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许敬宗这么说,李世民摆了摆手,笑着道:“敬宗,你误会朕的意思了。{[}”
许敬宗连忙惶恐道:“陛下,请恕微臣愚钝。”
李世民道:“敬宗,朕问你历朝历代史官记的东西都不让皇帝看见,这是为什么?”
许敬宗回答道:“史官不虚美,不隐恶,为后来者戒。如果人主见了,必然怒,故而不敢献。”
李世民哈哈大笑道:“过去的皇帝,怎么可以与朕之胸襟相较,朕自己看看国史,只是为了知道过去的不善,来为后来之戒。你觉得如何?”
许敬宗听了汗水下滴,他拿不准李世民的态度,似言语之中在暗示自己什么,但是既是李世民开口要看武德实录,‘要知道过去的不善,来为后来之戒’。
他当然就顺从君意了。
当下许敬宗命人将武德实录取来,负责编撰武德实录的是褚遂良,褚遂良是天策府十八学士褚亮之子。其人工于书法,与长孙无忌交好,故而被推荐至国史馆来修书。
褚遂良见了李世民就反对道:“陛下,史官记的是人君言行善恶,这样才能让人君不敢为非,微臣还没听说过皇帝可以自己取了看的。”
李世民道:“此武德实录,书得是武德皇帝之事,朕还未登基,看之无妨。”
褚遂良听了不敢再说,李世民当即草草阅过,一旁许敬宗和褚遂良不敢说话,在一旁候着。
半个时辰过去。李世民推开一大叠竹简,手指着武德实录道:“此载玄武门之事。语多微文,遮遮掩掩作什么?”
许敬宗和褚遂良听了相望一眼。许敬宗道:“这是微臣疏忽。请陛下示下,该如何写?”
李世民道:“这有什么难的,昔周公诛管叔鲜、蔡叔度以安周,季友鸩叔牙以存鲁。朕杀隐太子,齐王同样也是为了保存我大唐的天下,以安社稷,利万人耳,尔等为史官何必为朕所讳。大可以去浮辞,直书其事。”
说完李世民将竹简放下。起身而去。
许敬宗,褚遂良二人恭送李世民后,留在馆内相对无言。
半天后,褚遂良向许敬宗问道:“陛下说去浮辞,直书其事,是什么意思?”
许敬宗听了道:“陛下的意思,当然是直言,不需掩饰了。”
褚遂良听了松了口气道:“也好,也好。弑兄杀弟,逼父退位,天下悠悠众口,又岂能是堵得住。陛下能直面其事,倒也是不失坦荡。”
许敬宗看向褚遂良道:“褚兄,如果你真的这么写。你们二人的项上人头就不在了。”
褚遂良脸色一变道:“许兄,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许敬宗拿起一宗书卷道:“褚兄。我问自古以来最著名的修史者是哪两人?”
褚遂良听了道:“不出太史公,孔子吧!”
许敬宗点点头。笑着道:“太史公著史记,讲求秉笔直书,不为尊者讳;但孔子写春秋,史为皮,礼为骨血,为得是扶礼,定名分,寓褒贬,惩恶而劝善,使乱臣贼子惧,这也就是微言大义。你说二人修史最后,太史公得罪天子,遭得腐刑,而孔子却名扬千古,春秋一经为后世所颂。”
褚遂良摇了摇头道:“许兄,你有什么所指,我不明白。”
许敬宗冷笑道:“魏惠王曾问周武王讨伐商纣之事,臣弑其君可乎?孟子答日:损害仁义之人,只不过是个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此就是春秋笔法。”
褚遂良也是聪明人当下道:“我懂了,许兄的意思,陛下所言的改削浮词,直书其事,我们可以将玄武门之事,如实写出,但是笔法上,却寓以褒贬。”
许敬宗点点头道:“所言极是。褚兄下面的话,只能入得你我之耳,不可入得他人之耳,否则你我二人将身败名裂。”
褚遂良郑重地道:“我明白,绝不外传就是。”
许敬宗道:“陛下对这本武德实录十分看重,那么我们在玄武门之事上,可以写实,但是其余有褒有贬。如当年晋阳起兵之举,我们可以说是由陛下力主起兵,而太上皇当时颇多犹豫,甚至全是陛下与刘文静所迫,不得不举事,从而将这谋之功推给陛下。”
褚遂良道:“此太虚假了吧,晋阳起兵时,陛下不过十六岁,如何能推动此事,此事谁都知道是太上皇拿得主意啊。”
许敬宗道:“正所谓知者不便谈,谈者不必知。只要我们知道的几个闭口,待年代既久,不便谈的知者死完,只余下史书遗世即可。想想孔子著春秋,可有人说孔子说得不是吗?”
