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回觉得自己近来,十分疲累。他很多次想刨个坑,把自己种进地里,随便长成一棵树或是花草,其实变成石头他也不甚在意。风吹雨淋倒是没什么,只要不这么奔波劳累外加掂量操心,就十分的知足。
然而还没来得及把自己埋进去,他就被抓来了京城,还是京城最闹腾的地方,可是他半分脾气也使不出来。
龙潜这个人,看起来十分和善,其实骨子里,还是很阴暗的。
他这么想着,身旁的龙潜就开了口,“你当真这么觉得?”
“怎么会呢……”星回方要辩解,就是一个激灵,“你……”
龙潜的眸子里,映着跳跃的灯影,有些难得的笑意,“你想的声音有点大……”
星回頽了一颓,“照理,霜序他们的事情我也不该多问,可是搞成这个样子,是不是有点过了?”
“你觉得过了?”
星回瞧着不远处三微的身影,“这到底是你的意思,还是公子的意思?怎么看,公子也不是那么计较的一个人……”
“那你的意思,是我比较计较?”龙潜转过头,很认真地看着他。
星回觉得背上起了寒意,“不……不是,哪儿能呢,你这也是为了小十一好,那丫头也是任性了些。”
瞧着龙潜的目光又飘开了去,他才暗暗松了口气,“只是,她现在埋在土里风雨飘摇的也就罢了,那个三微,如今神魂颠倒的,公子交代的事儿,可怎么办?我瞧着,该来的都来了,也不定什么时候就得出乱子了……”
“你做事情,我还是放心的……”龙潜不紧不慢道,“至于霜序和三微,此番遇见,早已不是什么人可以左右的。他们所看到的,和我们所看到的,孰真孰假是非对错,不到最后,都不好说。”
身边的星回半天没有动静,龙潜扭过头,瞧着他怔怔地望着长庆楼的灯影流光,拍了拍他的肩头,“今晚上,若是三微做了什么,你别插手……回头霜序若是来收拾你,莫怪我没提醒你。”
星回眨了眨眼睛,“三微这会儿一颗心都在半空里的那姑娘身上,霜序想要收拾的,该是他,也不会是我啊?”
龙潜笑了笑,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商瑜挑的雅室,是长庆楼景观极好的一处,不光另外几座酒楼,连同底下一汪池水莲亭,都看得清楚。另一侧,万安河煌煌而过,夜色中,被挂满了灯笼的画舫商船,点缀的如同一条长龙,金光粼粼,蜿蜒东去。
青羽稍坐了一会儿,就觉着气闷。出了雅室,倚着曲廊的栏杆,看入夜色。对面酒楼的某间风阁敞着门,舞者戴着面具,穿着曳地的长裙,踏歌而舞。并不是很好看的舞姿,更像是醉酒之人迈着蹒跚的步子。然而那面具,古意盎然,她很自然地想到了慕松烟。
她从草庐初遇的那一刻想起,一直想到此时。
这般想着,就觉着耗去了许多的气力。头一次,她很希望他能在身边,而偏偏她连寻找他的方向都没有。
她还记得,在平凉山的山崖之上,他问过她,她一直这么努力地在寻找,累不累。此刻,她是真的觉得累了。她想着,六物寻齐后,她就去找他,以后,应该再不会如此了。
长廊的尽头传来脚步声,听着竟有些熟悉,她不禁转过头。长廊里的灯火并不明亮,他也只穿着常服,她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他也几乎在同时,看到了她,迟疑了片刻,挥退了身后的侍从,走到她的面前。
“我若是没记错,姑娘好像欠了我一剑。”文澄心负着手,仿佛在说一件十分轻松的旧事。
青羽觉着他身上的气度,不比从前。纸坊时的他,冷肃内敛,唯独对着云栖的时候,方显出些温度。而此刻,自他身上散发出的威压轩昂,竟有俾睨天下的气势。
她想起很久前长亭在桂树成荫的山间,曾说过的话。彼时以为他为了劝慰自己,随口说来。此番看来,竟不是。她想着那后半句,小羽会与相爱的人相守一生……这一句,又是如何?
文澄心见她不语,亦随着沉默了片刻,“你可见过她?”
