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明公所所占的位置很独特,一边向东黏着华界,一边在西占着租借,它其实就是一个直角三角形,背靠沪上县城西北处的护城河和城墙(今人民路注1),北面是宁波路(今淮海东路),西面是八里桥路(今云南南路)。
要想从四明公所出来,一条路是往北右拐走公馆马路(今金陵东路),往东一直到江边码头。但想来法国人是不允许的,同时这条路都在法租界内部,不能和满清有所冲突;另一条路就是南下走八里桥路,从沪上县城的西门入城,然后穿过县城直抵江边,不过八里桥路是条断路,过去就是护城河,无法通行。最后的结果只能是从宁波路往西走,上了宝昌路(淮海中路)往南,走格洛克路(柳林路)、茄勒路(吉安路),到了辣斐德路(复兴中路)便往东,出法租界入沪上县城西门(注2)。
这样就相当于在租界了绕了一圈,法租界走了三里路,然后入县城再走四里,出城就到江边码头了。法租界无所谓,只是从老西门一进沪上县城,那情况会是怎么样就只有天知道了。
钟枚、向小平两个正在擦着从关外带回来的瑞典制96毛瑟步枪,他们是想待众人进入沪上县城的时候,若是满清开枪射击众人,那就要点杀那些狗官。枪械本从东北带过来的时候就保养过了,现在只是再擦了一遍枪而已。
“先生也要去游行?”钟枚问道。
“是,蔡先生也去,他们都去!”邵力子摇着头,很是不解,当初特班那么多同学中,他可是手无缚鸡之力,最像文人的了。
“这没什么,凭诸位先生的为人,要都躲在后面。让学生去送死是不可能的。”钟枚拍拍枪,小心的把它塞入一根粗大的轿杆里。
“可是万一先生有事,那对革命大不利!”邵力子道。
“我也不想谁有事,可这次我们就去找事的!”钟枚决然道,“想当年,保皇党的谭嗣同都敢视死如归,我复兴会难道连保皇党都不如?对那些土鸡瓦狗。有何惧!仲辉,不要读太多书了,读的越多,胆子越小。”
他说道着,又对穆湘瑶道:“那个姓王的小人是不是也去游行?”
“屁!他说先生要让他掌控舆论,所以不能去。就是个没种的贱胚。只会让别人去死!”穆湘瑶对王小霖还是犹恨不已,他认为都是这个人,还有那刘光汉才把事情搞成这样的,不但让永番他们不能入土为安,还让几个先生冲在游行队伍的前头。
“艹他妈的。下次我见着他,要他好看!”钟枚狠狠的道。
志赞希读完复兴会在沪上各报上面的游行公示,大为高兴。对跪在地上的应桂馨和声说道:“梦卿,你这次可是立了奇功,不但把邹容一案给搅黄了,还把复兴会诸人给逼了出来。好啊。真是太好了!快,快起来吧。”
应桂馨大喜,不过还是谦虚的道:“全是仰仗大人栽培啊。”
和他们俩的欢喜不同,沪上道袁树勋心中却很是忧愁,他犹豫了半响才道:“志大人。这事情怕是革命党故意要闹大的吧,要是我们一旦抓人,那群情激愤,可就要出大事了。”
“抓人?哼!我还要杀人呢!”志赞希对袁树勋越来越不满意了,他现在已经彻底的把他看成了俞明震第二,只知道讨好革命党,根本不把朝廷当回事。“来啊。把各处的巡警都叫过来,再去江南局那边去找找,看有没有赛电枪,有的话也运过来。我就是要看看。是革命党的脑袋硬还是我大清的子弹硬!”
