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74、与山共鸣(眠)
九爷坚持到他参加培训的最后一个寨子,这天晚上突然得了风寒。本来寨子上的芦笙手们都劝他休息两天,可是,九爷却不肯停下来。他想坚持这最后几天一次性培训完成,就可以回家了。也就算完成了这次的任务。
在农村,有点小感冒风寒的,大家也没有把这当回事。有药的,吃一两付草药,没有药的,挺过一两天也就过去了。这些小病小灾的,农村人很少上医院。
可这次,也许是近来九爷太过操劳,也许是有病熬了太久。等最后培训完成的时候,九爷甚至连咳嗽都咳出血来。
这可真的把这个寨子里的人,特别是几个吹芦笙的吓了一跳。大家征求九爷的意见,想直接把他送到医院。可是,九爷却坚持着要先回到家里。大家没办法,只好连夜把九爷送回了家。
仰亚他们一得到消息,马上就要把九爷往医院送。大家各自准备东西。
这时,九爷拉着仰亚的手说:
“仰亚,叫大家别再忙活了。我不去医院了。”
“不去医院?九爷,你现在病得这样严重,早就应该把你送走医院去,不去医院,这病不是越来越严重吗?”
这边,送九爷回来的人也还没有走,一直在旁边埋怨着自己,是他们把九爷拖了这么久。所以,心里对仰亚也有些惭愧。
“九爷,你一定要走啊,我们和仰亚他们一起送你去。你放心,我们抬着你,用不了多长时间。”
九爷还是握着仰亚的手,环顾一周,看着大家,然后有些无力地说:
“不用了,我知道我自己是什么情况,你们不要再为我操这份心了。我也不想再离开家了,你们就让我待在家里吧。”
听到九爷这样一说,大家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每个人,在心里头都是一紧。
没办法,大家只好把村寨里的老中医请来,给九爷把把脉,看看‘病情’怎么样。然后看是不是再给九爷开一些草药。
很快,老中医就请到了,他的年纪跟九爷差不多大。坐在九爷的床前,两只同样苍老的手握在了一起。九爷闭上了眼睛,静静地听着老中医在他的手上按着。老中医微闭着双眼,感受着由他的手指传过来九爷的脉搏。
检查完毕,老中医把九爷的手慢慢地放进被子里。仰亚及大家都一直围在后边。正想着问问九爷的病到底怎么了。老中医指指屋外,然后他自己首先走了出来。后面的人也跟在了他的后面。
“中医老伯,情况怎么样?”
老中医不慌不忙,用自己的大烟锅装了一斗烟丝,然后凑到自己的嘴边。吸了两口,慢悠悠地说:
“不用了,不用了。”
“老伯,什么不用了?九爷不用吃药了,那就是没什么大问题了?”
“不光是药,连饭也不用准备了。”
“什么?不用准备饭?!”
“你们不懂,像我们这样的老人,没有病就是好事,一旦有病,那也就是说不用吃饭了。他,这最多熬不过十天。有些事情,你们该准备的就准备吧。”
“老伯,你是我们这一带的老中医,这附近,好多的人,好些的病,都是吃了你的药好的,我们还有好多的事情需要九爷教给我们啊。你看能不能再帮他开一两副药试试,你要什么药,我们上山去帮你采都是。”
仰亚是否有点带哭腔地对老中医说。
听了这话,特别是另一个寨子的几个芦笙手,‘噗通’一下就跪在了老中医面前:
“老伯啊,你一定要把九爷的病看好啊,要不,我们几个-------”
老中医脸上面无表情,又吸了一口烟,还是无能为力地摇了摇头。
“药医有缘人,我的药,对九爷来说,已经是无缘了!”
‘老兄弟,老兄弟——’
大家还在外面求着老中医,求着他想尽一切办法也要给九爷把药开来,却听到屋里传来了九爷轻微的叫声。
老中医第一个转身进了屋里。
“老兄弟,你就不要再吓唬孩子们了,也不用瞒着我了,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老兄弟,像我们这把年纪,还有什么可怕的。”
“老哥,我是真的-------”
老中医握着九爷的手,自己的老泪也开始流了出来。“要不,我还是叫他们送你去医院吧?!”
