齐白卿焦急难耐的样子。
“你跪下,跪下我就告诉你。”
齐白卿握紧拳头。
而后缓缓跪下,屈膝卑躬,“求王爷告知一二。”
德庆笑得肆意,架起二郎腿,拍了拍榻子,“你爬过来。”
齐白卿一点点爬过去。
最终匍匐在他的脚下。
德庆伸手拍了拍齐白卿的脸,“以后还敢在本王面前这么犟吗?”
齐白卿摇摇头。
德庆很是满意。
除了那几个对他还有点用处的大臣,他身边就只有府里的这些奴才了。
他们是奴,奴性生在骨子里,欺负起来没半点意思。
齐白卿不一样,他虽是个小书生,却有骨气有抱负,他从来没有将自己当成一个奴才。
这样的人,打压起来,一点点破碎他的心志,极有意思。
齐白卿忍辱负重,等着他的下一句,德庆却什么也不肯说了。
丢下一句:“本王突然没有兴致说那些破事了。”
然后扬长而去。
齐白卿恨得牙痒痒。
待回了屋,福宝迎上来。她才受过鞭伤,他亲眼见得她背上被打得皮开肉绽,这会子像个没事人一样,照常替他端茶递水。
齐白卿道:“我现在就去请大夫。”
福宝慌张上前,“奴婢没事的。”
她生得清秀,十六岁的年纪,娇娇嫩嫩,却遭了这样的罪。
齐白卿不由地想到幼清。
幼清在王府伺候人,会不会也曾这样被人打骂?
睿亲王说要她,可却没有说爱她,他替她寻药,是因为嫌弃她的脸吗?
齐白卿思绪万千。
或许是因为幼清的缘故,齐白卿不免对福宝亲近了几分,不再像以前那样设防躲着她,他不习惯被人伺候,男女之间授受不亲,他心里只有一个幼清。
福宝第一次这样近地靠过去,见得他清隽白皙的面庞,比以前远远看着更要俊上几倍。
温润如玉,说得大抵是他这样。
她是个不幸的,先遭了家破人亡的变故,而后被卖到礼亲王府,尚未来得及接受从千金小姐到阶下囚的落差,便猝不及防地被德庆强占了身子。
她在她这一生最悲惨的时候遇见了他。他救了她,待她小心翼翼,她重新被当做了一个姑娘家而非命贱的奴婢。
这是她的幸,也是她的不幸。
齐白卿满是愧疚地说:“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
这是他第一次会主动开口和她说话,平时他根本不曾使唤她。福宝藏起自己的满心欢喜,轻声道:“主子,能替您受过,福宝心甘情愿。”
齐白卿问:“还疼吗?”
福宝摇摇头,说出假话来:“不疼。”
齐白卿凝紧眉头。
片刻后,他终究还是想了办法替福宝请了大夫,去求了德庆,倒是不用跪,德庆正在园子里作践人,齐白卿大着胆子坏了他的好事,德庆一边做那等事,一边特别不耐烦地应了,并加了句:“以后你若再敢闯进来,本王连你一起弄。”
吓得齐白卿落荒而逃。
看了大夫,开了几帖药,齐白卿另求了个侍女,让她为福宝上药。
他站在屋子外头等着。
上药的侍女满脸羡慕地同福宝道:“你运气真好,遇到个这样的白面书生,可得好生伺候着。”
福宝点点头,眸子里满是爱慕,背上血肉模糊的痛楚渐渐消退,许久她轻声道:“为了他,我做什么都愿意的。”
·
自幼清到徳昭身边伺候,太妃屋里的人便没有停过对她的打探。
徳昭瞒得滴水不漏,也不常往太妃屋里去,太妃摸不透他到底什么心思,何必日日放个小婢女在跟前,他迟早是要大婚的,切不能被个小婢子迷了心智。
思来想去,太妃决定还是亲自见一见幼清。
这天徳昭前脚刚出王府,后脚太妃屋里的人便往跨院而去。
幼清和平常一样,待在屋里画画,正巧崖雪来寻她,说起去连氏屋里拿东西的事。
自上次崖雪替幼清在连氏那里拿过衣裳后,时常替幼清往连氏那里走动,说些幼清的近况,好让连氏放心。连氏尚被蒙在鼓里,幼清的事,除了跨院和太妃那里,其他人都不知道的。只当她在库房抽不了身。
两人正说着话,忽地外头有人喊幼清的名儿。
幼清到屋外一看,是个不认识的嬷嬷。
崖雪是见过孙嬷嬷的,上前行了礼,幼清跟着一起福礼。
孙嬷嬷并未多言,只说让幼清跟她去一趟。
幼清有些犹豫,问孙嬷嬷:“嬷嬷可是有什么重要事?”