袁树勋听他要去找赛电枪,手便是一抖,会客厅内的气氛也在忽然之间紧张,志赞希似乎也感觉到了这种紧张,故意笑道:“袁大人,不把革命党都赶尽杀绝了,您这沪上道台怕是不好向京里面交代啊。”
“下官无能啊!让朝廷烦忧,实在是有罪,有罪。”说着袁树勋忽然跪到在志赞希面前,摘下顶子道:“下官如此无能,却还愧据此位,实在是不该啊。还请志大人致电军机,将老臣开革的好。”
看到他这副作态,志赞希心中恨极,这些汉官,有好处就上,有坏处就避,谁都不想得罪,滑溜的很,他咬牙狞笑,“好!袁大人如此为皇上分忧,本官就代你致电军机吧。”说罢把他的顶子接了过去。
袁树勋见他接手,心中大安,他可不怕军机真的会把自己革了,再说,这志赞希无非是皇上的小舅子,根本就不是个官,他电报一除了能把自己摘出去之外,什么用也没用。他出了官衙,在轿中想想还是不放心,又叫过家仆,耳语几句看着他跑往租界方才作罢。
游行送棺的时间定在下午四点钟,但是蔡元培却早早的洗了澡、吃了饭,黄仲玉像往日一般才伺候着,给他拿过外套,蔡元培穿起,她又帮着他扣扣子。蔡元培仰着头,看向屋子墙上他早日写的一幅字。不过今日的妻子和往日不同,扣子扣了半天都没扣上。
“孑民,能不去吗?”
“哦。你知道了啊。”蔡元培想到妻子是会看报纸的。
“嗯。能不去吗?你要是……”说到这黄仲玉忽然的抽泣起来,很早以前她就有一种不安,到今天,这种不安越是强烈。
“不行。我们不去,谁去啊?”
“那我也去!”
“不行。你要是去了,孩子怎么办?”蔡元培说着,自己把最后一个扣子扣上,然后说道:“等我回来。”
*
19o5年5月6日,农历立夏,土曜日,只是这一天还未放学,便有无数的学生、市民等在法租界宁波路上,他们之中很多人是得到通知来了,更有些是看了早晨的报纸自己寻来的。昨天晚上决议后,王小霖马上调出原来几人的照片,配上文字。再把移棺的原由说成是满清逼迫,最后再号召“具有爱国思想者”前去为烈士送行。沪上本来报业达,城市又不大,出报没有多久全城的人都知道了。
复兴军之事本就因为那些战地日记炒的火热,对于里面的人物不说学生,就是大人也都耳熟能详,现在猛一听复兴军就在身边。更被满清逼迫不得在沪上停棺,如此遭遇让所有人都是义愤填胸。报纸刊出不久,虞洽卿就同着两个会董找来了,不过在王季同的劝说下,他们的提议还是作罢。
下午三点钟的时候,早就过来几辆马车把灵柩装上了车。就等着运至码头了。王季同站在公所门口,看着外面黑压压的人群,心中里不由的有了些暖意。
“先生,县城了聚了数百名警察,还有一些不知道哪里调来的清兵,还有……”俞子夷头上留着汗,“有人去龙门客栈传信说。江南局那边有两挺马克沁机枪被抬到了县城里面。”
一听马克沁机器,王季同瞳孔便收缩了一下,他道:”卜岑他们人呢?“
“进去了。都进去了。”
“那就没事了。”王季同笑道。
“先生,还是让我们走在前面吧。你……”
“既然革命,就要赴死。与其夜里被抓,死的不明不白,不如死在今日,也好唤醒我汉民之魂!”看着俞子夷还想阻扰。王季同怒道:“不要作妇人之仁!不死人怎能革命!让开,别误了永番他们的船!”
四明公所前黑压压的人群像是被什么东西搅动了,分成了两边。站的远远的人们,只看见公所门外一杆火红的鹰旗忽然立了起来,初夏的和风中,宽大的旗帜随风飘扬着,像是一抹滚烫的血。没有哀乐、没有喧哗。鹰旗缓缓的前行,后面跟着一个并不整齐的方阵,方阵的后面是一辆辆马车,灵柩安放在马车上。也盖着血红的旗。
队伍刚上了宁波路,一片镁光灯闪亮,那是沪上报馆的记者在给队伍拍照,公共租界的总办濮兰德也在里面,作为参与者,他实在想不到邹容一案最终会变成这样的结局。当然,作为一个记者,他喜欢这样有轰动性的事情,不过让他遗憾的是,无法找到人做采访,他只能用文字和图片在泰晤士报上,向英国民众介绍这个神秘却又极富战斗里的革命组织。随着队伍的走远,他带着助手跟了上去,他相信,在华界,革命党一定会和满清政府生什么的,对此,他很期待!
