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翼小说网 > 其他类型 > 逃出母宇宙 > 第十一章 希望的泡泡

第十一章 希望的泡泡(1 / 1)

<>在局势最为无望的时刻,泡利为人类吹出了一个希望的泡泡——确实只能算是一个泡泡,它可能在下一秒钟就会迸然破裂。可叹的是,在那个特殊的时刻,人类仍为实现这个泡泡而付出了卓绝的努力。

——摘自《百年拾贝》,鱼乐水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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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上接到了“诺亚”号的来电,说已经顺利找到“褚氏”号,复苏后的褚贵福老人想回地球,“诺亚”号马上送他回来。姬人锐看到电文后很惊喜:

“老褚要回来?”不过他说了一句,“不可能吧,他舍得那些人蛋?那比他的命还贵重呀。”

按电文说的此刻“诺亚”号的位置,这封电文在路上走了九小时,但超光速的“诺亚”号返航只需六小时。也就是说,即使电文发出后他们又耽误了半天,这会儿也该到了。“乐之友”们迅速开始准备。葛其宏在附近租了一套房子,给老人建了一个账号,准备从基金会打过来一笔钱,数额足够他安度晚年。同时,他又安排人与褚的儿孙们联系,褚的儿孙们现在经济上都比较困窘,估计不大乐意把老爹接回去养老——他们中多数人对老人把家产抛撒光还心存怨恨。但不管怎样,他们得知道这事。葛其宏在两个小时内完成了所有准备,但“诺亚”号迟迟没回来。

第二天收到另一封电文,说褚在启程前突然改变主意,不回地球也不来“诺亚”号,还不让“诺亚”号接走十三个幼儿,他仍要回“褚氏”号陪伴他的“人蛋”幼儿。“诺亚”号尊重老人的决定,已经送他回去。现在诸事已毕,“诺亚”号要正式开始远航了,“再见了我们的地球老家,再见了我们的母族!”

葛其宏叹息一声,赶紧取消了已经做好的安排,心中暗暗叹服姬人锐看人之准。虽然明知那边已经收不到这边的回复,但他们还是向飞船发去了告别电文。

在把“楚一泡利发现”向“诺亚”号船员公布之后,楚天乐原打算先向姬人锐等人告知,再向公众公布的,但这个消息已经风一样传开了。追根溯源,原来是奥芙拉到船上劝柳叶跟“诺亚”号走时,说的话让周围人听到了。这个小道传播的发现立即得到众多科学家的认可,因为这个新的解释太有力了,过去人们之所以没想到它,完全是因为思维的惯性,是走不出旧观念的囚笼。科学史上不乏类似的例子:早有古人提出地球是圆的,它与各种迹象极其吻合,只是因为人们无法解释“地球下面的人为啥不会掉下去”,因而在很长时间拒绝这个观点。又如魏格纳提出了大陆漂移说,也与各种事实极为契合,只是因为找不到大陆漂移的动力,也在很长时间被学界拒绝。现在,楚天乐和泡利提出了那个最关键的动因——由高维原因所造成的三维世界的内禀同步——则“宇宙整体收缩”这个结论一下子就站稳了,没人再怀疑了。

这天姬人锐来到马家,他是来兴师问罪的。他面带愠色地指责楚天乐,说这件事他处理得太轻率,即使不得不公布,也应该设法慢慢放出高压锅里的蒸汽,避免造成爆炸。他还说,联合国秘书长、SCAC执委会、中美印俄日法英等国首脑,都向他表达了同样的强烈不满,还扬言要中断同“乐之友”的合作和资金支持。鱼乐水和天乐妈听后都心怀歉疚,她们认为姬的责备是对的。楚天乐叹息着说:

“姬大哥,对不起,事先没同你商量。我怕你……姬大哥,你们都没我这样的经历——在少年时代被干爹一刀斩断后路,在片刻剧痛后反倒萌发了活下去的决心,我想人类也会这样。而且这个消息反正是瞒不住的,其他科学家做出同样的发现只是早晚的事,也就往后推迟一年半载吧。我不想隐瞒它。”

姬人锐阴郁地沉默着。

“至于联合国和各国**中断合作……”

姬人锐摆摆手,打断他的话:“这点不必担心,只是一时的过激反应,不会当真实施。关键倒在另一点——他们会不会彻底绝望,真正心灰意冷。如果是那样,那就不光是中断合作,而是干脆放弃努力了。天乐啊,”他喊的是天乐,但眼睛却看着鱼乐水,“连我这个上帝之鞭也绝望了,我也累了。”

鱼乐水心中发苦。这位上帝之鞭一直在鞭策着所有人,从没发现他有过丝毫沮丧,今天是第一次。她笑着说:“你可不能绝望。我们哪能少了这根上帝之鞭?人锐,反正我没绝望,咱不说那些闲话,什么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车到山前必有路等等,天乐说那是廉价的乐观。咱们要的是货真价实的乐观——我不信宇宙就真的到了绝路!天乐和泡利即使再天才,两颗小小的一千四百克的大脑就挖到了宇宙的终极秘密?就再没有秘密可挖了?我不相信,你也不会信。”

天乐妈也说:“水儿说得在理。人锐啊,水儿说得在理。马先生如果活着,也会这样说的。”

姬人锐苦叹一声,没有多说,站起来准备告辞,“我走了,我得赶紧布置对天乐的保护。”

楚氏夫妇互相看看,天乐笑着说:“对我的保护?用得着吗?”

