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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长别离(1 / 1)

<>在那波强劲澎湃的向太空进军的大潮中,马柳叶的突然退却只是一朵不起眼的浪花,一湾转瞬即逝的回流:但我仍珍重地把它撷取下来,保存在《百年拾贝》中。我觉得它所显示的矛盾是深刻的,是人类本能和理智的搏斗。

——摘自《百年拾贝》,鱼乐水著

1

三年过去了。

即使在一个人短暂的人生中,三年也不是太长的时间。但这三年是智力爆炸的三年,是科技爆炸的三年。以“海边冲浪”为目的的新飞船以惊人的速度建造成功,经过全世界的投票,最后定名为“诺亚方舟”号。这个名字过于陈旧,但是综合考虑,只有这个沉淀了历史和宗教厚重意蕴的名字才勉强够格。“金鱼”号则提前完成了历史使命,它在三年的绕地球飞行中积累了不少资料数据,现在为了不再占用宝贵的同步轨道,它的轨道被提升了,成了距地面五万千米的一颗永恒的卫星。

“诺亚方舟”号的横截面为圆形,直径五百米,这是受虫洞直径的限制。飞船改为多点同步激发后,虫洞直径可达将近六百米,再扩大的话,技术难度过大。船身纵剖面是中间矩形加两端的半圆,全长一千米。这是为了在虫洞直径的限制下,尽量减少粒子加速轨道的曲率。众多磁力加速器仍露天安装在飞船外侧。为了在这个较小的船体上实现足够长的加速轨道,轨道绕船体多次,就像是地球仪上的经线,不过经线在“南北极”(即飞船的头尾部)不是会聚,而是在不同高度上互相跨越。

飞船头部原打算设置一个收集光能的凸面鱼头,后来设计者意识到它其实是思维惯性的产物,完全没必要。因为这种飞船同以往的飞船不同,可以很方便地随行随停,没有加减速阶段及相应的能量消耗,这样就可以随意到某颗行星上补充液氢。人类的氢聚变技术已经非常成熟和小型化,而氢又是宇宙中最丰富的元素,像木星那样完全由液氢海洋所组成的行星比比皆是。比较而言,空间湮灭所产生的光能是非常微量的,不值得收集。飞船尾部新增了一个直径五百米的凹抛物面形天线,以便尽可能长久地保持同地球的联系。旧式飞船的尾部位置必须留给尾喷口,但新型飞船完全没有这一项,这使大尺码的尾部天线有了可能。当然,通信只能在飞船暂停飞行时才能进行。

天线框架的周边贴伏着八只“小蜜蜂”,这是船员们的爱称。它们是小型飞船,设计成员容量为二十人,内装已经小型化的聚变装置,动力极为强劲。它们有双重作用,既可固定在母船上,实现母船的常规动力驱动和姿态调整;又能离开母船,单独在星球上起降。尽管虫洞式飞船可以隔绝重力,按说可以更方便地在星球上起降,可惜它有一个大罩门——在非真空环境中无法进行粒子的加速和激发,除非是连续飞行。因为这个罩门,在有大气的星球上,母船可以降落但无法用虫洞飞行方式起飞,这样显然不行。飞船途中为了补充能源,必然频繁地到液氢星球上采氢,而这种星球上都有以氢为主要成分的浓密大气。为此,飞船上特意配备了八只身手灵活的“小蜜蜂”,它们将离开母船到地上去“采蜜”。

与建造飞船同样浩繁的工作是船员的遴选。一千名船员经过自愿报名加严格遴选后产生,马上投入艰苦的训练。飞船的建造费用有一半来自联合国拨款,一半来自民间捐赠。依据“褚氏”号形成的惯例,姬人锐为那些出资最多的人预留了一百张船票。但令人意外的是,这些船票全部作废了,原因不一:有些捐赠者是因为已经年迈,想在地球上安度晚年,毕竟灾变到来是几百年之后的事;也有很多捐赠者尽管非常希望成为船员,但他们不愿特殊化,不愿使神圣的船员资格染上铜臭,所以主动放弃到手的船票,而是和普通人一样参加竞选。这让“乐之友”们,包括姬人锐、鱼乐水、楚天乐等非常欣慰。他们不免想起褚贵福,盖棺论定,那是一个伟人,但他身上带着比较重的旧时代印迹。而今呢,民众的精神世界已经大不一样了。

“诺亚”号的第一任船长,也可以说是这个小部落的第一任酋长,是亚历克斯,任期四年,不需选举。其后他就不再担任船长。他推荐的下一任船长是贺梓舟,但最终将由选举决定。实际上,贺当选的可能并不大,一个女性占四分之三绝对多数的社会更可能是一个母系氏族,选举一位女酋长更为顺理成章——除非贺梓舟比别人多付出四倍的努力。

