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未至,天地万物仍被夜色裹挟,黯淡而寂静。
碧瓦朱甍、雕梁画栋的凤央宫中,只两盏宫灯散发着微弱的光芒。金丝楠乌木雕花大床上躺着的女子眉眼清丽、脸色苍白,却在此时从昏睡中醒了过来。
姬恒睁开眼便怔了怔,因为他记得自己本该是守在楚妤榻边,为什么会……尚未想通透这一点,姬恒又发现另一个更无法理解的事情——他看到自己正趴在床边。
趴在床边的人是他,那么他是谁?
姬恒动了动,后背肩胛的伤口立刻传来一阵钝痛,提醒身体有伤、不宜乱来。他抬起手,入目一截皓白细腕,继而是纤纤素手,白净细嫩。
摸摸脸颊,腻滑而柔软;手掌往下,探入锦被之中,一寸一寸小心摸索,精致的锁骨,鼓胀胀的胸脯,平滑小腹,还有……他顿住动作,不再继续。
姬恒明白了一件事:他变成了楚妤。
虽然不明缘由,虽然这十分离奇,但的确是这么一回事。
三天前,恰为七夕佳节,他带楚妤出宫凑民间热闹,殊不知竟遭遇暗杀。危机之下,楚妤为他挡刀,伤势严重、命悬一线。
姬恒记起之前的种种,犹有后怕。被御医抢救过来后,楚妤始终昏迷,他心里放不下,便一直在榻边守着她。思及此,姬恒偏头去看不小心伏榻而睡的“自己”。
假使他霸占了楚妤的身体,那现在在他身体里的人又是谁?
是楚妤,还是别人?
他的身份既是皇帝,这事情便是超乎寻常的严肃,合该小心谨慎。见趴着的人有要醒过来的动静,尚且摸不透情况的姬恒连忙闭了眼,假作仍是昏睡的模样。
·
楚妤迷迷蒙蒙醒过来,却发现自己竟是趴在床榻旁睡着了。脖子僵硬,小腿也一阵发麻,这滋味着实不怎么好受……她抬手去揉脖颈,视线也不经意扫向了床榻上躺着的人。
嗯?!
猛然意识到不对劲,楚妤大惊失措,满目惶然愣愣望向躺着的自己。全然不可置信的感觉从心底升腾而起,她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
发生什么事情了?
难道她……
不对!
楚妤紧拧着眉,抿唇起身,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饰。明黄的衣袍,五爪龙纹,皆昭示着这身体的尊贵身份。扫过屋内的摆设,她认得这是自己的屋子。
看一眼床榻上的自己,只犹豫不过一瞬,楚妤便起身快步走到屋子里摆放着的等身高铜镜前。借着微弱的烛光,她看到铜镜里映出了皇帝昂藏七尺的模样。
而她,此时成为了这具身体的主人。
望着铜镜里的身影,楚妤越是紧锁了眉头,纵然面上没有因为惊慌与惊吓而失神尖叫,她心里却颇有些六神无主。
先不说既然她而今占了皇帝陛下的身体,她自己的身体里的人又是谁……单说她该怎么办,就足够束手无策了。这难道真的不是梦吗?楚妤忍不住暗恼。
但她现在很清醒,知道这不是梦。
回想起自己醒来之前的种种,楚妤才注意到皇帝陛下守在她榻边且不小心睡着了的事情。她不知道自己伤得多重、昏迷了多久,而如今又到底是一个什么情况。
是因为受伤昏迷才会发生了这种事情吗?
有什么法子可以恢复原样么?
或者说不得,睡上一觉……也许就好了?
心乱如麻,楚妤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她没法觉得自己变成了皇帝是什么好事,只觉得是个大、麻烦。万一骗不过别人、被别人发现……她简直不敢深想。
听得一阵低低的咳嗽声传过来,楚妤朝床榻扭头看去。
心神微敛,她轻压嘴角,迈步回到榻边。
·
自楚妤离开榻边,姬恒便偷偷睁开眼观察她的反应与动作。见她转瞬疾步走向梳妆台的方向,俨然是轻易辨认出这是什么地方、以及熟悉屋中的摆设。
见此情形,他心下自有想法,便趁无人在跟前,假意将将醒来,轻咳几声,吸引对方的注意力。霸占他身子的人果然往回走,姬恒压下心绪,一时蹙眉瞧了过去。
小女儿家凌波纤步的姿态出现在自己身上,着实是说不出的别扭。姬恒的目光始终落在楚妤身上,待楚妤行至榻边,两人的视线究竟在空中交汇,却难掩微妙。
楚妤和姬恒互相审视着霸占了自己身体的对方,闭口不言。
自己受伤且或许伤得极重的事,至少楚妤是了解的。躺在床榻上的人,即使占了她的身体,也偏于弱势。但这个人冷冰冰的眼神让她感到熟悉,因为很像皇帝。
正想着,见榻上之人挣扎着想要起身,顾虑自己身体的楚妤忙往前迈了一步,促声道,“你还是躺着罢……”到底是她的身体,别人不疼惜,她自己还是疼惜的。
属于男子的低沉声音出口,楚妤很不习惯,她却不得不继续说道,“你伤得重,得好好休养才行。”扶着姬恒重新躺好,她在床榻边坐了下来。
楚妤的一连串反应,让姬恒对他们的情况有了新的猜测。
纵然还不能十成十肯定,可占据了他身体的人很可能是皇后的想法,让他体会到一丝“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惊喜。
既然这件事已经发生,那么比起别人霸占了他的身体,那个人是皇后必然属于不幸中的万幸。只要往后两个人配合得好,即使无法回归正常,也可免去许多麻烦。
姬恒记得自己不小心睡着前问过李德荣时辰,李德荣说是丑时差两刻。早朝是在卯时,大太监尚未提醒时辰,应是时间尚早……可现在这个情况,也没法上早朝。
光凭这个人走路的姿势,要叫旁人瞧见了,还不知要怎么想。若接触大臣,则更容易暴露问题,那是要出大事的。姬恒如是想着,便不准备弯弯绕绕了。
假使霸占他身子的人不是皇后,他索性想个法子尽快取了这人性命,免去一切后顾之忧才是上上之策。纵他尚无子嗣,但继位之事,母后和大臣们也会处理好的。
如是想着,姬恒彻底恢复镇静。
楚妤虽不知此时姬恒的想法,但审视过榻上的人半晌后,她自知自己担不起皇帝这一重身份,恐轻易会泄露端倪、暴露问题。届时,必定惹出乱子。
如果事情到了那一步,她必定承担不起。
既如此,不如早些掐断了好。
霸占她身体的人若非皇帝陛下,而是其他身份不明的人……哪怕这样对自己太过残忍,哪怕她也舍不得,却已然到了必须狠心的地步。
解决完了麻烦,她或可以求助太后娘娘。
那么——
最重要的一个问题,在她身体里的人,是皇帝陛下么?