褚遂良犹豫道:“就算你将晋阳起兵的谋之功推给陛下,于褒贬之事有何用?”
许敬宗道:“当然有用,不仅是晋阳起兵的谋之功,西进夺取长安的功劳,也需在陛下之身上,然后加上破薛举,平李轨,退李重九,灭王世充,都必须着在陛下身上,至于此中太上皇,平阳公主,李孝恭,刘弘基,柴绍等人的功绩,一笔带过,不过夺过陛下之光芒。特别是平阳公主之事,不可详录,只说暴卒即可,甚至连平定关中的功绩,也不可写得太多。”
褚遂良道:“许兄,我还是不懂。给陛下如此多功劳的意思何在?”
许敬宗得意得笑着道:“你看陛下立下如此多大功,太上皇当然是有意将皇位传给陛下,太子和齐王得知消息后着实忌惮,正所谓功高震主,而太子,齐王二人未立下分寸之功,故而勾结在太上皇面前排挤和陷害陛下。此事当然是虚虚实实,太子和齐王多次谋害陛下后,陛下为求自保,终于忍无可忍在玄武门杀太子,逐齐王。就如同周公诛管叔鲜、蔡叔度;季友鸩叔牙,人们只会说周公和季友安邦社稷,谁会非议他们杀了自己兄弟呢?”
“但是周公和季友,杀了管叔鲜、蔡叔度和叔牙之后,却没有自己当天子啊!”褚遂良忍不住言道。
许敬宗强笑一声道:“那又没有什么,功高震主嘛。你看陛下立下如此多大功,但太上皇当初没有立陛下为太子,这就是不对,而太子这么不贤德,却能克承大统,也是太子的不对。陛下得众臣工敬仰当然就自然而然成为天子了。”
“这不过是王莽,杨坚之言罢了,按照你这么说,史书修成,那么后来人就可以认为,只要为社稷立下足够的功劳,就可以弑兄杀弟,逼父退位,让权势凌驾于礼制之上。若是我大唐每个子孙都可以这么认为,那么国家还有一日安宁吗?你这么做是在篡改史书,古往今来没有一个皇帝敢于如此的,你是千古第一罪人!”
“孔子当年著春秋,是为了惩恶而劝善,使乱臣贼子惧,而你著武德实录,却是在曲笔,是在隐恶,让作恶者反得美誉,你这修史若流传后世,是要遗祸千年的!”
褚遂良说得慷慨陈词,口中唾沫直飞到许敬宗脸上。
许敬宗笑了笑,没有去举袖擦拭,而是任其‘唾面自干’。
许敬宗慢慢地道:“那你要我怎么办,陛下已是继承皇位了,这已是事实了,你要让天下人怎么看陛下,你要让后世人怎么看陛下。陛下今日亲自来国史馆,就是为过问此事。你说我是千古第一罪人,我不作这个罪人,那么你我还能活命吗?千古不千古不重要,能够活着才是我们二人要的。相反若是我们这武德实录修得好,陛下看了大喜,我们将荣华富贵。”
“怎么样褚兄?两条路你选,一是作司马迁,一是作孔子,你选哪一个?”
褚遂良听了冷笑道:“不要污蔑孔子好吗?至少他所作之事,比我们现在作的好上千百倍!”(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