姬人锐声音冷硬地说:“当然用得着。你一刀斩断了所有人的希望,七十亿人中,肯定有人会因极度绝望而疯狂的,会把你当做泄愤的目标。泡利也要保护,但他相对安全得多,因为民众的目光一直是对准你的。我打算让杞县的老同事、公安局局长鲁军定来,就住到贺家,就近保护你们。乐水你们也要警惕。”

说完,他步履沉重地走了。

这天上午,楚氏夫妇到“乐之友”一会两院走了一趟,尽量安抚大家的情绪。至于往后怎么办,连楚天乐和鱼乐水也心中没数,所以只能泛泛地说一些鼓励的话。他们走完一圈,一直没见到姬人锐。鱼乐水不放心,让丈夫在办公室等一会儿,她径直来到附近姬人锐的家。苗杳开门看见是她,舒了一口气,悄声说:

“在书房里灌酒呢,我劝不住,你劝劝他,他比较听你的劝。”她又加一句,“你们谈吧,中午在这儿吃饭。我去买点熟食。”

她匆匆出去了。鱼乐水推开书房门,果然闻到浓重的酒味儿。姬人锐这会儿倒没喝酒,他仰靠在转椅上,两腿架在书桌上。鱼乐水走过去,拉把椅子坐在他对面。姬人锐看见她,收起两腿坐正,他的眼中有血丝。鱼乐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姬人锐先开口:“乐水,这次我对天乐很失望。他说到底是个读书人,当不了政治家。什么心灵需求、内心完善、活着就是为了活着,因为宇宙和生命必然灭亡之类的表述,既是真理,也是狗屁。它当然是真理,但那是给圣人用的奢侈品,因为只有圣人才能够远眺时间尽头的图景。它也是狗屁,因为占人数百分之九十九的民众只愿意看到这个人生,最多也就是儿孙的人生。即使在现在这个智力爆炸的时代,这也是基本的百分比。而且,说到底,玄思冥想大不过天!天就是人类当下是死是活!”

鱼乐水柔声说:“你说得对。我也该道歉的,我当时不该顺从他。人锐,你必须振作,‘乐之友’,甚至整个世界,都少不了你这根上帝之鞭。”

姬人锐沉默良久,声音嘶哑地说:“可是——也许前边真的没路了……”

他抬头看着鱼乐水,眼中有水光。在这个瞬间,鱼乐水真切地感受到这个强者的软弱。她想起二十二年前,这个男人弃官人山,主动把一副重担扛在肩上,也把重担放到了公公、天乐和自己肩上。这些年来,姬人锐名义是工程院的院长,实际是“乐之友”的总管家,他确实太累了。她很想走过去,把他搂在怀里,安慰他……鱼乐水正视着他的眼睛说:

“人锐,天乐不是完人,在政治上不是,在学术上同样不是。我刚才说的那个意见是认真的,他和泡利的新发现绝不会是上帝的终极秘密,我们还得往前走!还得找生路!”她笑着,重复刚才的话,“要往前走,当然少不了你这根上帝之鞭。”

姬人锐长长地吁一口气,“好了,你不用安慰我,一时的情绪低潮,我自己能走出来。我肯定还要往前走,哪怕是在绝望中走,哪怕是像最早那样,用虚假的希望来安抚民众。”

姬人锐的手机响了。他用英语交谈几句,挂了电话,多少有点困惑:“是阿比卡尔!那位SCAC的小秘书长,我的高届同学,他已经乘民航赶到南阳机场了。”

“这么突然?”

“他说这是一次纯粹的私人行程,贺老去世五周年,他想到贺老故居去缅怀自己的老师。还说只需我一个人陪他去。”他看看鱼乐水的眼睛,“当然这肯定是托辞。估计他带来了坏消息。”

“来送SCAC的绝交信?联合国确实要中断合作了?”

