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醒来,青羽坐在榻边,脚边的炉火仍旺着,屋子里暖意融融。歪着脑袋想了半天,到底是何人贴心地烧了这么一炉?
忽闻屋外廊下侍者的声音,请她用完早食之后,去见墨主事。她顿时蔫了,随便拨拉几口就呆坐在炉边。无城什么时候进的门,竟毫无察觉。
“小羽毛,这几天又捣鼓什么?我的酒呢?”无城在她身旁坐下,看到面前的火盆,再看看愁眉苦脸的她,神情倒是端肃了些。
她蔫蔫地拨拉着炭火,“溪边南首,第三棵桃树下,自己去挖。”
“我好歹是你师叔,越发没规矩了。”他眉梢挑了挑。
“哦?小师叔不是最讨厌规矩的?那弟子失礼了......”青羽作势要起身行礼,被无城一把按回去,“你二师叔又唤你去了?”
“嗯,该过去了。”青羽起身,从镜台上取了一只青瓷瓶,清雅的冰梅裂纹,递给无城。他掀了瓶盖一闻,顿时如获至宝,一眨眼就没了影子。只远远传来:“忘情好醉青田酒,日落西山客忘归......”
青羽一步碎成两步,磨磨蹭蹭到了回澜堂,在屋外踌躇半晌,方推门而入。埋头恭敬地行了礼,从发尖到脚趾无不乖巧柔顺。候了半晌没动静,一抬头,才发现屋里没人。
案上纂香无声,白檀的味道浸润在四周,原先心里头有些闷闷的感觉,不多时就消散了。又立了一会儿,才听见内室门开,墨弦从里屋出来,手里持了个匣子。他把匣子放在书案上,从里面取了件什么,转身到了她面前。
她忙忙低下头,“弟子琴艺不精,愧对师叔教诲,甘愿受罚……”话没说完,左手腕忽然被握住,随即被套上了什么。她惊得急忙抬头,手腕已被松开,他转身落座,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低头看向腕间,一串白色的珠子不松不紧地绕着,看不出什么质地,冰凉剔透。
“罚就不用了,从今日起,去禅院抄心经,禅坐十日。”墨弦顿了一顿,“手链不可随意取下,对你的身体当有裨益。”
青羽连声应诺,候了片刻,见墨弦拿起案上书卷,赶紧退出屋来。
堂外已有侍者候着,随着出院门乘了马车顺着山路而行。禅院在白麓山西峰深处,十分僻静。边行着边摩挲手腕上这串珠链,说不上好看,凑到鼻尖闻闻也没什么味道,并无特别之处,能有何用处?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车马行缓,挑帘看看窗外,禅院明黄色的外墙在前方的林子里已是若隐若现。青羽自小喜爱这里,每每心情郁郁之时,便一个人寻到此处。在禅院里随意走走,或是坐在经堂外支着脑袋听听晚课,心中就舒畅开朗。不觉山门已在面前,伸手推门而入。
寺庙格局雅致清幽,禅房花木无不恰到好处,四周白麓山势连绵环绕。禅钟声声,梵音骤起余音不绝,顿觉尘累扫除心灵澄净。过天王殿,正殿,四堂,一路拈香礼佛,过一段飞廊,直到禅院后院。
她换上墨色海青,将长发束在脑后,取了心经就往抄经堂去。藏经楼旁一棵银杏,比自己院里那棵高大了许多,大约是昨日一夜急风骤雨,树叶落了一地,将那地面铺得密密实实,俯仰之间一番碧幽之色。
路上遇见几位扫地的僧人,皆着茶褐色僧袍,将落叶归在一处。简单的动作,专注而虔诚。青羽驻足细观,耳边闻听沙沙之声,心里忽然觉得平静继而有大欢喜,却说不出喜从何来,不觉怔怔。
“看得见的尘垢如灰土瓦石,容易清除,内心中的尘垢是贪瞋无明烦恼,需用大智慧才能清除。”青羽心中顿时清明起来,抬头一看,一念禅师不知何时已在身侧,垂目望向自己。
青羽行过礼,笑眯眯抬眼,“禅师,收我在这里扫地吧。”
“扫地可没你想象的容易,也是一项修行。既然主事让你抄经,还是先做好眼前之事。”一念温言道,“除了抄经,倒是可以随着众师兄开静止静。“
青羽两眼放光,“就是晨钟暮鼓么?”
禅师微笑道:“晨时,钟声继以鼓点;迟暮,鼓点继以钟声。晓击即破长夜,警睡眠。暮击则觉昏衝,疏冥昧。”
“以往听禅院钟声,此起彼伏,仿佛不单单是钟楼传来。”她目光远远望着钟楼飞扬的一角。
“此间仪规诸多,比如晨间巡照师击打照板的声音传给禅堂的钟声,禅堂的钟声又引出钟楼的钟声。每一乐器的第一声,落入另一乐器的最后数声之前。”见青羽睁大了眼睛,又微笑问道:“可听过三千威仪八万细行?”