·
窗外夜色浓浓,殿内红烛垂泪,烛火摇曳。
榻边的楚妤与榻上的姬恒,维持着相视而望的姿势,却皆很好的掩去了自己心底想法。只,原本各异的心思,至此却有了几分殊途同归的意味。
楚妤:“你……”
姬恒:“你……”
两个人同时开口,便又都同时顿住。
楚妤见他似有话要说,故而问,“怎么了?”
姬恒摇头,反问,“你先说?”
他虽打定主意,但皇后重伤,这幅身子一时实在不利于行动。而今既是式微,若能静观其变自然更好一些,倒不妨先听听这个人的话。
相比于姬恒,楚妤的顾虑的确少了些。她只要确定这个人是不是皇帝陛下便可,假使不是,后面该怎么做也很清楚,而至少暂时她不必惧怕一个伤重的人。
因而楚妤便先说了。
“你不是楚妤,你是谁?”
她将声音压得极低,语气甚为凌厉。
“我不知你身份,却知你必定不是皇后。若你不能自证身份,我只当你别有用心,自当取了尔等性命,以免节外生枝!”
姬恒听言一怔,继而笑了。
听到这样的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但不曾意料,他的皇后同他如此心有灵犀。
楚妤皱眉,不喜道,“你笑什么?”
姬恒笑意收敛,挑眉答,“朕有一个如此聪慧的皇后,难道不值得高兴吗?”
他声音同样压得很低,但掩不去其间的松快之意。
“皇帝陛下?!”
楚妤心惊,可没有立刻相信,复又问道,“我如何信你?”
姬恒轻唔一声,沉思半晌,方说,“譬如我知道,你的左膝盖有块消不去的褐色浅疤,你的右、乳,有一颗红色小痣?”
他说得颇为正经的样子,也不带狎昵之感,似单纯陈述一个事实。
楚妤却脸上一片滚烫,不意他张口竟然说出了这个。
这些,确实是除非有过极为亲密的关系、做过极为亲密之事,才会清楚……
便是她的家人、她身边跟了十数年的大丫鬟也没有知道得这么清楚的。
然而这样的话究竟轻挑,楚妤没法把它们和那个一贯同她相敬如宾的皇帝陛下联系在一起。她不觉想起二人的夫妻生活,越是脸上烧得慌。
姬恒似乎看破楚妤心中所想,又说,“你我之间,还有比这更为私密、不为外人所知的事情吗?”
楚妤看他一眼,却是哑口无言。
没有了。
他们的关系不甚亲密,也没有独属于二人的特别回忆。
姬恒趁势,继续道,“我也须得问一问你,可还记得大婚之日,我说过的话?你若是答不上来,我亦不能信你。”
楚妤又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须臾,她徐徐开口——
“今夕何夕,得此良人。”
“既为夫妻,两相不疑。”
“生当同衾,死而同穴。”
“浮生共度,韶华不负。”
这是喝完交杯酒后,皇帝同她说的话。
那个时候,楚妤只觉得这话太沉重,与他们的关系不符。
她入宫已有三个月,他们的关系也确实一贯冷淡,同她预想的无二差别。
毕竟,她得以坐上母仪天下的位置,全赖仗太后娘娘的一道懿旨,而非出于皇帝陛下的心愿。
楚妤正这般想着,姬恒已是道,“虽然不知你我为何会互换身份,但事已至此,做好最坏的打算、做好一切准备才是正经。”
“这个秘密,决计不能再叫任何人知道,明白吗?”
楚妤颔首,认同姬恒的话。
姬恒面上稍露满意之色,“只要我们配合得好,便无须担心。”见楚妤眉头始终不曾舒展,姬恒终是安慰她道,“别怕,至少你还有我。”
一句话说得甚为温柔,楚妤不觉眼眉低垂。
她略略迟疑,轻轻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