姬人锐缓缓摇头,“不大像,那是公务,不会用这样私人性质的拜访。反正我去一趟吧。”

姬人锐在南阳机场接上阿比卡尔,乘直升机返回。这些年来他们俩是常见面的,但这次见面后他不由感叹,这位老学长确实老了,皮肤松弛,白发如雪,举止也显出老态。阿比卡尔四十八岁就任“大秘书长”(联合国秘书长),十年之后转任“小秘书长”(SCAC秘书长),今年已经是古稀之年。他一向神情恬淡,气质沉稳,这种气度是多年身居高位修炼出来的,但今天多少透出点疲惫。这些年来,姬人锐同他的合作非常愉快,他对这位老学长是相当佩服的。联合国的三项救世行动的成就都离不开他的强力推动,要知道,那边要推动一件事远比“乐之友”这边困难,除了SCAC执委会,上面还有十五个婆婆,其中有五个是握着否决票的超级婆婆。特别是他从联合国秘书长位上退下来之后,并没颐养天年,而是屈尊转任“小秘书长”,都是因为不能忘情于他的事业。此后他官职低微,全凭个人的威望、强悍和坚韧才能做下来。姬人锐听到不少政界私语,说五位超级婆婆已经对阿氏的过于强势颇为不耐烦了。

那么,他这趟行踪隐秘的行程是什么目的?肯定是一次深度的交谈,否则他不会专程来一趟的。一路上,当着直升机驾驶员的面,两位老同学只说了一些闲话,回忆着有关贺老的往事和母校的往事。他们到了贺家,卧室中挂着贺老的遗像。阿比卡尔在像前肃立,口中喃喃念颂(依他的宗教习俗不允许鞠躬),姬人锐则行了鞠躬礼。然后两人在客厅坐定,姬人锐泡上两杯绿茶。在袅袅的水汽中,阿比卡尔娓娓地回忆说,贺老确实是他政治上的老师,从当年贺老办的讲座和与贺老的日常交往中,他学到不少东西,包括中国古老的政治智慧。尽管它们不一定符合“政治上或道德上的正确”,但却是锋利的真理。贺老本质上是马基雅弗利的信徒,认为英雄是历史的主要推动者,但这些真正推动历史的人绝非圣贤,更不会是清流。能够推动历史的人必须握有盖世权柄,但社会本身是污浊的,权力场中更是污浊血腥。所以,要想掌握权力,就必须学会权力场的游戏规则,学会权术、倾轧、党争、隐忍、冷酷、虚伪、狡诈、多疑、狠毒。大部分人在攫取权力的过程中都被彻底污浊化了,权力到手后只记得用权力来满足私欲。只有少部分人尽管已经污浊化,但内心深处还留有一片净土,大权在握后,那个纯净的梦想就会复苏,他们会借用手中的权力推动一些于国于民有利的事。这些人在历史上的定位大多是枭雄,是权臣或能臣,是儒家史书上亦褒亦贬的人物。中国历史上这样的人车载斗量,像汉高祖、魏武帝、隋文帝、唐太宗、宋太祖,像管仲、商鞅、李斯、张良、陈平、诸葛亮、长孙无忌、李泌(唐肃宗的智囊)、张居正,等等。阿比卡尔平静地看着姬人锐:

“这些年来,我早就在权力场中污浊化了,但我自认心中还保留着一块净土。姬,我知道你也保留着这块净土。当然你我是不同的,你的心外之身要比我干净得多。”

姬人锐很感激他的相知,也就不讲客套。“对,也许我的心外之身要干净一些,那只是因为我所在的‘乐之友’算不上是权力中心,最多只能算是半虚拟的权力中心,所以我的环境要干净得多。其实,处在你的环境还能做到这样,才是最难的啊。我的老学长,有什么需要我做的,请尽管直言。”

阿比卡尔的黑脸膛上浮出笑纹,“当然,这正是我此来的目的。”

鱼乐水和丈夫在苗杳家吃了午饭。苗杳问:“诺亚”号之后的飞船什么时候建造,什么时候上天。她对此最为关心,因为那也是昌昌与父母永别的时刻。鱼乐水说,现在还没有计划,宇宙整体收缩的消息公布后,以后究竟该怎么办,各种意见还需要沉淀一段时间才能明朗。随后她就把话题转到“诺亚”号,说自从它向地球通报了“褚氏”号的消息后就开始了连续飞行,和地球不再有通信,所以谁都不知道它的近况,只知道按时间算它已经飞行到一光年之外了。苗杏问:

“听说柳叶登船之前已经怀孕了?那现在应该出生了。”

鱼乐水笑着摇头,“你这个消息不确切。柳叶决定留在地球时,确实打算为贺梓舟留一条血脉。但那次同房是否就怀上了,我并不知道,因为她三天后突然上船走了。所以只能等那边的消息了。昌昌和埃玛怎样了?那俩人谁把谁逮住了?”

“谁知道啊,那俩孩子玩心太重,不像洋洋和柳叶那么稳重。他俩谈恋爱就像玩电子游戏,你攻我守你追我逃的。你俩瞅机会说说他们,你俩的话比当妈的话管用。”

天乐笑道:“用不着我俩劝。你应该了解昌昌的,那孩子外表郎当,似乎有点儿玩世不恭,实际心中很有主见。埃玛那姑娘也差不多。”

鱼乐水的手机响了,是姬人锐。“乐水,阿比卡尔确实有重要的提议。我们刚在你家吃过饭,我让徐嫂带他去山中转转。你和天乐快点回来,我们商量一下,在他走前给出一个大致的答复。”他犹豫片刻,“要不你先来吧,还像我第一次进山时那样,我想先说服你。如果你不同意,这件事就不用对天乐说了。”

鱼乐水对他的谨慎多少有些疑虑,有意开玩笑:“第二次火葬台谈话?”