在集中训练的三年间,根据自由结合并辅以电脑选择,一千名“诺亚”号船员(不包括黑猩猩阿兹和玛鲁)结合成两百五十个一夫三妻的家庭。船员婚配中,有一个虽无明文但却实际执行的做法是:各个人种、各个民族、各个国家的人尽量“均匀混合”,这样便于提高诺亚社会的同质性,对于基因优化也有好处。比如,贺梓舟的家庭中就是:黄种人丈夫,一个白种**子奥芙拉,一个黑种**子肯姆多拉,一个黄种**子马柳叶。柳叶经过三年的努力,终于通过了严格的甄选。她在通过甄选这一关时完全是靠自己的努力,但在成为贺梓舟妻子这一关上则得到了贺的助力。在这三年中,虽然有多位女性提出愿同贺结合,但他一直留着一个妻子位置“虚位以待”,一直等到柳叶的考试过了关。在那一刻,贺梓舟非常欣喜,奥芙拉和肯姆多拉也为之高兴。

姬继昌和埃玛没能成为“诺亚”号的船员,亚历克斯和贺梓舟有意留下姬,作为下一艘飞船的船长人选。

飞船的航向也定了,像“褚氏”号一样,也把大角星作为此行的灯塔,这是为了在途中找到“褚氏”号,为它做一些新的安排。

飞船启程在即,船员们要举行集体宣誓。仪式非常隆重,参加者有联合国秘书长、各国首脑、罗马教宗代表和“乐之友”代表。这个仪式之所以重要,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圈内人都知道,“楚马发现”的发现者之一马士奇先生去世之前,同楚天乐有过一次深谈,那时两人做出了一个约定:在“诺亚”号上天前,楚天乐将公布一项重要的发现。据说这个发现可能蕴含着不祥,因为楚天乐曾为此在人蛋岛上自我囚禁了几个月,但——还是那句话,还有什么比“塌天”更大的灾难呢?世人已经有了足够的心理承受能力。而且,在飞船上天前的亢奋、欢快、喜庆、开朗的气氛中,“阴暗”不大容易藏身。

不过,在集体宣誓之前出了一个小小的意外——经过坚韧卓绝的努力才终于成为诺亚船员的马柳叶,忽然退出了这个团体,当然也放弃了同贺梓舟的婚姻,独自回山中去了。

2

马柳叶平静地回到了深山的家中,先是同妈来了一个“箍碎骨头”的拥抱,然后是嫂嫂,再把小侄女草儿硬抱到怀中亲了一阵儿。两岁多的草儿不认这个陌生的姑姑,尖叫着挣下地跑开,站在远处打量她。不过才到午饭后,她就同小姑姑混熟了。可惜柳叶没见着天乐哥,他又去人蛋岛隐居了。这次倒和“心理上的自闭”无关。“诺亚”号起航在即,届时他将公布那个重要消息,他想趁这几天同泡利合作,再把那件事过细地理一下,形成书面讲稿。

午饭后,柳叶没在屋里多停,径直到火葬台去祭奠爸爸。不久,留在家中的天乐妈和鱼乐水就听到火葬台方向传来了喊声,声音高亢而苍凉:

“爸——爸——柳叶——回来——了——柳叶——回来——了——”

屋里婆媳两人默默地听着她的喊声。当妈妈的低声叹道:“这孩子,到底为什么呀?”

柳叶的退出决定太突兀,让家人摸不透。婆媳两人都知道,这不会是因为“小夫妻闹气”“三个妻子吃醋”这样的原因,作为“诺亚”号的船员,他们具有远为超脱的境界。但到底是为什么呢?女儿能留下不走,当妈的自然高兴。但从理智上说,她还是希望女儿能顺利地“出嫁”,哪怕是嫁到天涯海角(这句成语现在可是一点儿也不夸张),哪怕终生无缘再见,因为——这就是人生啊。何况,尽管“诺亚”号的征途满布荆棘,但它的目标是逃出灾变区域,只有逃出去才有生路。

晚饭前,贺梓舟的电话打来了,鱼乐水接了电话。贺问:

“水姐,柳叶呢?”

“吃完午饭就上山了,去火葬台祭奠爸爸。这会儿应该已经回来了,可能是在你家吧。”

贺老在这儿当“贺国基办事处”第一任主任时,在马家附近建了一座简易的山居。假期里,洋洋常常来这儿度假,爷爷专门为他留了一个房间。而只要洋洋哥在这儿,小柳叶在那儿玩的时间就比在自己家还多。鱼乐水断定柳叶此刻在那儿,在洋洋哥留下的氛围中悄悄舔心中的伤口。电话那边贺梓舟叹息一声,简短地说:

“我明天回去。做最后一次努力吧。”

飞船三天后就起航,此刻作为“诺亚”号船长的副手一定是日理万机,能在这个时候抽时间专程回来一趟,足以说明洋洋对柳叶的看重。鱼乐水不由想起当初柳叶主动示爱时,贺梓舟曾吓得退避三舍,但那并非是他不喜欢柳叶,而是一时不能完成“哥哥”到“恋人”身份的转换。现在呢,倒是柳叶突然退避而贺梓舟来追赶了,真是三年风水轮流转啊。不过,由于这件事内在的悲剧性,鱼乐水笑不出来,她摇摇头,小心地问:

“到底是什么原因,能不能告诉我?”

