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卒让行,堵塞多时的队伍终于开始陆续进城。为首的独行客牵着马缓步而行,不慌不忙的模样。后方,那队紧跟着他的车马也进了城。为首的龙凤兄妹领着车队打算从侧方超过这位独行客,却在那道士的马匹即将越过独行客时,忽的被那独行客开口叫住。那人一开口,就是十分动听悦耳的女音:
“道长请留步。”
她这一声不大不小,声音刚好让整个车马队伍里的人都能听见。前方领头的龙凤兄妹勒紧了马缰,将队伍停了下来。随即他们回首看向那独行客,面上有些许惊奇之色。没想到这位独行客居然是女扮男装,而且似乎并不是东瀛人,说的官话真的是非常标准,比之任何一位长安官员都不逊色。再看她蒙在眼上的黑布,不由心中遗憾,真是可惜了。
独行客身高并不是很高,身材比照一般男子也是显得纤弱,只是她那一身的气势十分强大,竟是让人看不出她是女儿身。那道士轻咦了一声,暗道:我阅人无数,今日竟然走了眼。不知她拦住我做什么,且去探一探。
道士跳下马来,走到那独行客近前,道:
“郎君唤住贫道有何事?”话语间也不点破她身份。
“道长,您可欠了某十五文钱,这一别不知何时能再见,道长还是及时还钱罢。”那独行客笑道。
道士瞠目结舌,一时呆住,不知该作何反应。
独行客补充道:“道长,您赚了那三位门卒三十文钱,这其中可有某家一半功劳。酬劳分我一半,岂不是天经地义?”
那道士面色涨红,任他伶牙俐齿,这会儿也是气得语塞,说不出话来。
他们的对话让整个车马队伍都听到了,前方的龙凤双胞胎兄妹登时憋不住,哈哈大笑出声。后面的那两位黑袍银青鸾纹的男装女郎也是忍俊不禁,掩唇而笑。就连那满面沧桑的胡袍壮汉也是展开了笑颜。
道士被同行的伙伴们嘲笑,气头却下去了。眼珠一转,笑道:
“郎君真是个趣人,贫道给你这十五文钱又何妨,就当交个朋友。”说着就从袖袋里数出十五文钱。
那独行客听到铜钱之声,便伸出了手,道士抓着十五文钱放进她手中。松手的档口,却忽的握着拳头向前一捣,击向那独行客腹间。独行客弯唇一笑,伸出的手打了个弯,将这一拳拦住,拨了开去。道士拳风一变,身形一侧,拳头再度打来。独行客听声辩位,伸手一抓,竟是准确握住了道士的手腕。接着就成了暗中较劲的功夫,独行客捏紧道士手腕,逼迫他张开拳头,道士则捏紧拳头,不让分毫。二人斗了几个呼吸,不分胜负,就在这难解难分之际,第一架马车车内铃铛又是一响,道士一听,便笑着张开拳头,掌中铜钱尽数落下。独行客闻声,立刻松开道士手腕,矮下身子,闪电般伸手一捞,十五文一分不少全部被她兜手抓住。
两人这几个来回的斗法,在外人看来不过好似在互相谦虚客套,丝毫没当回事。
“郎君好功夫。”那道士赞道。
“不及道长。”独行客谦虚。
“贫道号玄微,以后郎君若有事,至各地长凤堂商号,报贫道道号即可。”
“领道长心意,只是某虽是一介江湖浪客,却已有主,怕是要辜负道长好意了。”
一番闹剧,却让这独行客入了玄微子的法眼,竟是起了爱才之心。这等人才,若是能招入麾下,必能让他们如虎添翼。独行客却听出他话中意思,道自己已经有了侍奉的主人,不可再易主。
玄微子也不逼迫,摘下腰间拂尘,于独行客头上一拂,唱一句“福生无量天尊,不可思议功德”,便拜别这位独行客,回身上马。他低声对那第一架马车内的人说了点什么,不久,又听那马车内响起铃声,道士高声道:
“出发!”