“不、不,不用,你们,还、还是让我就死在这老屋里吧,哪里也不用为我安排了。”
老中药终于轻轻地点了点头。
最后,老中医还是给九爷开了两副药,不过,这也仅仅是帮助九爷减少些疼痛而已。
老中医走了,仰亚把他送到寨子门口。一股子莫名的凄凉从仰亚的心底深处冒了起来,送别老中药,就好像送走了九爷一样。
老中医走了好远,仰亚还在路边无神地看着远方,看着那片夕阳慢慢变淡,看着那一带远山慢慢变得无色。
一阵风吹过,仰亚听到了远处那夜莺的啼唱。
等他回到九爷那里,其他的人还在那里守着。仰亚就对另一个村寨的几名芦笙手说:
“也这么长时间了,你们还是回去吧。”
“可是,九爷这边;仰亚,这都怪我们,是我们——”
“哎呀,什么也不用说了,老人的事情,说来就来,这也不能怨你们。你们就放心地回去吧,这里,还有我们呢。”
几个芦笙手,怀着无比内疚的心情,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并且一再地要求仰亚,如果九爷真的有个三长两短的,仰亚一定要通知他们。仰亚一一答应了。
送走了大家,这里就剩下仰亚等几个本寨子里的芦笙手了。晚上,九爷又慢慢地睁开了眼来,看着仰亚他们:
“仰亚,刚才,我、我又遇上你爷爷了。他要来叫我过去了,他还怨我,没有把原来我们会的全部教给你呢。”
“九爷,你快别这么说,等你好过来了,你再教我们吧。”
九爷微微一笑,说:
“唉,其实,我会的,我都已经教给你们了,包括这几天的,这都是我会的。我哪能跟你爷爷比,我本来就没有他会的多啊。”
停了停,九爷又说:
“仰亚,我想起了我和你爷爷我们那个时候,吹芦笙多快活啊。现在,你们又可以自由自在的吹芦笙了。经过这一次的培训,大家又对芦笙有了兴趣,我、我高兴啊,我终于又看到有人吹芦笙了。其实,我比你爷爷他们幸福——”
仰亚默默地点点头。
九爷没有像老中医说的能熬过十天,到第六天的晚上,九爷就再也熬来住了。
在仰亚他们哭着喊着的时候,还是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不过,九爷闭上眼的时候,他的脸上是露着笑容的,嘴角也带着微微的笑意。或许正如他说的,他比仰亚的爷爷走得幸福,因为他终于看到了又有人开始喜欢上芦笙了。又有那么多人愿意吹芦笙了。
也许,这就是他走得高兴的一个原因,也许就是他一直要坚持自己完成最后一个村寨的芦笙培训的一个原因。
九爷的走,对于仰亚他们来说,确实是一种遗憾,也是一种悲痛。确实,仰亚他们还有很多东西需要九爷的指导。有九爷的存在,也许就是仰亚他们的精神支柱。现在,九爷走了,一切就只能靠他们自己慢慢地向前走了。
九爷是第六天的傍晚走的。
随着那一片慢慢落下的夕阳,那最后一片灿烂的云彩,或许会在另一边给他作伴。或许会在九爷去找仰亚的爷爷的路上伴他一程。因为这夜没有月亮,九爷也会觉得孤单。
九爷的走,最惋惜的就是芦笙队。所以,这一天,这个寨子所有的芦笙手都守在了九爷的身边。伴着他走完最后也是最精彩的几步。
有一句广告:‘人生其实就是一段路程,最精彩的也就那么几步!’
九爷最后这几步是精彩的,因为他没有把他和仰亚的爷爷他会的芦笙及芦笙舞全部带走,他把他们最精彩的一部分‘留’了下来,传给了后人。
九爷的去世,在附近的所有寨子都知道了。特别是那几个九爷培训过的寨子,没有接到仰亚的通知,他们自发地就过来‘看了’九爷。
九爷的灵枢被安排在他去世的第四天上山。
这天,是一个好日子。
天还没亮之前,天上下起了一阵毛毛细雨。像是在哭泣,像是在流泪。大家还担心雨会越下越大,会影响到九爷灵枢上山。
可是,等大家围着九爷跳完最后的一次芦笙舞时,雨却又停了下来。等大家随着鬼师的一声吼把九爷的灵枢空手抬出门时,天边却又升起了朦朦的月亮。
鸡叫了,天要亮了。
可是,月亮还在天空里静静地看着,看着这一位老人平安地‘走’向另一个地方。
‘起灵’就要开始了。九爷家的亲人们,在前面拉着长长的绳子——
天空沉默、芦笙幽怨。
亲人们怀着无比的悲痛,极不情愿的送着自家的老人。
仰亚他们由于要腾出更多的劳力来扶灵抬柩,就只能留下一批老的芦笙手来吹芦笙了,仰亚他们必须交换着用肩膀抬、用手拉着九爷的灵枢朝山上走。
剩余的芦笙手,本就是比九爷小不了多少的兄弟们,这久又是基本上天天在一起吹芦笙的。这突然的离别,对于他们又何尝不是一次兄弟般感情的决别。所以,那吹出来的芦笙,更多了那一份忧郁和悲伤、痛苦和难受。
声声如泣,曲曲如诉。
由于芦笙手的减少,再加上大家情绪的低落。芦笙,似有几分接济不上了。这是任何一个老人过世最忌讳的事情。可是,今天的具体情况就是这样,该怎么办呢?