“当然要告诉你,我还希望你和伯母能解开她的心结呢。她突然退出与世俗原因无关,而是因为——水姐,你是否还记得一件事:大约柳叶五六岁时,有次我和她看电视上的《动物世界》,有关一对非洲猎豹母女的电视片,看后她突然莫名其妙地号啕大哭。你还记得吗?”

“记得,印象非常深。”

“从本质上说,那就是她突然退出的原因。水姐,你理解我的意思吗?”

鱼乐水长叹一声,“不必多说了,我理解。我劝劝她吧。”

柳叶从火葬台回来后,直接去了贺家。自从老人离世、洋洋也长大成人忙于工作,贺家的这幢山居便一直空着,不过一向保持着整洁。柳叶出国前常常来这儿打扫,她走后,徐嫂也时常来收拾整理。其中一个房间是专属洋洋的,里面多是他少年时期留下的痕迹,墙上贴着太空科幻画、足球明星和篮球明星彩照,挂着风筝和一个野蜂巨巢等物件。墙上也有不少柳叶留下的涂鸦,有一幅上面画着太空船,驾驶位上是两个手拉手的小人,还用稚拙的笔迹注明“这是洋洋哥,这是我”。少年洋洋从心灵上说已经是太空人了,这也影响了小柳叶的爱好。

柳叶在自己的儿时涂鸦前盘腿坐下,往事如潮涌来。

她从小就是个生命力旺盛的孩子,情感丰富,感觉也格外敏锐。她爱和洋洋哥哥一起看科幻片,看《动物世界》栏目。有一个短片讲述了一对猎豹母子的故事。母豹为了儿女,拖着产后虚弱的身体,冒险捕到一只健壮的成年羚羊。但贪婪的鬣狗来了,它们总是依仗强有力的牙床抢食猎豹的猎物,母豹不敢同它们拼命,因为两个小儿女在家等着它呢,只有带着恨意沮丧地离开。疲惫的母豹回到家中,但儿子已经被过路的狮群杀死,母豹悲伤地嗅着那具小尸体,用鼻头推着,努力唤它醒来,最终只能悲苦地离开。

狮群可能还没走远,但母豹顾不得危险,焦急地呼唤着另一只小母豹——自己的女儿。终于,小家伙从深草丛中欢快地跑出来,母女俩狂喜地厮搂着在地上打滚。

那时,五六岁的柳叶真切体会到了豹母女的欢乐,高兴得拍手:

“洋洋哥哥,你看,豹妈妈找到女儿了!你看它们多高兴!”

那时她不知道,猎豹家庭中真正的悲剧还没开始呢。很快,小母豹长大了,但相依为命的母女俩却随之反目。女儿仍对母亲很亲近,但只要它一靠近,母豹就凶狠地龇着牙赶它离开。这个“一边冷一边热”的情况持续了不久,最终小母豹知道自己不得不离开了。它摇着尾巴黯然离去,孤独的身影消失在荒野的夜色中,那情景令人愀然心痛。

小母豹很幸运,闯过了生死关,也有了自己的领地。这一天,母女俩在各自的领地外偶遇,双方阴沉地互相怒视着、吼叫着。这时,已经不是豹妈妈单方面的敌意了,已经比母亲强壮的女儿显得更为凶恶,最后豹妈妈在女儿的威吓下不得不退却。

一块儿看节目的洋洋没有明显的感情激荡,但柳叶幼小的心灵却受到强烈的撞击,以至于号啕大哭。她一边大哭着,一边一遍遍地说:

“为啥是这样啊,为啥非得这样啊?”

她的问话中没有主语。也许她幼小的心灵已经凭直觉意识到,猎豹母女反目的真正原因并不在它们本身,而在比它们高的层面上,是在“上帝”或“进化之神”那儿,是冥冥中的天条让猎豹母女注定变爱为仇,在生命之途中永远分手。洋洋哥哥被这场莫名其妙的大哭弄懵了,完全不理解小柳叶为啥哭——实际柳叶本人也不知道。她只是模糊感觉到,豹母女的分手是很悲苦又注定不能改变的结局,母女之间的骨血之爱、天伦之乐和眷眷深情被冷酷的“生存天条”毒化了,永远不能复返。

那时,同样有着敏锐心灵的乐水最理解她大哭的原因,她把柳叶搂在怀里,耐心劝慰她。事后她曾对家人说:

“咱家小柳叶的心是露珠儿做的。”

那时候“褚氏”号即将上天,像洋洋那样的半大男孩都提前成了太空种族。假期里,即使身在山中,他也常常通过网络,参加或亲自组织对太空航行的讨论。柳叶比洋洋小八九岁,还不能完全进入那个未来世界,不过,激情洋溢的洋洋哥当然对她有潜移默化的影响。毕竟这种充满激情的远景,与孩子的心灵最容易产生共鸣。等柳叶八岁以后,她已经可以参加这些技术性讨论了,他们常常夜以继日地谈着同一个话题,对心目中的远景规划、技术方案,甚至太空部落的社会公约,做着一次又一次的设计和完善。可以说,此后的诺亚公约在那个孩子社会中已经有了雏形。

后来,二十一岁的马柳叶在参加甄选考试时,一位考官问她:

“尽管这次探险有强大的科技做后盾,但你们面对的是陌生的蛮荒之地,什么极端情况都可能出现。如果某一天,生存与人类道德发生了冲突,你将首先选择什么?”

在那一瞬间,洋洋哥常说的一句话浮现在脑海中。她像洋洋那样耸耸肩,淡然说:

“当然是生存。这是个常识性的问题。”

考官们露出微笑,结束了对她的面试。

从理智上说,她认为这个回答确实是正确的。只是,在此后的正式训练中,当教官们把这个书面上的观点细化为一个个具体问题时,她才知道其内含的残酷性。那时,他们常在互动式环境模拟机上进行训练。当训练者戴上头盔,进入到未来的太空环境,电脑会随机选择一些可能出现的危难情况,看训练者能否做出足够敏锐的反应——而且在很多情况下,首先要看这人有没有过硬的心理素质,看他的心够不够冷酷。这些问题包括:

飞船因长期幽闭而导致集体性的歇斯底里,连船长也精神失常。作为唯一的清醒者,你只能用雷霆手段击斃为首者,平息骚乱;

现在飞船降落于一颗高重力的星球,直立行走方式已经不适用,只有用基因改造的办法把人类变回爬行动物;

飞船发生重大事故,只剩下兄妹二人(受试的柳叶此刻是其中的妹妹),只有在血亲间婚配,以维持族群的繁衍;

……

设置这些问题并非是教官变态,而是因为它们确实有可能在太空生活中出现,教官们必须事先淬硬太空人的心灵。马柳叶在这些训练中经受了一次又一次心灵的割锯,总算挺过来了。最后一次训练,电脑为她选择了一个相对温和的问题,这次并非在太空环境,而是在地球,在十万年前的非洲密林。

……这是在非洲大裂谷旁边的阿法盆地,因气候变化,密林已经变为稀树草原。这儿刚发生一场部落间的血战,马塔部落战败,只剩下五六十人逃到这片丛林间。这会儿他们都疲惫不堪,正在熟睡。但得胜的奥姆部落悄悄跟踪而来,手执石斧骨刀把这些人包围了。为首的是一位黑人女酋长,她叫露西,可以把她当成后代所有人种的共同女性始祖。露西身材高大健壮,腰间裹着树叶裙,裸露着丰满的**,模样与现代黑人已经相当接近,只是身上的体毛尚未褪尽。她示意其他人停下,自己悄悄向马塔人逼近,只有一个少年跟在她身后。这个名叫塞班的少年的肤色要浅得多,大概是由于某种基因变异所致。

露西潜行着,逼近熟睡的那群人,从中找到一个马塔男人。不过她没有动手,只是默默地看着他。这男人身材魁伟,相貌威严,身上伤痕累累,脸上凝着血迹,与众人不同的是,他的肤色比一般人浅得多,倒是与露西身后的少年接近,两人相貌也很像。露西看看他,又回头看看塞班——于是虚拟环境中的受试者马柳叶知道了真相:这个外族人是塞班的生父,露西与他的一次野合催生了这个孩子。母系氏族社会中实行等级群婚制,人们知其母而不知其父,但这个父亲因为基因的变异,为父子亲缘留下了一个明显的标签,露西和族人都清楚这一点。

露西哼了一声,那个马塔男人(可以把他当成此后棕、白、黄三大人种的男性始祖)被惊醒,狂吼一声,从地上蹿起来。他的族人也被惊醒,纷纷窜起抓住身边的武器。他们看到了包围圈,知道凶多吉少,脸上露出绝望的凶狠。但露西没让手下进攻,而是对那个男人厉声说了一番话,她的语言带着非洲古舌语的痕迹,说话时夹杂着嗒嗒的弹舌音。