前方龙凤兄妹闻言一夹马腹,当即启程。
而那独行客,自利落跨上马,扬尘而去。
车马队伍刚从春明门沿着朱雀东街行了一小段路,就见距离兴庆宫宫墙不远处的道路拐角处,立着三个人,正是沈绥、伊颦和忽陀。沈绥今日穿了一身雪白的缺胯袍,未戴幞头,只武缨小冠束髻,双耳侧各垂下一绺朱紘,负手立在道旁,举目远眺。那模样如玉器雕成,清隽高美,引得路上行人纷纷侧目。颦娘依旧的帷帽遮面,衣装朴素,忽陀在后牵着三匹马。
龙凤兄妹急忙一扯缰绳,领着队伍向她三人而去。距离还有几丈远,马车队伍就停了,兄妹俩,包括后方的玄微子、沧桑壮汉,还有两名男装女郎,全部下得马来,上前向沈绥见礼。
龙凤兄妹中的兄长张口就道:
“参见门主……呃!”尾音还未吐完,就被身旁的妹妹一肘捅在肋骨出,疼得青筋都起来了。
妹妹却立刻拱手接话道:“从雨携兄长从云见过大郎,不辱使命,安全护送二郎入京。”
从云一脸怨念地看着妹妹从雨,从雨却不理他。从云只能委屈地揉着自己的肋骨。
沈绥笑了,道一声:“辛苦了。”
随即看到玄微子和沧桑壮汉,不等他二人向自己行礼,她自己就抢先行了晚辈礼,笑道:
“玄微师兄,呼延大哥,一路辛苦了。”
“大郎太客气了。”玄微子笑道。
壮汉寡言少语,只是一抱拳,把没行的礼行完,声音雄浑,道一声:“见过大郎。”
两名黑袍男装的女郎上前见礼:
“青鸾堂堂主李青、副堂主杨叶见过大郎。”
沈绥点头问好,随即疑惑道:
“青鸾堂其余部属为何没跟来?”
“奉二郎之命,绕道终南山,给白云先生送书,迎琴回返。”
沈绥一挑眉,也没多问,表示知道了。随即她让队伍继续出发,忽陀牵马跟上,便带着颦娘上了第一驾马车。
掀开车门帘,沈绥进入其中,便有一位侍女跪在车厢板之上拜道:
“蓝鸲(qú)拜见门主。”
“无须多礼,起来坐着。”沈绥扶她起来。
而就在侍女身旁,正有一位“郎君”坐于轮椅之上,笑眯眯地看着沈绥。她身下的轮椅全木制,构造精良舒适,被机关锁住车轮,固定在车厢板之上。而就在她的手边,垂着一根细线,上拴一枚银铃,随着沈绥等人登车,左右摇摆,发出脆响。
这位“郎君”身着一身交领大袖的银色儒袍,袍外还裹着一件黑狐毛领的裘氅,衬得她本就白皙的面容更显苍白。她双手捂着小手炉于腿上,指骨突出,瘦削乏筋,一身病骨。泼墨长发只挽了个半髻,用玉簪在脑后束着。一双凤眸纤长,尾端翘出一缕无尽风情,长眉似柳弯弯月,温俊清雅,琼鼻檀口相映成辉,容貌无双至美,比沈绥丝毫不弱。又因一身独特的病弱气质,与沈绥形成了完全不同的美。
沈绥一进来,就温柔唤了一声:
“琴奴,可等到你了。”
随即急忙翻下车厢内壁的折叠条凳,坐下身来,搓了搓自己的手,附上她的面颊,试一试她是不是在发烧。沈缙无奈摇了摇头,伸手握住了姐姐的手,示意自己没事。
沈绥不信,恰逢此时颦娘已经进来了,便道:
“颦娘,你快给她看看,她总说自己没事,我却见她面色怎么这般苍白?”
