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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不见晏晏?”皇帝两颊凹陷, 大口喘着气,勉为其难发问。
宋鸣珂万万没料到, 他弥留之际叨念的,会是她。
她后悔莫及,为何不以真实身份, 和最疼爱她的父亲道别?
正在此时,皇后与换了女子服饰的宋显扬匆忙赶来, 含泪跪在她身侧,伏地啜泣。
皇帝眼神迷离,喃喃道:“晏晏……好久没来看你爹爹了。”
宋鸣珂浑身颤栗,咬唇忍哭,她近来忙着处理雪灾物资, 确没再以真容面圣。
“晏晏她……咳嗽许久,嗓子沙哑说不出话,还请陛下恕罪。”
皇后吸了吸鼻子,勉力为宋显琛圆谎。
皇帝抬手,宋显琛犹豫了极短一瞬间,轻握他的手。
“好孩子……你……”皇帝话音未落,眸底渗出一丝狐惑。
宋鸣珂悄然窥望,惊觉他摸到宋显琛的中指, 明显有握笔磨出来的茧。
公主不勤于读书练字, 手如柔荑, 娇柔绵软。
知女莫若父,皇帝瞳仁缓转,视线落在宋鸣珂眼泪涟涟的玉容上。
宋鸣珂知他起疑,不忍再瞒骗,倾身凑到他耳边,小声低语。
“爹爹,一切交给孩儿。”
皇帝浑浊目光骤然一亮。
只有他的小公主,才会用寻常称呼亲昵唤他,皇子们私下喊他“父亲”,公事则一律称“陛下”。
“你……你们……”他定定注视她,从震悚到恍然大悟,逐渐化作欣慰与谅解。
往后局势如何,他心知肚明。
恰好此时,老内侍快步入内:“陛下!安王、定王和两位丞相已在殿外候旨。”
“宣。”
皇帝出气多进气少,颤抖着拉住宋鸣珂的小手,无血色的嘴唇翕动片晌,挤出一句:“你们……兄妹俩……互相扶……扶持!”
“呜……”宋鸣珂无语凝噎,听出宋显扬等人已仓皇奔入,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失控,只得拼命点头。
“父亲!”
“陛下——”
宋显扬、安王和左右丞相跪倒在数尺外,神情惶恐中不失悲怆。
宋鸣珂有理由相信,二皇兄的悲伤亦发自内心,尤其是——她这“太子”还活着。
皇帝朝他们淡然一瞥,眼光转移至宋鸣珂脸上,凝了片刻,渐渐涣散,眼皮一垂,喘息渐歇。
自始至终,他一直握住兄妹二人的手。
众人哀嚎声中,太医们蜂拥上前,加以确认。
宋显琛呆呆跪着,如被剥夺魂魄的华美木偶,泪水冲刷着脸上脂粉。
幸而他此时是“公主”,没引起太多关注。
宋鸣珂只想扑在皇帝遗体上嚎啕大哭,但她不能。
再一次失去至亲,即便她花了数载去接受,重生归来做足充分准备,这一刻真真切切重演,依旧痛得连呼吸也不能自主。
丧钟敲响,人影憧憧,奔进奔出,门外堆叠的积雪越来越厚,宛若希望残骸。
她深知,冬会尽,春将至,寒彻心扉终会回暖。
世上所有人的出生至幻灭,就如冰雪初落至融化,不过是天地万物的渺小轮回罢了。
然而,承欢膝下的温馨与美满,却不会因此消失。
纵使走到人生尽头,仍会是她最珍贵的回忆,更是她兑现承诺的动力。
…………
群臣于殿庭按等级次第列立,由饶相宣读遗制,众臣发哀,遵遗诏由安王宋博衍摄政,和太后一同主持丧事。
山陵崩的消息昭告天下,举国尽哀,吏人三日释服,禁娱乐、嫁娶百日。
这天,大雪似已下了个干净,碧空如练,暖阳高照。
延绵宫城宛如巨龙,盘踞在皑皑白雪间。
殿前庄严肃穆,跪满七品以上戴孝的京官,饶丞相率先高呼:“百官恭迎新君圣驾——”
大殿后方,新君大裘冠冕,手执玉圭,悲容不减,缓步行出,端坐于龙椅之上,受殿内外文武官员叩拜。
“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声撼天动地,冕旒摇晃,很好地掩护了宋鸣珂眼角的泪痕。
她抬手示意:“众卿平身。”
老内侍高声为大行皇帝及后宫妃嫔上尊号,宣旨加封宋显扬为定亲王,藩地为定州,年后就藩;册封宋鸣珂为熙明长公主,宋显章为晋王,宋显维为宁王……并祭告天地。