姬人锐响应了这个玩笑:“对,第二次火葬台谈话。是否我去那儿等你?”

“不用,你就到贺家等我吧,我马上过去。”

她让丈夫在这儿等她,她要来直升机,匆匆赶往山中的贺家。

姬人锐在门口等着,看见鱼乐水下了直升机,匆匆往这边走。这位四十七岁的女性仍保持着青春的活力,身材苗条,走路富有弹性,黑亮的长发在身后飘拂。鱼乐水进了屋,有点微微气喘。令姬人锐吃惊的是,两人见了面,她二话不说径直扑向姬人锐,紧紧地环抱着他,把头埋在姬的怀里。姬人锐稍愣了一下,随即轻轻地搂住她。

无言的拥抱持续了很长时间,两人都能听见对方的心跳。鱼乐水抬头,笑着看看对方,重新把头埋下去。

她对男女之事向来不太拘泥。她相信那个观点:一个族群的平均**强度与这个族群的活力成正比,因为正像生存欲和食欲一样,**是生物最重要的本能,如果它在道德重压下萎缩和干瘪,那族群的活力也好不到哪儿去。当年马伯伯劝她慎重考虑与天乐的婚姻时,她曾爽快地说:她可以把爱情和**分开,那时她认为这样做是很正常的事。正巧那时姬人锐“从天而降”,来到了她的身边,从各个方面说,这个男人都够格做一个优秀的情人。但也正是这个男人无意中给她套上了道德的枷锁:他说动马家人成立了“乐之友”组织,他说马家四人已经在无意中占据了道德高地,占据了“天枢”和“天权”位置,这就把她推上了神龛。自那之后她就变了,倒不是说她有意压抑天性,而是说,在她所处的道德高地上,在与丈夫炽烈的爱情中,在乐之友基金会的高位上,她不再认为爱情和**能够分得开了,不再认为婚外情是“正常的事情”了。

从那次火葬台谈话之后,她就和姬人锐成了相知甚深的朋友——但不会再是情人了。一直到今天上午,当她看见一向堪称强者的他流露出片刻的软弱时,她内心深处的情愫突然被激活了……她抬起头,笑着说:

“人锐,吻吻我,算是还一笔宿债吧。”

虽然今天鱼乐水的举止过于突兀,但姬人锐大致能摸清她的心理脉络,二十多年来,他对身边这位女性的了解已经很深了。他笑着低下头,深深地吻了鱼乐水的双唇。这是一个情侣式的热吻,两人都感到强烈的电击……鱼乐水推开他,直视着他的眼睛:

“我会永远记住这一刻。”她用这句话把这段感情挽了个结,随即笑着转了话题,“好啦,说正事吧。”

姬人锐向她点点头——我也会永远记住这一刻的。他说:“先坐下吧,这事儿说来话长。”

两人坐定,姬人锐复述了阿比卡尔的话:对贺老的追念,关于权力、污浊和净土的自我评判等。“阿比卡尔说,现有的政治架构对于应对灾变还是有效的,即由民间的‘乐之友’当先锋,SCAC紧随其后,进而通过联合国带动世界。但眼下有两个重大的变化恐怕要影响到此前的有效性。首先是全宇宙收缩的噩耗造成了悲观主义的泛滥,至少说,安理会今后会攥紧钱袋子,不会再把大把金钱撒到救世行动上了;再者,安理会尤其是常任理事国早就厌烦了他这个强势的小秘书长,只是由于他在民众、舆论界和联合国中下层官员中的威望,婆婆们对他无可奈何,但他马上就七十岁了,安理会已经透出让他退休的意思。阿比卡尔坦率地说,他退休后,SCAC不可能再保持以前的影响力和效率,但在目前的局势下,恰恰需要更强有力的行动。他不相信人类已经走到了绝路!只要继续往前走,也许明天就会发现一个麦哲伦海峡!”

“对,应该这样。他肯定提出了具体的设想?”