颦娘也不废话,直接接过沈缙的手腕,就号起脉来。
沈缙扭头,对侍女蓝鸲无声开口。侍女蓝鸲盯紧她双唇,读出她唇语,便对沈绥道:
“二郎说,这车厢内光线不足,才显得她面色苍白。她身体真的无碍,请门主勿要担忧。”
不过颦娘却立刻接话道:
“还是受了寒,回去要吃一服驱寒药。”
沈缙露出了妥协的表情,她已经习以为常了。
马车一路走,颦娘继续给沈缙检查身体。沈绥则坐在一旁问沈缙:
“琴奴,你派人去终南山上拜帖,从师父那里迎回焦尾琴,是为了上元斗琴的邀约?”
沈缙点头,又无声地对沈绥开口,沈绥读她唇语,知道她在说:
“受董夫子相邀,实难拒绝,董夫子手中有雷音,只有焦尾可比。”
沈绥点头:“上元佳节于景风门外斗琴,也是一件风雅事,虽然会出不小的风头,但亦当无碍全局。”
沈缙无声问沈绥:
“阿姊,案子查得如何?”
沈绥苦笑一下,道:
“有些复杂,不少事情需要你们帮助我仔细查一查。”
沈缙安慰地抚了抚沈绥的手背。不多时,一行车马就入了道政坊,拐进了沈绥目前居住的小院。一下来这么多人,一时之间,这不大的小院立刻被占满了。因为不大方便,玄微子、从云与那姓呼延的壮汉便告辞,到不远处的客栈居住。
沈绥打开了马车后壁的机关,降下来一节坡段,启开固定沈缙轮椅的机关锁,带着沈缙从坡段下得马车。外界的寒风吹拂到了沈缙的身上,她呵出一口白气,眯着眼瞧了瞧日头,亮的有些睁不开眼。
“我们赶紧进去罢,别再着凉了。”说着,沈绥就推着沈缙入了正门。
沈家二郎沈缙新入长安,沈绥忙于接待安顿自不提。此刻大慈恩寺外,却来了新的客人。仔细一瞧,可不正是那黑布蒙眼的独行客吗?
独行客直接绕过正大门,打马来到了慈恩寺西面的侧门。抬手敲了几声十分有节奏的暗号,随即紧闭的侧门就开了,一名僧人并一名守门将士迎她进门。三人简单打个招呼,独行客就径直向西院而去。
不多时,这独行客竟是入了方丈院,沿长廊拐入西内院。敲了敲西内院的门,无涯的声音响起:
“来了。”
不多时门开,无涯见到门外的独行客,露出笑容,唤了一声:
“千鹤,你可回来了。三娘都有些急了。”
独行客千鹤笑道:
“三娘怎会急,她总是最稳重的。”
说话间,已经被无涯迎进门来。二人联袂入屋,向书房去。张若菡此刻刚用罢午食,正执卷看书,再过一会儿乏了便要歇个午觉。可以说,千鹤赶回来正及时。
“三娘,奴儿回来了。”千鹤跪在书房筵席之上,向张若菡行礼。
“快起来罢,何苦每次都行这般大礼,你年纪比我还大几月,我可要折寿。”张若菡放下手中的书,笑着伸手扶她起来。
“奴儿这是习惯改不过来了,三娘之恩奴儿无以为报,行大礼又何妨?”
“固执,对你来说是大恩,对我来说不过举手之劳。我知道东瀛那里礼节习惯更重,但在我这里不必如此,你既然认我为主了,就得遵从我的规矩。”
“喏。”
“师尊情况如何?”
“奴儿走时,已经大好。”
“这便好,怕是天冷,老人家难免犯旧疾。”
千鹤从袖袋中取出一个锦囊,呈给张若菡道:
“前段时日有人拜访法门寺,托住持转交此物给娘子,住持本想遣人送来,却忽然病倒,耽误了此事。恰逢奴儿前去看望,便顺道带了回来。住持说,带来此物之人是个中年男子,并未透漏姓名,样貌寻常,但气度十分沉稳,当不是寻常人。那人说,这锦囊只能娘子亲自打开看,住持以及奴儿都不知道其中内容。”
张若菡挑眉,拿过锦囊,解开后取出一封手书,三行两行读完,眉头一皱。随即她将此书丢于炭盆之中,火焰迅速吞噬了纸张。即将全部化为灰烬之际,隐约看到纸上残留的“晋国公主”的字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