孙嬷嬷道:“莫多问,快跟我来罢。”
说罢,她身后跳出几个丫鬟,都是太妃屋里的,上来就要请幼清。
适时来喜和张德全不在院里,跟徳昭一块出去了。跨院里头,没有能说得上话的,孙嬷嬷来势汹汹,压根无人敢阻。
幼清一路被迫朝太妃屋里而去。
她原本有些担心的,怕又是上次轻琅家里人报复的事,等到了太妃屋里,知道是太妃要见她,稍稍松了口气。
她从来没见过太妃,与她老人家也没有任何交集,按理说来这一趟,应该是安全的。
孙嬷嬷先是让她候着,然后进屋去请太妃。
不多时,太妃袅袅而来。
幼清垂手侍立,终归有几分紧张,屏住气,两只眼睛盯着鞋面。
太妃站在帘拢后面瞧,先是瞧她的身姿,细腰窄肩,娉婷而立,微微垂着下巴,倒有几分楚楚动人的模样。
因隔着帘拢,瞧不太仔细,只望得见幼清的右脸。
待太妃撩帘而出,站到幼清跟前,仔细瞧见她另半张脸时,不由地捂住了心口。
“你左脸上画的这是什么玩意。”甚是不满。
幼清先是请福,而后规矩答:“回太妃的话,是海棠花。”
太妃慢悠悠坐下,睨她一眼,“何故在脸上画这样的东西?”
妖里妖气,一看就是狐媚惑主的手段。
幼清道:“是王爷画的。”
太妃皱紧眉头,声音有些不自然:“他为何给你画这样的东西?”半秒,摇手:“算了,他要画,就随他高兴罢。”
吩咐人拿了铜盆盛水,命她即刻卸掉。
幼清洗干净了脸,往太妃跟前一站。
太妃看一眼,眉头皱得更深了。
之前虽有听闻此女面带红斑丑陋不堪,她还以为是谣言,如今一看,竟是真的。
太妃有些生气,替徳昭不值。
他喜欢哪个不好,喜欢这样子的人!
“你跪下答话。”
幼清只得跪下去。
太妃张嘴欲说些什么,一看到她那张脸,顿时连问话的兴致都没了。
越看越令人生气。
不多时,太妃索性甩袖而去,幼清愣在原地,不知是该退还是不该退。
孙嬷嬷出来传话:“太妃身子乏了,先歇息一会,你且在这等着。”
也没说让她起身。
幼清就那么跪着。
跪了半个钟头,她膝盖几乎都要跪碎了,太妃那边仍没有动静。
又一跪跪了三个钟头。
崖雪从连氏那里回来,因惦记着幼清,到她屋子里找人,发现她还没有回来。
这下子,崖雪彻底慌了。
本以为太妃只是想见一见幼清,没什么大事,却哪里有一见就见一下午的?
崖雪急啊,偏生想不到找谁帮忙,一咬牙,只得豁出去使了银子到府门口等徳昭回来,她还没有这么大的脸面找小厮帮忙,再者徳昭的去处从来不会泄露给府里人,她只能干等着。
不多时,徳昭回了府,却是从后门进的,携了毓义一起,一进府就往小兵器库去。
那里有个角斗场,专门拿来摔跤,毓义叫嚣着今日要同他比划比划。
崖雪得了消息,便又立即往小兵器库去,不顾阻拦,怕徳昭身边有太妃安插的人,消息递不到跟前去。为以防万一,她得确保徳昭亲耳听到幼清去了太妃屋里的事。
徳昭正在与毓义较量,还没来及得过几招,便听见一阵喧闹。
徳昭皱了皱眉,问来喜:“外头什么事?”
来喜道:“院里有个丫鬟要死要活地非要到跟前见您。”
徳昭本来不想理会的,可不知怎地,他突然心里头有点慌,好像有什么事正在发生,想了数秒,他吩咐来喜将人带上来。
崖雪一见徳昭,先是磕头,而后将幼清被太妃带走的事一一说出。
徳昭一听,先是问来喜:“她说的,可是确有其事?”
来喜支支吾吾,“奴才……奴才不知道……”
徳昭当即披袍离去,顾不得让人打探崖雪说的是否真话,急忙忙往太妃屋里而去。
毓义眼里发光,眸中一抹玩趣之意,跟着徳昭一块去。
等到了太妃院子外头,毓义就不再进去了,语气明朗:“九堂哥,你快些进去,我在这等着。”
徳昭也就不管礼数周到的问题了,想着幼清的事,撇下毓义,径直入院。
没让人通传,动作迅速地直奔东屋。
脚下生风,心急火燎,几乎是小跑着入了屋子。
一进去,便看见幼清跪在屋子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