沪上县城的老西门其实是叫仪凤门,进门沿着肇家浜就能一直通到大东门,不过这路走到一半的时候,就是沪上县官衙。这次游行是革命党堂而皇之的穿越沪上县城之举,若是真是成了,那满清朝廷的威望将颓然扫地,但若是清廷开枪杀了人,那全世界都会谴责满清的野蛮残暴。志赞希是满人,他只知道对汉人不凶狠那政府就没有威信,所以这次他要把那些革命党一网打尽,只是沪上县令汪懋琨却不似他想的那么简单,本来他也想溜走的,但是志赞希说他守土有责,不能避让,到此,汪县令才明白道台袁大人做官的功力来。
“那些反贼还没有来吗?”志赞希坐在县衙,不知道怎么的极为烦躁,他很是担心自己在这里严阵以待的消息被革命党获知,然后他们不来了。
“禀大人,反贼刚出了法租界,就要进城了。”王捕头说道,不过声音打着颤。
“怎么?害怕了?”志赞希问道。
“不……不敢。”王捕头有些慌张,不过他还是道:“大人,那革命党里面具是学生,若是贸然……”
“大胆!本官处事,还要你指手画脚吗?来人啊,拖下去,打五十大板!”志赞希看完复兴会的游行告示还没有高兴一个钟,就有多人来县衙求情,打完这些人后外面又报来了许多学生举旗抗议,志赞希大怒,派兵驱散后还不解气,他现在觉得整个沪上都是革命党或者革命党的同情者,所以只要有人忤逆他就要立威。
左右很快把王捕头拖了下去,汪县令站在一边,似乎看见那个捕头是笑着被拖下去的,心中不由大恨。他也想这么跳出这潭浑水的时候,外面忽然有人高喊:“禀告大人。反贼要入城了。”
“好!来了就好!”志赞希大喜,站起身来道:“快,都散开,躲到侧街上去,反贼一到县衙门口,听到炮声,就一举拿下。若是有反抗者。格杀勿论!”
衙前站着的诸将都浑浑噩噩的喊道:“扎!”然后然后便布置去了。
出了法租界,对面的就是沪上县城的西门了。因为年久失修,城墙破烂不堪,地基也沉的厉害,使得城门极为低矮,门前护城河也是黑臭。至于那些河边棚子里的棚户,更是衣不遮体、麻木茫然,他们对这样一大串队伍好奇的很,许多野孩子更是跟着队伍一起行进。
看着红旗被那黑黑的门洞吞噬,王季同拉着蔡元培的手道:“孑民,来生再做同志!”
蔡元培看他如此,也激动的反手握紧他的手。“来生再做同志。”
游行的队伍终于到了县衙,但是沿路都是学生和市民护在两旁。志赞希虽然调集了所有的巡警、各处的练勇、江南局的亲兵一千余人,士兵多,学生更多,这一千多人死死的被学生堵在各处,即便是县衙警戒之外,也被学生们围起来了。看着这些半人高一脸稚气的学生,带队的将官实在是不忍开枪。只好驱散,但是驱散一下又马上围了过来,围着不说,更有诸多人大喊:
“是不是汉人啊?干嘛帮这满人杀自己人……”
“满清奴役我中华两百六十余年,你们还要做奴隶吗……”
“这些都是拒俄的英雄,你们有种也去关外杀俄国人啊……”
“我爹是兵部侍郎的师爷,要是你们敢伤人……”
学生们的围堵和喊叫让埋伏在各处的兵勇烦不胜烦。眼看着红旗打到衙门口,衙兵点燃门前的小炮,“嘭”的一声炮响,兵勇们就待冲出。学生们已经堵上,一顿乱战之后,学生倒了不少,可是巷子还是没有冲出去,有些凶悍的一顿刺刀把人刺散,但出到街面上又被外面的人堵上了,这些就不光是学生了,很多都是看了报前来护送的市民,两边扭打起来未必是这些双枪将赢。
局面越来也是混乱,但混乱也是外边混乱,队伍里的鹰旗还是不缓不急的往前行进。志赞希此时已经出了衙门,看到四处密密麻麻的人群顿时吓了一跳,等他好不容易定住心神,又看见反贼越行越远,自己却束手无策,他心中顿时大急,大喊道:“都是反贼!都是革命党!都该杀!都是反贼!都是革命党!都该杀!”