“对,他提出一个重要设想,那就是——”姬人锐盯着鱼乐水的眼睛,“让‘乐之友’和SCAC合并。当然,这个设想在二十年前海利上将就提过,但那时‘乐之友’很弱小,所谓合并其实是SCAC对‘乐之友’的收编,是不合适的。而今天的合并,肯定会以‘乐之友’为主。他提出让我接任新SCAC的秘书长,他愿意在短期内辅助一下,然后他就要退休了。乐水,他的真实想法是:以二十二年来‘乐之友’和SCAC所积淀的实力和威望,如果两者合并,应该有力量绕过安理会,成为实际的世界**!到那时,救世行动就会开始一个全新的局面!即使做不到这一点,至少说,以‘乐之友’为核心的新SCAC,也会是一支强大的力量。否则——阿比卡尔说,也许我们要孤军奋战了。”

鱼乐水静静地听着,不时轻轻点头。

“我觉得阿比卡尔的分析和设想是可信的,但依我的估计,‘乐之友’领导层不大可能同意与SCAC合并。所以,我想先同你深谈一次。如果我说服不了你,那就不必往下继续了。”

鱼乐水笑着说:“这个变化有点太陡了,你让我好好想想。”

她仰靠在沙发上,陷入沉思,姬人锐静静地等着。二十二年前两人的火葬台谈话实际上奠定了其后的世界政治格局,开始了一个“氦闪时代”,人类的创造力和智慧以空前的强度迸发。这次的谈话如果获得鱼的同意、进而获得其他“乐之友”领导层的同意,同样会开始一个新的时期,救世行动将从“以威望推进”转变为“以权力推进”,时代的巨轮会行驶得更加顺畅。姬人锐非常希望看到这个结果,但鉴于他对鱼乐水和楚天乐等人的了解,他并不抱太大希望。

十几分钟后,鱼乐水睁开眼,笑着说:

“好,说说我的想法。人锐,我不大同意合并,你看我的考虑是否有道理。第一,‘乐之友’的人,除了你之外都是学术型的,虽然都是罕有的天才,但并不适应SCAC的工作,两者合并后反倒会影响工作效率。我们更适合扮演眼下的角色,即道义上的灯塔和行动上的先锋。第二,两者合并后,架空安理会并非没有可能,但更大的可能是让我们陷入肮脏的权力之争,反倒毁了救世行动。当然,如果我们确实能执掌天下权柄,推行救世行动会更强劲,更有效,为了这个目标,干点肮脏事也不算啥。这究竟是一个值得的冒险,还是危险大于收益?我倾向于是后者。第三,我不希望你,”她直视着姬,“完全陷入权力场中。”

第三个原因她说得很简略,但给姬人锐造成了足够的震动。这句话实际也否定了阿氏当时提出的备选方案——阿氏说,如果这边不同意合并,姬人锐是否可以单独去SCAC担任秘书长。姬人锐当时表示他不会离开“乐之友”,现在鱼乐水的意见更进一步否定了他的想法。鱼乐水也知道这句话的意味太重,马上笑着冲淡它:

“你早就说过的,我的心地太单纯,不适合思考政治谋略。这只是我个人的意见,我看,还是把阿氏的设想提交到‘乐之友’领导层讨论吧。”

姬人锐沉默良久,平静地说:“不,不用提交了。”他苦笑一声,“如果说服不了你,我肯定无法说服其他人。何况你的考虑并非没有道理,与我刚才说的道理相比,那是同一枚硬币的另一面。把阿比卡尔唤回来,告诉他结果吧。”

二十分钟后,阿比卡尔回来了,姬人锐对他说了这边的意见。这位古稀老人很平静,但他眸子深处的火焰熄灭了,这让鱼乐水满怀歉疚。阿比卡尔没有多谈此事,转而扯了一些闲话。他说自己马上就要退休了,退休后想来这儿住一段时间,就住在贺老住过的这间屋子里。两人都笑着说:“那我们当然欢迎啦,期待你的到来。”

两人陪他坐直升机到了“乐之友”总部,阿比卡尔没有停留,随即乘直升机赶往南阳机场,到那儿去转乘民航。两人怀着歉疚,目送直升机消失在晚霞中。那时他们不知道,这是同阿比卡尔的诀别。

两人回到姬家,鱼乐水对丈夫简单地介绍了阿比卡尔的来意,说回家再说详情。苗杳要留他们吃晚饭,正好天乐妈来了电话,鱼乐水听完,匆匆对姬人锐说:

“我俩得走了,婆婆让快点回去,说有一个多年不见的亲戚来了,要见天乐。”

姬人锐警惕地问:“多年不见的亲戚要见天乐?是谁?”

“你放心,我婆婆说是熟人。”

“好,你们回去吧。反正小心,老鲁明天就到。”

直升机把夫妇俩送回山中,随即离开。夕阳已经沉落,西天还残留着几许晚霞。鱼乐水推着丈夫从停机坪回家,远远见婆婆揽着草儿候在门口,山风吹乱了她如银的白发。女儿柳叶突然离开后,婆婆像突然老了十岁,她不停地咕哝着:“柳叶走得对。是女人总得出嫁的,再说嫁的也是心上人。再说,就算天要塌,他们乘着超光速飞船,总比留在地上多一分希望。”但说归说,强烈的思念是无法排解的。丈夫走了,女儿也走了,她的世界已经失去了大半。

鱼乐水推着丈夫,想起婆婆刚才的电话,心中多少有些疑虑。婆婆说有一个多年不见的亲戚要见天乐,但说话时分明有点吞吞吐吐,是否有别的原因?……对了,她不是说“亲戚”,而是说“亲人”,天乐多年不见的亲人,那又会是谁呢?问丈夫,丈夫也想不出来。

那边已经看见他俩了,草儿欢快地尖叫:“奶奶,妈妈回来了!爸爸回来了!”天乐妈也在向这边招手。鱼乐水大声回应着,加快脚步,轮椅上的天乐也欠身向女儿招手。快到院门时,忽然山石后闪出一个人,大步跨过来,厉声喝道:

“站住!”