青羽这才将目光实实在在落在他的面上,“见过,她很好,不能更好了。”
她以为他会如往日般被激怒,他却神色轻松道:“很好,在她回到我身边之前,她能这么好,我也放心了。”
他的脸上没有半丝玩笑的意思,倒令青羽有些意外,她默了默方道:“云栖想去哪里,想和谁在一起,好像与你没什么关系。当初赠与文管事的一剑,我本来也没有觉得错在哪里。若是你想再来一遍,我也不介意再赠你一次。”
他仍云淡风轻地立着,“她如今和谁在一起,与我确实没有太多关系。但是将来不是,她早晚必然会站在我的身边。”见她微蹙的眉间,又道:“你若近日再见她,务必将她拦在京城外头。至于你,我劝你也早些离开,你的状况不比她好去哪里。”
青羽轻笑了笑,“文管事,哦不,如今该称呼亲王了。云栖身边有人护着,比在你的身边,安全的多也舒心的多。至于我,山院里逃出来的一介生员,就不劳烦王爷操心了。”
文澄心上前了一步,与她比肩而立,一起看入栏杆外灿若星河的夜色。他用只他们俩能听见的声音道:“小师妹,你那双羽翼,可知如今被多少人觊觎着……”
她扶着栏杆的手紧了紧,他本不是当年山间,简简单单守着一院青檀纸的管事。然而这么快探知了她的身份,还是颇出乎她的意料。眼下,六物凑齐也不再是渺不可及的事,原本牵连其间的人和事已有些复杂,此刻被文澄心盯上,只怕再生枝节。
她的长发忽而被穿廊而过的夜风撩起,摇曳生姿。她转过面庞,望着文澄心,这么近的距离,彼此声息可闻,“人知道太多事情,有时候并不是什么好事。”
文澄心仿佛觉察不到凶险,目光仍落在不远处宫苑内层层楼宇之间,面色澹澹,丝毫没有防备的意思。
“王爷恕罪,下官怠慢了……”有人从长廊尽头而来,脚步急急。青羽敛了敛神,复又懒懒靠在栏杆之上。
那人气喘吁吁走到面前,想是这一层层疾步而上,甚是不易。到了文澄心面前,急忙伏身,“下官疏职,请王爷责罚……”洛秦的脸上一层汗意。
照说爬这么几层楼,倒不至于让他如此疲累,不过方才……方才他明明刚入了长庆楼的门槛,已有一位闲汉高声唤着洛大人,直接走到跟前。
洛秦身为朝廷命臣,在酒楼里被带客的闲汉直接呼出名字,本就有些不甚妥当。接着就有四五位风姿妖娆的酒姬,也唤着洛大人,盛情地围上来,就十分的尴尬了。
他心思着还好没跟着同僚一起,否则……一抬头,看见户部的几位少卿、少詹士和同知,正朝这边观望着,眼中意味十足。
身边温香娇语,他竟一时不知如何脱身,混乱中,方才那位闲汉凑到身边道:“洛大人,王爷在云阁可是要等急了……”
洛秦立刻会了意,忙顺着道:“正是正是,我还有急事,各位还是……”话未说完,几位姑娘已嬉笑掩面离去,那闲汉也没了踪影。洛秦原本略略知道,今夜宫里头有人会来这楼里,却不想这么快就能摸清。当下再不多想,疾步往那楼上而去……
星回瞧着洛秦步履匆匆,心下还是捏了把汗,只盼着楼上那位姑娘不要冲动,若是当真把那位王爷放倒了,他自己就真的要被龙潜埋了……
此刻,洛秦不是没看清那位王爷身旁的人,一个已经让人头痛,两个一起,他只觉得今日这一趟,似乎来的十分不妙。
文澄心瞧着洛秦恭恭敬敬地垂首立着,再不多言,提步离去,二人很快消失在长廊尽头。
不远处,星回这才踏踏实实松了口气。
而此时,一声箫音,仿佛穿云而出,余音袅袅,在五座高楼之间徘徊顾盼,许久才落入一片虚空。一时,原本喧嚣尘上的飞檐阑干间,一片寂寂。
六出重华舞,初音已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