整个过程中,宋鸣珂极力保持镇静,心潮则汹涌澎湃,脑海翻涌昨日昭云宫内的情景。
先帝撒手人寰,本该由储君宋显琛登位,可他身体日渐康复,喉咙仍旧说不出话。
中毒后,深居宫院,一贯性情亲和的他,积郁成结,再无欢容。
炭气弥漫的寝殿中,他身穿素服,愁眉不展,久久无话。
宋鸣珂从他眼中读到了迷惘和退缩。
诚然,起初赴秋园讲学、筹办赈灾事宜,她可借贪玩为由。
但坐上龙椅,统治万民,她不学无术,自问难担大任。
坐那位置,是要对天下人负责的。
她分辨不清宋显琛的退意,是源自于自身怯懦,还是对她的呵护。
她只知道,哪怕被毒害,被谋刺,他们也不能退缩。
否则谢氏一族、霍家,还有徐怀仁等忠臣,乃至天下人的未来,与前世并无本质区别。
父亲定然明白他们难言苦衷,才没动怒,也没拆穿这逆天大谎,反而郑重叮嘱,兄妹俩互相扶持。
临终前,他仍选择把江山社稷交给他们。
漫长缄默,被她坚定得毋庸置疑的一句话打破。
“我代你登基,替你撑着。好好养病,我等你。”
这是她唯一能做的。
宋显琛沉思半晌,郑重颔首。
于是,诸事在太后协助下进行。
兄妹二人从即刻起,正式交换身份,彻底的。
他们约定在宋显琛恢复前,努力活成对方的样子,以免被人发觉端倪。
如李太医所言,可能几个月,甚至更久。
大典结束后,宋鸣珂从东宫迁至康和宫,又以养病祈福之名,与太后一同将“长公主”送至京城北郊一座清净寺庙,既为避人耳目,也好让他安心养病。
留下裁梅、纫竹相随,又派遣重兵把手,她见太后依依不舍,没强求,遂其母子团聚的心愿。
从雪峰间蜿蜒山道疾赶回宫,宋鸣珂清眸毫无波澜,放目远眺,再一次感受山河的广阔无垠。
重来一世,保住了宋显琛的性命,先帝圣寿比前世延长了两个月,雪灾的影响减轻了……可惜霍家,似乎未能逃离戍守边疆的命运?
抵达皇宫,宋鸣珂回东宫收拾剩余物件,因心气浮躁,二话不说,挥手屏退所有人,自行在小花园中独坐。
眼泪堪比水晶链子断裂般,不断滑落。
三日前,她先在城中遇袭,勉强拣回小命,当夜就得面对她无从回避的痛苦。
代兄执政,意味着暂时放弃她原有生活。
重活那日下午,她与兄长同坐马车,撩起窗纱窥探大千世界,曾天真以为,自己死而复生,就能让兄长轻松度过难关;而她,定可随心所欲,过上小公主逍遥自在的安稳日子。
可如今呢?
父亲照样离世,兄长身染怪疾,母亲将她抛诸脑后,霍家兄弟离京在即,二皇兄尚未就藩,没准还不死心,卷土重来……
她孤零零一人对着满园霜雪,悲痛,疲乏,寒冷,饥饿,无助。
只因她忍不住放声恸哭,满心悲凄,是以未曾留意,太湖石假山后多了一道暗影,正无声靠近。
宋鸣珂不好当面询问病情,只拉着兄长,絮絮叨叨说了些朝政事务。
譬如雪灾后重建顺利,但新政推行遇阻,赵太妃得了急病,异族因定远侯一行而退怯等。
兄长听了一阵,起初还有兴趣,听着听着,目光惘然,频频走神。
宋鸣珂记得李太医曾说,宋显琛躁郁甚重,是以常服宁神静心之药,或多或少令他提不起劲儿。
她如鲠在喉,说完正事,勉力安抚几句,不再叨扰,携同下人告辞。
行至院落外,深吸山林清新空气,方觉舒爽。
转头见元礼手提药箱,亦步亦趋,她迟疑半晌,招了招手。
元礼会意,跟随她身后,提裙钻入马车。
马车之内,活泼小女娃伪装成老成持重的小少年,沉稳少年则打扮成娇美小娘子,四目迥然相对,各自尬笑。
车轮滚滚驶向蜿蜒山道,宋鸣珂拨帘,眺望夕照下的春日山野。
繁花盛放,锦绣斑斓,已和初临时的银装素裹大不相同。
遗憾兄长病情竟无丝毫起色。
“元医官,他……”宋鸣珂在称呼上犯难。
“长公主为先帝离世而悲痛,为自身苦难而积郁,如李太医所言,棘手。”
元礼骤然改称宋显琛为“长公主”,且嗓音轻柔得如像女子,宋鸣珂倒佩服他的细心。
毕竟,护送他们上山的卫队并不知晓内情,倘若碰巧被听见,大为不妙!
低叹一声,她小声道:“委屈元医官打扮成宫女,往后还望多费心。”
“微臣定当尽心竭力!”他语气凝重,又顿了片晌,“至于打扮成宫女,谈不上委屈,微臣早已习惯。”
宋鸣珂汗颜,莫非此人有异装癖?