训练进行到这儿,受试者已经真正进入角色,二十二岁的黄种人姑娘马柳叶变成了四十岁的野人露西,开始按露西的方式来思维——我知道,只要我一声令下,这儿就会血肉横飞。我的部族在人数上占绝对优势,少顷我们就会取胜,把这些人全杀死,围着篝火烤吃人肉(这个设想让柳叶在训练椅上痛苦地挣扎了一下)。不过我不愿这样做,毕竟这人做过我的男人,还留下了一个浅肤色的儿子。我只是凶狠地告诉他,立即带着他的族人滚,滚得远远的,不要再被我撞见,否则我会把他们杀得一个不留。

马塔男人没有说话,疑虑地瞪着我。我放缓语气说:“你们离开这儿,可以向北去,老辈人传说,很早很早的祖先中就有人往北去了,再也没有回来,你们到那儿应该能找到安家的地方。”马塔男人相信了我的话,知道这儿不会再有杀戮,脸色也放缓了。

然后我把身后那个少年推过来,对马塔男人说:“走吧,带着你儿子走,他肯定是你儿子,不会错的。”马塔男人有些吃惊,少年塞班更是震惊地瞪着我,他没想到我会把他,自己的儿子,送给外族人。我狠下心不理他。我不能留他,他的肤色比别人都浅,父亲又是外族人,在奥姆族中一向被当成异数。巫师私下常说,这个有着邪恶肤色的孩子是奥姆人的灾星,注定会让奥姆人血流成河。因为这个阴冷的预言,族人都对塞班怀有深深的敌意,只是慑于我的威望才没人敢杀害他,但我死后呢?他只有一条生路:离开奥姆部落,跟自己的父亲走。这正是我今天追寻这个男人的原因。

塞班知道我的决定不能更改,也就狠下心向他父亲走过去,现在他看我的眼光同样充满敌意。

马塔男人听从了我的安排,喊齐他的族人,带着他意外得到的浅肤色儿子,准备离开这儿。我让族人散开一个口子,沉默地盯着他们。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忽然从大脑深处响起——那是神的声音。神说:

“露西,我为你开启了天眼,你能看到十万年之后的事情,现在你看吧。你看吧。”

于是我忽然被开启了天眼,真的看到了十万年之后的事情。我看到,那个马塔男人,其后是塞班,带着这一小群人,沿着海边朝北走,他们先在一个叫中东的地方停下,在那儿繁衍出一个很大的部落。然后又有人往东南走,到了一个叫南亚的地方,在那儿也繁衍出一个很大的部落。之后他们又分开了,一支向海岛迸发,最终变成棕色人;另一支在东亚定居,形成蒙古利亚人种,其中一小支经西伯利亚过白令海峡到了美洲,变成爱斯基摩人和印第安人;另一大支则向西北进发到了欧洲,最后变成白人。他们的相貌都发生了很大变化,但皮肤都比黑人浅得多。

然后就是几万年绵延不绝的屠杀。在他们分散到各大洲之前,各地已经有了不同的直立猿人,像欧洲的尼安德特人和亚洲的巫山猿人、爪哇猿人。他们也是从非洲过去的,不过时间是在两百万年前。现在,带着石制和骨制武器的、有了语言能力的后来者比原生直立人更强悍,在各大洲把原住民一扫而光。这些新来者在各大洲扎下根,建立了各自的部落,建立了各自的国家,然后又是各个民族各个国家间充满仇恨的互相杀戮。

直到某一天,奥姆部落那个巫师的可怕预言终于应验了。塞班后代中的一支,那些有着邪恶肤色的白人,乘着帆船或蒸汽轮船,带着火枪火炮,杀向自己的祖庭,杀向进化缓慢的不开化的黑人——从进化之树上说,这些黑人是侵略者的血亲,而且他们才是上帝的嫡长子。我看到我的后代扛着长长的木枷,或带着“文明”的金属镣铐,挤在黑暗污秽的底层船舱里,他们纷纷病死,被扔到海里喂鲨鱼。在北美和中南美洲,奴隶市场上的黑人男女赤身裸体,人贩子向买家夸耀着黑奴的牙口和生殖器,夸着“母畜”的繁殖能力。黑奴时代的四百年里,有一千万黑人被贩卖到美洲,另有一千万死在劫掠奴隶的战争或运输途中。

我看清了这一切。一个十万年前的晚期智人,一个未脱蒙昧的黑人女酋长,由于神启而看懂了这一切。然后神说:

“露西,你放他们走吗?你放浅皮肤的塞班走吗?他命定是黑人的灾星,你放他走出非洲,就得让你的后代承受这样的苦难。但你若杀死他们,可能人类就会一直局限在非洲。你自己决定吧,你的决定将影响十万年后人类的走向,你自己得为你的决定负责。”

我所看到的真实历史,还有我能看懂这一切的天眼和智慧,汇成一个无比沉重的梦魇,压得我喘不过气。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为了我的后代,我应该把马塔部落杀光,但我迟迟下不了决心。这不光牵涉到那个叫塞班的儿子,还因为我其实清楚这个未来是注定的,不应该改变的。人类要想在这颗星球上存活繁衍,就得承担这些原罪。

我在痛苦中煎熬,左冲右突,没有出路。二十二岁的马柳叶的意识无法承担如此之重,终于崩溃了。她扯下头盔,从剧情中逃离出来,泪流满面。在那一刻,柳叶在心中苦声重复少年时说过的一句话:

“为啥是这样?为啥一定得是这样?”