鱼乐水在惊愕中站住了,第一个念头就是:这就是婆婆说的那个什么亲人?他为什么这样……对方把右手伸出来,手中握着一件什么东西,恶狠狠地说:

“楚天乐,我要杀了你!”

那边天乐妈惊呼一声,接着是草儿的惊叫。鱼乐水本能地做出反应,把轮椅忽地打一个转,掩在自己身后。她努力镇静自己,在脸上堆出笑容,对来人说:

“这位先生……”

来人坚决打断她的话:“鱼乐水姐姐,我敬重你,不想误伤你,请你带着那边一老一小赶快避开。但你甭想劝我,我一定要杀死这个姓楚的混帐,你快走!我手里的控制器是松手即炸,你不要逼我做下让我痛悔的事!”

她知道,姬人锐预言的危险果真变成现实了,在这个凶险的时刻,她努力保持冷静,果断地说:

“好,你让我安排一下。”

她推着丈夫匆匆往前走两步——但并不远离凶手,以免他反应过激。她对婆婆说:“妈,快带草儿和徐嫂离开!妈你快点儿!”婆婆显然还在心中激烈搏斗,舍不了儿子,又想救出孙女。鱼乐水厉声说,“妈你别犯糊涂!快点走,还能保住三条人命!”她借着身体的掩护低声加一句,“快通知姬人锐!”

婆婆顺从了她的决定,抱上草儿,喊上屋里正做饭的徐嫂,悄悄用手机通知了姬人锐,然后含着泪跑步离开房屋。草儿在保姆怀里大哭,使劲向爹妈这边伸着手。等她们走出危险区域,鱼乐水重新把丈夫护到身后。那人狂躁地喊:

“你也走!快滚!别想说服我!”

轮椅中的丈夫也着急地喊:“水儿快走!快走!”

鱼乐水对丈夫凄然一笑,从容地拢拢头发,对杀手说:“不要急,我也会离开的。不过,我敢说你在杀死楚天乐之前,肯定想告诉他原因。他现在听力和说话都困难,我来帮你们翻译吧,说完我就离开。”

她没有猜错这个杀手的心理,那人狂怒地喊:“我恨他!是他帮我们开启了天眼,领我们走进伊甸园,又突然毁了人类所有的希望!所有的希望!”

鱼乐水心中发苦,知道这是个特殊的杀手,他曾对天乐等科学家满怀虔诚信仰,因而在突然得知人类已经走上绝路时信仰崩溃,精神失常,这样的杀手不可能被说服的。她现在只有尽量拖住他,等候姬人锐带着警察赶来,不过肯定来不及,即使他们赶来也恐怕于事无补了。此时此刻,她已经决心同丈夫一块儿赴死,只是想起年幼的草儿,实在放不下。丈夫与她想到一块了,在轮椅上努力欠起身,喊道:

“水儿快走!把草儿带大!”

鱼乐水对丈夫凄然一笑。世上事大半不能两全,为了保护丈夫,只有舍弃对草儿的母爱了。她柔声对杀手说:

“谢谢你喊我姐姐。我也喊你一声弟弟吧。弟弟,你想我能离开丈夫吗?如果你真要动手,那就把我们俩一块儿炸死吧。不过你别急,先听姐姐说几句话,行吗?”

杀手显然害怕“姐姐”的劝说会使自己决心崩溃,疯狂地喊:“我不听你说!你别想说服我!快滚,要不我就连你一块儿炸死!我数十下,你听着,我只数到十下,没有第二次警告!我开始数了,一,二,三……”

鱼乐水知道最后时刻来了,她伏下身,把丈夫护到怀里。楚天乐狂怒地用力推她,他的语音转换器可能断线了,只听他无声地喊着:快走!快走!就在这个瞬间,鱼乐水的眼角余光看到一个身影,正像猫一样悄悄从后边接近杀手。她不敢盯着看,怕杀手从她的眼神中发现那人。余光中,她只觉得那人身体瘦长,满头白发。她悲苦地想,那人救不了他们的,杀手说过,**是松手即炸,那人的出现只会使爆炸提前发生。忽然听到杀手一声怒吼,鱼乐水迅速抬头,看见来人用两只手死死握住杀手的右手,两人倒在地上,正在拼死搏斗。鱼乐水立即扑向丈夫,推动轮椅急速向外滑走。随即是一声震天动地的爆炸,鱼乐水昏死过去。