前面,在艰难的山路上扶灵而走,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亲人、孝子们帮不上忙,一个寨子的劳力就是这些了。仰亚他们不可能能撤下来替换老芦笙手们。再减少几个年轻劳力,前面的灵枢就走不动了。
就在这时,山湾里响起了几声芦笙。
是谁?九爷家可没有什么远方的、能请得来芦笙的亲戚。
走近,是附近两个村寨的芦笙队们赶了过来。
“仰亚,说好的,九爷这边有事,你们就叫人来叫我们,可是------”
“哎呀,我们也是被忙昏了。你们来了就好了,快快过去接一下我们的老芦笙手们。他们也快坚持不住了。”
“仰亚,你们这也挺吃亏的,我们来换你们几个吧,我们来扶灵,你带你的几个芦笙手过去吹芦笙。”
“还是你们——”
“哎哎哎,别再推辞了,你们也挺累的了,我们来换换吧。”
这样,仰亚等几个本寨子的芦笙手就被换了下来,他们马上加入了老芦笙手当中。
有了仰亚他们的加入,好像老芦笙手们也有了底气,芦笙一下子就响了起来。
有了芦笙的节奏,前面扶枢抬灵的人也跟着芦笙喊起了有节奏的号子,这样,扶灵爬坡也觉得轻松了起来。
又有两个寨子的芦笙队赶了过来。有的加入了扶灵的队伍,有的加入了芦笙的演奏当中。
力量增加了,大家也觉得更加轻松,不管是上山、过河,前面的绳子一拉,后面的人一起用力,犹如平地。那些挡在前面的小树灌木杂草等,都被踩得差不多贴在了地上。
九爷的灵枢,要停在对面的那那座大山的山坡上,在那个平地,九爷可以天天看着他生活的寨子,看着他的亲人们的劳作、生活和吹芦笙。那是他早就已经定好了的地方。
又有几个寨子的芦笙队赶了过来,等到快要接近那座山坡时,附近十几个寨子所有的芦笙队都已经来到了。他们的芦笙吹出了一首共同的曲子《与山共鸣(眠)》,把整个山湾、山坳都引起了‘共鸣’,整个山湾也送回了一阵阵回音。
这是近几十年来,老人过世最热闹的一次,也是芦笙队人员最多的一次,也是芦笙吹得最好的一次。
在那座九爷选定的山坡前,还有一片梯田,几处荒地。
等九爷的灵枢停下来的时候,所有人都集中在了这几片梯田和荒地上,十几个芦笙队在不同的梯田或荒地里,围成了一圈又一圈,九爷的灵枢在最中央。
大家围着九爷,开始跳起了大型的《与山共鸣(眠)》。
大家吹呀跳呀,跳呀转呀,在太阳光的照射下,那些银角银饰,发出闪闪的银光来,还有那此五彩的绣衣,也在阳光下飞舞着。几十上百把的芦笙同时响起,整个山间就是一种节奏。
山动了,树舞了,就连爱唱歌的山雀也跟上了节奏。
仿佛九爷这不是离去,而是一次关于他的音乐舞会,是在为他开的一次arty,或者是一次朋友聚会。
九爷是真的没有离开;
他只是想在这片他喜欢的山峦一起‘休息’一会。
然后再到另一个‘地方’去看看‘风景’。
去看看他的老友,看看他的老伙伴、仰亚的爷爷他们是否也在另一边唱着歌、跳着舞、吹着他们一生所爱的芦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