“微臣从五族出逃至中原,期间有六年以煎药婢女身份,在李太医府中学医。”
“……”
宋鸣珂目瞪口呆。
怪不得此人扮演女子全无违和之感,原来是年月之功。
可他好好一个男儿,何以非要冒充婢女?还演得如此之像?为躲避杀身之祸?
元礼淡笑续道:“这两年男子特征愈发明显,且追捕风声渐不可闻,才敢以男子面目,进入太医局学习。”
“为何要对朕坦诚?”
“只因陛下,远比想象中平易近人;而微臣,很能理解陛下与长公主的不易。”
元礼嗓音温润,略带低醇,隐隐透出几分相惜之意,余下的数尽淹没于一对沉静眼眸中,藏而不露。
宋鸣珂绷紧的心弦,在那一刻稍松。
她浅浅一笑,与元礼聊起五族境内状况,沉闷气氛便在轻声问答中消散。
…………
翌日下朝,殿外细雨未停,内侍们步履匆忙,以伞护送朝臣前往殿外楼阁歇息。
宋鸣珂自后殿行出,透过如落玉般滴答不停的雨帘,远望雨中伫立的身影。
那轮廓明晰的俊美愁容,半掩在水雾中,为她心底的薄凉蒙了一层水汽。
桀骜不驯、不可一世的宋显扬,也有今日?
前生的嚣张猖獗,仿佛只存在梦中。
宋鸣珂秀眉轻扬,领着刘盛与余桐,信步离去。
半个时辰前,她在朝会上提出,赵太妃玉体欠安,定王暂不就藩。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宋显扬欣然领命。
然而,宋鸣珂补了句:“既留京尽孝,该放下俗务。”
遂将其手上城防与河道整治的要务一一转交由其他官员处理,还借自己曾在道上遭截杀为由,加赐两队府兵,叮嘱他进出小心,如无旁的事,只需在定王府与太妃的延福宫走动。
如此一来,宋显扬职权全数被剥夺,莫名其妙被宋鸣珂以“保护”的名义来监视着。
他一肚子气无处发泄,还得装作感恩戴德,出口全是冠冕堂皇之词。
宋鸣珂端量着这既熟悉又陌生的二皇兄,从他竭力隐忍愤怒与失落的情绪中觉察到一个事实。
上辈子,宋显琛死了,她傻乎乎的什么也不懂,四弟行走不便,六弟幼小,宋显扬根本没对手,所以才越加跋扈。
今生,他处处受制,怕是寻不到翻身机会了。
念及削其职务的理念,源自霍睿言一句提醒,宋鸣珂暗为自己留下二表哥的英明决断而骄傲。
前世,她幼时与两位表哥十分亲近,因兄长死于定远侯府的广池内,其后七年,她刻意遗忘霍家的种种美好记忆。
重来一世,有关霍锐承和霍睿言的印象,在相处中得以重建。
是时候为他们二人考虑前程问题了。
宋鸣珂回书房后,瞥见上贡的一套文具,白玉笔格、笔床、湘竹笔筒、官窑笔洗、牙雕笔觇、松烟老墨等一应俱全,件件精美。
她一时高兴,命人连同壁上一张精制雕弓,即刻送去定远侯府,赐予霍家两位表兄。
刘盛提醒道:“陛下在朝堂之上收回定王权限,当日便大张旗鼓下赐恩赏之物给定远侯府,只怕惹人闲言。”
宋鸣珂笑道:“那……朕便借此机会,给诸位弟兄都赐点小玩意好了!”
她赏了晋王两套古籍手抄本,送宁王一把嵌宝匕首,却给宋显扬捎去几册清心寡欲的佛家论着。
幻想宋显扬跪下领赏时的尴尬表情,她笑得如花枝乱颤,笔下字迹歪歪扭扭。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元礼请见。
自同往北山,于马车内详谈半日,宋鸣珂对他改观了不少。
兄长养病,母亲常去作伴,她不能在表兄面前泄露真实身份,因而对知晓内情的元礼,徒生倚重感。
其时雨歇,她在屋内闷久了,干脆让元礼陪她散散步。
二人缓步走在回廊下,低声交谈,余桐等仆侍识趣,落后一丈之遥。
元礼悄声禀报,他准备为“长公主”调配新药丸,但需半月之久。
细观宋鸣珂脸色,他再三嘱咐,这几日不可吃冷凉饮食,切莫熬夜苦读,还问她,是否有别的不适。
宋鸣珂知他话中含义,不由得涨红了脸:“没……朕若有不妥之处,自会告知元卿家。”
“微臣只是担心陛下,因羞涩而不肯启齿。”
“你!”
“事关龙体,微臣未敢轻率。”
“反正……这、这个不许提!”宋鸣珂恼羞成怒,急急瞪他。
正巧此时,前方走来一名内侍官,“陛下,霍二公子求见。”
宋鸣珂视线朝廊外的垂花门扫去,只见霍睿言发束银带,灰青长袍洁净,在门边一站,人如玉树,恭谨中潜藏锋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