她没有昏迷多长时间,因为意识的黑暗中还有一盏小小的灯闪亮着在唤她醒来。她醒了,见丈夫正在无声地喊她,推她。丈夫满脸是血,自己也是。她努力站起来,想检查丈夫和自己的伤势,但她随即发现丈夫身上和轮椅上都是碎肉和残肢,那么,血不是她和丈夫的,而是杀手和那位恩人的。那边婆婆抱着草儿正向这边跑,但婆婆看见这边的满地血肉,连忙停住,死死捂住草儿的双眼。在她身后,一架直升机急速降落,几个人跳下尚未停稳的飞机向这边跑过来,姬人锐打头。婆婆把草儿塞给其中一个人,自己发疯般地跑过来,嘶声喊着:

“天乐他爹……”

山野中灯光闪亮,姬人锐、鲁局长和几个手下在处理善后。经医生检查,楚天乐和鱼乐水都只有一些轻伤,只是在轮椅的翻滚中擦破了几处皮肤。杀手和那位救命恩人,楚天乐的亲生父亲,则完全被炸成碎片,只余下几段稍微完整点的残肢。由此可见,杀手腰间缠的**威力强大,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的。

吓坏的草儿哭乏了,徐嫂把她抱回屋里睡了。天乐妈坐在现场附近,失神地看着那片满是血渍的地方,不停地念叨:

“天乐他爹……乐儿会认你的……他爹……媳妇孙女都会认你的……”

鱼乐水从她零乱的叙述中知道了事情的由来。

当天下午,七十三岁的天乐爸步行上山,来到这里。四十多年前天乐得绝症时,他当了逃兵。他外出打工,一直没脸回家乡。他这一生混得很不如意,也没再结婚。现在老了,也早就知道儿子成了世界名人,又是个绝顶的天才,心里非常疚悔。他一直想来见见老伴和儿子,就是没脸来,而且他也知道妻子和马先生结婚了,还生了一个女儿。不久前得知全宇宙都在收缩,人类已经走到绝路一而且正是儿子做出的发现!他下了决心,无论如何,要在有生之年看一眼俩亲人。

他来了,天乐妈接待了他,心中却十分犯难。几十年过去了,天乐妈已经不再恨他,毕竟这是自己的结发丈夫,是天乐的亲生父亲。但天乐愿不愿意见他?愿不愿意接纳他回家?以儿子和儿媳的秉性来说应该会的,但她必须事先征得儿子儿媳的同意。那个男人知道她为啥犯难,自卑地说,他不求儿子认他,也不求能被他们接纳,只是想来看看他们。现在他已经见到了妻子和孙女,只求把儿子叫回来,让他躲在外边悄悄看一眼就行,看完他就下山,再不来打扰他们。

于是,天乐妈打了那个电话。儿子快回来时,天乐爸要躲出去,天乐妈想这样也好,让他避一避,等娘儿俩把话说透再让他进来。可能他就是在躲出去那阵儿,发现了那个杀手。天乐妈则自始至终没看到杀手的身影,不知道杀手是什么时候摸上来的。事后,警方根据杀手的DNA查出他的身份,知道他叫何星,今年二十七岁,本地人,已经结婚。他原是楚天乐和鱼乐水的虔诚崇拜者,曾两次步行来这里,偷偷瞻仰心中的偶像,所以对到这里的路径很熟。他正在努力学习,准备报名参加下一艘太空飞船船员的资格考试,但在突然得知全宇宙无处可逃时,他的精神一下子崩溃了。后来他利用专业知识自制了背心**,悄悄摸上山,潜伏在树后,等着袭击楚天乐。

天乐妈哭诉着:“爷儿俩到底没能说上一句话啊,到底也没能见一面啊。”

姬人锐目光阴沉,恨得咬牙切齿——是恨他自己。“都怪我!我已经预料到危险,安排了保护,只要再早一天,就不会出事了,我他妈真该死!”

鲁局长让手下在附近僻静处挖了墓坑,把天乐亲爸的残肢碎躯埋了。杀手的残躯则装到一个塑料袋中,交给他的亲属。但亲属不方便带走,在胆怯地征得主人同意后,也埋在附近了。兴许天乐爹的坟墓里也掺有杀手的残屑吧,这是没法子的事,两者无法分得太清。天乐妈领着儿子儿媳和孙女儿,在这座无碑的墓前作了祭奠。楚天乐和妻子在坟墓前行了礼,说:

“爹,你安息吧。”

草儿也行了礼,说:“爷爷安息吧。爷爷真勇敢。”

天乐妈说:“乐他爹,你看,儿子儿媳都认你啦,孙女也原谅你啦。这下你能闭上眼了。乐他爹,我得事先对你告罪,等我闭眼后,我得陪马先生,没办法照顾你,你自己保重吧。”

墓中人无言。

回家的路上,草儿奇怪地问:“妈,这个勇敢的爷爷干过坏事吗?为啥你们说原谅他?”