应桂馨跟着他屁股后面不知道说什么好,对于他来说,开枪不开枪都无所谓,只想能升官就行。只是,看到护着队伍的那些学生,还有那些跟在队伍中的洋人记者,他感觉一旦开枪那一定会误伤无辜,到时候洋人一报道,那不要说升官,就是志大人都怕是不保。不过,他还是有计策的,“大人,这些学生都被革命党蛊惑了,真的要是开枪那一定会引起洋人非议,若是……”他看了一眼志赞希,待大人凝耳倾听的时候,才道:“……革命党总是要出城的,若是能在东城门上架枪往下射,这样就不会伤及无辜了。”
“好!”志赞希正愁没有办法,急道:“快去办!杀一个反贼赏银一百两,杀一个头目赏银五百两,杀了那个竟成先生,赏银一千…不,五千两!”
“札!”
学生们在后面堵着清兵,看到大东门越来越近,王季同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之前在路过县衙的时候,听到外面学生的惨叫声,他正要回身却被俞子夷拦住了,后面再听见那个学生呼喊的声音,他才放了心。此次穿越沪上县城,让他更是明白满清朝廷是怎么的不堪一击,也许,要不了几年,革命很快就会很成功的!
他正想着,却忽然看见前面走着的旗手身上爆出一团血花,同时他自己身躯猛的一震,像是被锤了一锤,就在他还没感觉到疼的时候,刺耳的枪声传了过来,啪啪…砰砰的很是激烈,不过,这枪上没响多久就停了。
城头上的枪都是瞄准队伍打的,虽然一会就停了,但还是有不少人中弹,众多倒地流血的人让队伍乱了起来,大家都恐慌的看向四周,生怕还要中枪,后面的学生记者也冲了上来,竭力的喊叫和不断拍照。王季同转过身,看着惊慌的诸人想出声安抚,但身上的疼痛却让他无法大声说话,于是他挪着步子,蹒跚的走向那杆倒地的军旗。拾起旗帜,拄着旗杆,抬头望向这随风飘扬的鹰,白云蓝天的衬托下,他只感觉这军旗是那么的红!王季同握着军旗没有再回头,而是艰难的前行,他知道回头是没有用处的,唯有举着旗不断的前行,由自己去召唤众人,混乱才会结束,队伍才能前进。
队伍里俞子夷刚把身边同志的眼睛合上,又看到前面飘扬的旗帜和蹒跚前行的王季同,他一边大喊一边冲了过去。俞子夷的喊叫让所有人都望向前方,看着艰难前行的军旗,队伍忽然的静停了下来,行列也不再混乱,受伤的包扎止血,牺牲的合力抬起,片刻之后,整支队伍便跟着旗帜出了县城。
站在北侧城墙上的小田切放下望远镜,说道:“很难想象,他们是一群支那人。”
“是啊。支那太大、太古老,总有一些东西让人猜想不到。”早上和王季同见面的宗北方也放下望远镜,无奈的叹道。
“宗方桑,你还是认为主宰中国命运的必为湖南人吗?”
“不!复兴会已经有了一种精神,主宰中国命运的必定是他们。今后我的工作,要么让他们亲近我们,要么就毁掉他们。”
ps:注1:上海县城城墙1913年拆除,人民路也是1913年修筑,之前是护城河和城墙。
注2:西藏南路本是南北流向的河流,叫周泾,1914年才填平筑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