后来柳叶才知道,这样的互动式训练,即使对贺梓舟这些成熟的领导人来说,也是很痛苦的经历。面对假设情境中犀利的道德拷问,再麻木的人也不可能无动于衷。但所有的故事参与者在经过极度煎熬后,都做出了同样的选择——放马塔人和塞班走。后来贺梓舟叹息着劝慰柳叶:

“柳叶,这是无可避免的,生存就是这样啊。文明之河的流向从来不取决于哪个智者的选择,不取决于道德约束,而是缘于群体的冲动。就像在大雁社会里,其迁徙行为是由群体的迁徙兴奋激发的,头雁最多只能算做既定命运的带头人。如果某只有自由意志的头雁拒绝迁徙,能阻止雁群的冲动吗?不可能的。雁群肯定会抛弃它,另选一只头雁就是了。人类现在其实也正处于逃亡兴奋期,谁也拦不住。人类历史就得按‘这个样子’发展,没办法改变。不妨做个假设:如果非洲人十万年前不向外扩展,一直窝在原地,杀俘虏吃人肉,难道历史就会更干净一些吗?不是那样的。你的心灵非常敏锐,富于同情心,但——过于诗化了。”

洋洋哥的话让柳叶哑口无言。他就像在柳叶眼前突然立了一面硕大的镜子,让她看到另外一个手性相反却又完全合理的架构。她由衷佩服亚历克斯、贺梓舟、姬继昌这些人。这些表面上似乎显得狂热和冷酷的太空种族,其实比自己更为深沉、睿智和达观。

但就在那次训练之后,马柳叶异常决绝地决定退出,即使为此不得不放弃爱情。

晚上,鱼乐水哄草儿睡着,交给徐嫂和婆婆照看,自己拉着柳叶来到院外。柳叶是在她面前长大的,性格特质上又颇多相似之处,两人一向非常亲近,可以说半是姑嫂半是母女。她们在一棵松树下坐定,柳叶紧紧地偎在嫂嫂怀里,安静地睇视着山凹中升起的月亮,听着山野中的松涛水声。鱼乐水想,这三年来柳叶真的成熟了,她心中此刻一定宛如刀割吧,但表情上一直保持着平静。鱼乐水知道柳叶的决定恐怕无法劝转,但依然想尽力一试。她笑着说:

“柳叶,明天洋洋就来了。”

柳叶在她怀中平静地说:“让他来吧,我正想见他最后一面。”

“柳叶,嫂嫂不想影响你的决定,只希望你在对他给出最终回话前,尽量慎重地考虑。他能在这样的时刻专程来见你,可见你在他心中的分量。别忘了当年是你主动追他的,吓得他不敢回家,现在这部电影倒过来放了,真逗!”鱼乐水有意开着玩笑,以便营造轻松的气氛,“洋洋说你突然退出的真正原因是那对猎豹母女的分别,是吗?”

“是的。嫂嫂,我舍不得与洋洋哥分手,现在也是,想起将要与他生离死别就心如刀割。我的决定不牵涉到个人原因。”

“我大略知道你是为什么。不过说说吧,说给嫂嫂听。”

“一言难尽啊。”柳叶语调平缓地讲述起了自己的心态历程。

她说,这些年来,人类社会一直在呼喊“人类大逃亡”,她不久前才发现,这个用词错了,应该是“生命逃亡”——但不是“这个”人类。不妨看看人类文明史吧。各个民族内部只有频繁地交流互动,才能维持文化的同质性,维持族群的向心力,否则就会异化和互相敌对。成吉思汗建立了超级大帝国,快马跑个来回大概需三个月,但它很快崩解了;英国建立了日不落帝国,乘车船走个来回也是大概三个月(想想凡尔纳的《80天环游地球》),它也很快崩解了。直到发明了现代交通和通信,缩短了人们互相交流的地理间隔,人类才建立了统一的地球村。所以说,能够维持种**流的地理距离,是维护族群同质性的最重要条件。