“原来竟有这许多仪规……”青羽咋舌,恍惚不再言语,仿佛陷入困境之中。
一念见她忽而怔忪,缓缓道:“修行就是要在微细之处,微细之处可以做到,心念就能入微。用三千威仪八万细行来收心摄心,进而心无旁骛,念心清净,最后明心见性。”
她眉头渐渐舒展,恭敬地又是一礼。
此后每日里,天仍墨汁一般暗沉她便要起身,迷迷糊糊随着开静的僧人,穿过静谧的寺院击打照板,渐渐有各处的钟声鼓声次第而起。天光微露,僧众皆着青黑木兰色僧袍,鱼贯而出,鞋履细微的沙沙声,如指尖抚过经卷。大殿上烛火融融,楞严咒在静冷的堂上生起,此时晨曦初现,青石的地面映出窗外菩提淡淡的身影。
如是早课晚课抄经禅坐,晚上在云水案歇息。一念时常授些坐禅行禅的要诀,也会与她说说经文谈谈典故。十日的禅修抄经转眼就过了,青羽倒有些舍不得离开。坐在禅堂廊前,眼见青天静寂山抹微云,耳边梵音袅袅,檀香浸润过的空气,令人心平而纯粹。回想起一念禅师所说的坐禅观想,她索性盘起腿,冥思静坐。
起先还能听见风声鸟语,树叶坠落,能听见远远早课的诵经声。脑海里会有些凌乱的片段闪现,呼吸滞重。渐渐一切变的模糊,感觉身轻意平,竟有浮起的感觉。眼前有快速闪过的山林顶端,有重重的云层......还有什么很熟悉很重要的东西,即将撩开面纱,却朦朦不可见。
困顿之间忽觉腕间传来透心的凉意,瞬时睁开了双眼。低头瞧那珠串,白色的珠子外竟透了蓝盈盈的光泽,触碰到肌肤之上,透骨的冷。
青羽有些错愕,试图回想刚才意念中的那些画面,却又完全没了头绪。
正愣神,一位僧人走到近前,双手合什,“长亭山主已在门外等候。”青羽这才缓过神来,起身回礼,快步出了山门。
山门外云深境寂,巨松黛色参天,蔽日张空。长亭立在树下,背影俊逸修长,却有分明的寂寥之色,似乎站在那里已经天长水远几番春秋。
听见山门咿呀而开,长亭转过身,她黑色的海青还未换下,越发衬得她清瘦柔弱。
长亭缓步上前,“这几日过得可好?看着却是清减了。”
“挺好的。”青羽仰起脸望着他,露出俏皮的笑容,“禅院的斋饭好吃的很,舍不得走呢!”
束在脑后的长发,阳光下乌黑闪耀,与她同样墨色的眼眸一般,有着令人心动的旖旎。
长亭凝视许久,把手中鹤氅递给她,“山间风大,仔细着凉。”她披上鹤氅,微微的暖意,想是他搭在手臂久了,脸不禁红起来。
耳畔忽闻鹿鸣呦呦,两人皆转过头去。树林深处转出两只鹿,通体雪白,婷婷立在小径那头远远望着他二人。青羽急忙出声唤道:“糯米!糖糕!”
长亭一怔,“糯米糖糕?”
“我给它们起的名字啊,你看他们浑身雪白,好像糯米糍团和桂花糖糕。”她眉眼间很是得意。
他失笑,“千年为苍鹿,又五百年为白鹿,再五百年为玄鹿。上古至今的仁兽,这名字倒是别致的很。”
“它俩十分通人性,每次来这里都会看到它们。灵兽是肯定的,仁兽怎么说?”她转头瞧他。
“麒麟两字怎么写?”他反问。
“左鹿右其,左鹿右粦……都是鹿?”她若有所悟。
他微笑,朝远处招了招手,“两字皆从鹿,麒麟,仁兽也,麟信而应礼。”
青羽恍然,转头见那两只鹿竟是慢悠悠走到近前,徘徊在他们身侧不愿离去。她大奇:“糯米糖糕从不与我这般亲近,今日是怎么了?”却又觉得十分雀跃,小心翼翼伸手欲抚上糯米的背脊。糯米很轻巧地躲开,绕到长亭身后站定。
长亭蹲下,与它们平视,“它们极有灵性,自然会亲近它们喜欢的。”
青羽学着他蹲下身,看入糯米如黑?石般的眼眸之中。那里如星辰大海,深邃而耀眼,渐渐竟仿佛可察觉它的喜乐与宁静。糯米与她对视少顷,迈步近前,在她肩头轻轻蹭了几下。她大喜,伸手抚上它的背脊,这次它不再闪躲,任她亲昵。
长亭见她眼中晶莹,嘴角高高扬起,面庞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不觉亦展颜。
两只白鹿流连许久方转身离去,青羽忽然想起什么,“为何你挥手招它们,它们就过来了?你识兽语?”
长亭目光仍落在小径尽头,“这世上原本万物有情,多数人却视而不见,或是不屑去体味罢了。就好比这林子,也有自己的情绪,你且静下心听一听。”
青羽半信半疑,深吸一口气,将目光远远投入林子深处。呼吸间仿佛万籁俱寂却又充斥着各种声响,风穿过叶片,晨露落在草茎,小兽踩过枯枝咔嚓有声……生机勃勃却又平和悠远。她心头喜悦,仿佛心念之间与这其中种种,交融闲谈,襟怀之间一片旷达。
长亭注视她许久,见她面色从容澹然,不忍出声唤她……
远远的山林中,星回盘腿坐在一块巨石之上。自那日见到那位新任山主,他再进不了书院。诚然这天地六合之间,没有几处是他们嶰谷去不了的,然而,还是那句话,凡事都有个例外。
如今要么在外面等着,要么化成凡人进去继续看着。他思前想后,觉着里面也算是个清净又有趣的地方,至于化作什么样貌和身份,他倒一时拿捏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