但现在呢?“诺亚”号以超光速离开地球,却没有超光速的通信手段,他们实际上和地球完全隔绝了,很快会异化得面目全非。文化上的异化还只是危险之一,更危险的是生理上的异化。地球上的物种分化,主要就是因为地理隔绝而造成各物种的生殖隔离,使红松鼠和灰松鼠不能交配,使同一个祖先的狮子去屠杀羚羊。但至少所有动物是生活在同一个地球上,有同样的重力、磁场、光照、气压、氧气比率、淡水、绿色植物。它们综合起来,为物种的分化设了一个大的约束,使分化不得越过雷池,只是我们身处其中而不知其宝贵罢了。但在太空飞船和外星球上,所有约束在一夕之间全失去了,造成异常陡峭的断层。结果会是怎样?很可能区区几百年后,从地球撒出去的太空移民就已经不是人类了。如果地球还没毁灭,那些新人类可以乘着超光速飞船很方便地回家,拜访祖庭,至于飞船上是带着鲜花还是武器,至少历史的镜鉴不支持廉价的乐观。

“嫂嫂,也许从群体上说那都是无可避免的事,但从个人来讲,我想做出自己的选择。我决定留下来做一个‘地球人’,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宿命,不想为了逃命而去做一个异类。”

她的语调平静,但平静下埋着深切的悲怆。同样的心潮也在鱼乐水心中涌动——她想起了另外两个人不久前对“一路毁灭”这种前景的淡然。她没有再劝柳叶,只是把可怜的柳叶紧紧地搂在怀里,在清冷的月光下坐了很久很久。

3

第二天清晨,贺梓舟乘直升机来了。匆匆向马家人问了好,鱼乐水告诉他:

“你去天文台吧,柳叶在那儿等你。”贺梓舟询问地看看水姐——想探问她的劝解是否有效,鱼乐水只是简单地说,“你去吧。”

贺梓舟马不停蹄赶到天文台。自从楚天乐和马老相继病重,这儿已经久置不用,屋内设备都蒙上了时间的沧桑。不过这会儿天文台倒是处于工作状态,望远镜的镜筒低垂,对着南天,柳叶在焦点笼中,她是在观看“诺亚”号。贺梓舟爬上去,两人在笼中显得过于拥挤,柳叶没有说话,侧身把观察位置让给他。一千米长的“诺亚”号在镜野中只是一个小点,要努力辨识才能看清它简洁的外形。它安静地卧在高天之上,银白色的船身反射着上午的阳光,显得金光灿灿。船身之后是寂寥的太空背景,虽然是清晨,镜筒中仍能隐约看见一两颗行星,它们安静地嵌在天幕上。“诺亚”号的光芒在抖动,那是因为它在缓缓自转着,这是起飞前对人造重力系统的最后一次测试,它在飞行途中将保持这样的自转速度,以产生人造重力。

贺梓舟知道,柳叶在这儿等他,是想和他一块儿捡拾少时的回忆。小时候两人常在这儿观测天象,其实主要是贺梓舟观测,比他小八九岁的小柳叶还坐不住,多半是跟着洋洋哥来凑热闹。贺梓舟常常让她坐到自己腿上,而小柳叶总是扭来扭去不安分,弄得他不能专心观测。不过自己那时就知道迁就这个小妹妹,从来没有厉声训斥过她……贺梓舟长叹一声,驱走这些回忆,把柳叶一把搂到怀里。

“柳叶,跟我去吧。只有失去才觉得珍贵,当你突然决定离开时,我的心好像突然被抽空了,那时我才知道你对我是多么重要。我这一去就将永别地球,永别父母,永别爷爷奶奶的坟墓,如果有你在身边,对我将是多大的慰藉啊。”

怀中的柳叶抬头看着他。三十一岁的贺梓舟是个山一样的男人,肩膀宽阔,面部棱角分明,表情坚毅自信,目光睿智练达。他会是一个好丈夫,也会是一个好酋长。他一定能带领一千子民逃离灾难,找到新的家园,披荆斩棘,胼手胝足,在蛮荒星球上开辟出一个新天地。柳叶知道,只要说出下边的回绝,这一切都和自己无缘了,这让她心中发苦。但她最终简单地说:

“洋洋哥,你也知道,我的拒绝并非缘于个人原因。我真的想做你的妻子,哪怕因为那个该死的‘最佳繁殖率’,不得不同另两个女人分享你的爱情。但我舍不得地球,舍不得爹妈,尤其是,舍不得‘这个’人类,这个人类的种种爱憎、美衣美食、琴棋书画、俚歌雅舞、道德习俗,等等。我知道,只要跟你走下去,这些东西肯定会很快失去。也许这怪我心灵过于敏感吧,心里的积淀太多,坠着我不敢大胆朝前走。我羡慕你,你们男人总是能迅速确定一个简单的目标,然后将所有辎重弃之不顾。”

贺梓舟知道她这句话绝非轻言,目光一下子变得灰暗——怀中的柳叶真不忍看他悲苦的眼睛!不过他旋即平复了心情,平静地说:

“既然你决心已定,那就互道珍重吧。我尊重你的决定。”

他说得很平淡,但内心的苦是掩饰不住的。柳叶不想让两人的最后一面沉浸在这种气氛中,而且她还要兑现一个想法,那是昨晚决定的,于是活泼地笑着:

“好啦,今天莫谈国事。咱们快点回你那个房间吧。”柳叶直视着有些惊愕的洋洋哥,莞尔一笑,“我不能跟你去太空,但能为贺梓舟酋长在地球上留一支血脉,今天也正好是我的受孕期。这样,”她开玩笑地说,“哪怕你真的在异星上变成异类,至少还能对地球多一份牵挂。”

说完后,她意识到最后这句玩笑话不合适,异类——对于致力于太空移民的所有人,这是一个不愿揭开的伤疤。贺梓舟理解她的苦心,尽量放松心情,高兴地说:

“没想到我还能有这样的福分。柳叶,谢谢你。有了今天,我一生无憾了。”

两人匆匆离开天文台,回到贺家,来到那个留着许多少时记忆的房间。关上门后,贺梓舟把柳叶抱起来,放到床上。云雨之后,两人静静地躺在明亮的阳光中,没有多说话。在永别前的最后欢愉时刻,什么话都是多余的。不过柳叶说了一句:

“不许忘记我!更不许忘记你的儿女。”

贺梓舟笑着说:“我当然不会忘——只要我没忘掉自己。”

柳叶把他搂紧,趴在他强健的胸膛上,听着这个男人强劲的心跳。既然一切都已不可挽回,两人的心境反倒彻底放松了,在这种心境中,柳叶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那个男人走了,但不久就回到了地球。我们仍来到这个房间约会,两人对面而立,仔细地观察着对方。他的形貌已经显著改变,身体变得扁平,腿部短粗,这是为了适应新星球上的强大重力。鼻孔非常大,胸膛异常饱满,近似畸形,这是为了适应新星球上较稀薄的氧气。这么说吧,他的新形貌就像青蛙、鳄鱼和人类的杂交。异类,我熟悉的洋洋哥已经变成了异类,我在心中说。不过我努力克服心中的陌生感甚至是厌恶感,笑着迎接他:洋洋,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你看,我腹中的胎儿还没生下来呢。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冷冷地说:你不可能有我的后代。我刚才已经悄悄采了你的细胞,做了DNA测试。我们的基因已经分流了,连染色体的数目都不一样,我们已经不是同一个物种了。柳叶,非常对不起,如果不是这样的生殖隔离,我们还愿意和地球人类友好共处,现在只有……

我冷笑道:“这就是你返回地球的目的?就像当年的白人返回非洲?”

他厌烦地说:“我很遗憾,但我们已经不是一个族类了,再这样晓哓不休的争论下去已经没有意思了。”

他扭头出去,下了一道命令,天上无数的飞船把炮口对准地球。

柳叶忽然惊醒,冷汗涔涔。那个男人仍在阳光中酣睡,眉峰紧锁,可以看出,他在熟睡中仍没走出睡前的沉重思绪。柳叶非常内疚,这个男人深深依恋着自己,自己却在梦中把他划为异类了。但即使有内疚,这个梦境仍非常彻底地毁坏了她的心绪。

她悄悄起床,穿好衣服,来到阳台上,沐浴在阳光下。想着两人的友情和爱情,不由心中发苦。

记得哪本书上说过,黑奴时代的黑人还是很幸运的,当他们被那些在基因之河上分隔了数万年的表兄弟掳为奴隶时,尽管白人不把他们当人看待(一位黑奴时代的美国大法官说:上帝面前众生平等,但黑人显然不包括在内),但黑人和白人从生理上说尚未发生生殖隔离。数万年的地理隔绝期还太短,不足以造成基因上显著的变异,所以,白人农场主找黑人女奴泄欲时还能留下混血后代。这一点常被历史学家们忽视,其实当后来的黑人重新被纳入“人”的范畴时,这是最重要的基础。可是,如果分隔期再长一点呢?如果黑、棕、黄、白色人种形成了不同物种呢?这并非玄谈,而是物种进化的必然结果。其实,如果换成某种代际交替比较快速的动物,十万年的时间就足以造成分流了。那本书上最后说:如果那样,黑人可就惨啦——眼前就有实例的,想想我们更早的表兄弟黑猩猩吧。

贺梓舟也醒了,在阳台上找到恋人,从后边把柳叶搂紧。柳叶想,不,他并没有异化,他仍是我熟悉爱恋的那个男人,但她却无法消除内心的疏远。贺梓舟敏感地觉察到怀中身体的僵硬,关心地问:“你怎么啦?”柳叶回过头勉强笑笑:

“做了一个噩梦,好心绪全被毁了。我送你回去吧。”

贺梓舟点点头,没有多问。他穿好衣服,打电话唤来直升机。两人没有吻别,一块儿到马家,同天乐妈、鱼乐水、草儿和徐嫂告别。

柳叶不知道体内是否已经留下他的种子,但两人之间永远不可能再有欢愉了。

听天由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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