鱼乐水摸摸女儿的小脑袋,“草儿,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姬人锐随即为楚天乐布置了强有力的保卫力量。鲁军定在杞县已经退居二线,他辞去了“副地级调研员”的虚职,带了两个手下就住在贺家。以后,楚天乐无论去哪里,身边都站着两个身手不凡的保镖,而头发花白的老鲁总在外圈扫视着,眼神如鹰隼般犀利。楚天乐不喜欢这个调调儿,甚至可以说非常头疼。他多次向姬人锐求情,但姬一口就堵回来,没有任何通融余地。鱼乐水同样喜欢闲云野鹤的日子,不喜欢处于二十四小时的盯视中,但想起丈夫遭遇的凶险,她也就不再表示异议。

2

就在楚天乐遭遇未遂暗杀的第二天,传来了阿比卡尔的噩耗。美国航空公司上海浦东至纽约的一架波音747客机失事,坠落在太平洋的中心,机上三百多名乘客全部失踪。乘客名单中有艾哈迈德·阿比卡尔的名字。

姬人锐立即赶往纽约,他将以个人身份,也代表“乐之友”组织对逝者吊唁。当客机经过新闻中报道的失事地点时,姬人锐俯望着白色淡云下那闪着波光的海面,心中是浓酽的苦楚。他想,如果他同意了阿比卡尔的提议,阿比卡尔很可能多停留半天以商谈具体事宜,那样也许就不会搭上这趟失事的班机。当然这个自责过于苛刻了,两者之间并没有直接的因果关系。但另一个因果关系则是明确的、肯定的——是他的拒绝毁了阿比卡尔一生中最后一件事业,九天之上的阿翁不会瞑目的。

阿比卡尔的灵堂设在SCAC,丧事的规格很高,是比照联合国秘书长的待遇,不少国家的首脑都亲自来了。首脑们的吊唁带着仪式化的庄重,至于来吊唁的普通民众和联合国中下层官员们,姬人锐从他们身上看到了更多发自内心的悲痛。姬人锐在灵堂上鞠躬默哀,在心中重复了对这位学长的歉意,然后退出人群。SCAC的道格拉斯将军一直陪着他,将军叹息着说:

“一个伟人离去了。姬先生,也许你是最后见他的人。”

姬人锐知道,在联合国大楼里,沉痛的氛围中也有一些非难的暗流,毕竟阿比卡尔此次去“乐之友”并非公务,而是一次隐秘的私人之旅。将军的后一句话肯定不是无意的。姬人锐冷淡地说:

“对,我和鱼乐水会长是最后见他的人。他专程前去见我,想说动我来接替SCAC秘书长的职务。”他说的是实情,当然他不会说出全部实情。“可惜我没有答应,我和鱼会长当面明确地拒绝了。否则他就不会当天离开,那样的话也许他会躲开这场灾难。天意弄人啊。”他悲凉地叹道,随后补充一句,“他告诉过我,他没有就此事先同你们沟通。因为他估计我不会同意。他说,如果能够说动我,再向你们举荐。”

道格拉斯淡淡地说:“坦率地说,他一向是比较独断的,对此我们已经习惯了。姬先生,你如果能就任SCAC秘书长,那当然是求之不得的。只是,安理会已经透露,不想再设这个职位……”

“我已经说过,‘乐之友’明确拒绝了这个提议,所以不必说它了,你们设不设这个职位都与我无关。只是——道格拉斯先生,你能原谅我的直率吗?”

“姬先生请直言。”

“阿比卡尔之所以去找我,是因为他有一个担心,担心他退休后,SCAC会失去现在的强悍,失去雷厉风行的执行力,变成一个轮流坐庄的清谈俱乐部。也许有人会说他这个想法过于自恋,而且我也知道他的为人强势独断,惹得不少人讨厌。只是——在他离去一段时间后,也许你们会怀念他的。”

道格拉斯看看他,干脆地说:“我们现在就很怀念他。尽管他有一些毛病,和SCAC执委会也常常有一些过节,但我们也都承认,他是SCAC真正的发动机,是一台一万马力的卡特彼勒推土机。他的不幸去世是SCAC最沉重的损失,因为没有人具有他的内在力量,他的威望、坚韧和强悍。但我们都会尽力的,这是他的事业、你们的事业,同样也是我们的事业。姬先生,请你放心,并请把这番话转告‘乐之友’的所有人。”

他的话让姬人锐心中涌出一股暖流,“好的,谢谢你的话。期待我们双方保持良好的合作。”

上帝之鞭又开始在“乐之友”总部呼啸。姬人锐面色如铁地说:尽管前边已经是彻底的断头路,也必须往前走!要榨尽最后一滴潜能寻找逃生之路,这样在途中才有可能发现惊喜。即使最后仍是失败,至少在努力的过程中,民众不会因为绝望而发疯!

短暂停止的队伍又开始起步。乐之友科学院,还有全世界的专业科学家和业余科学家都动起来了。大家首先向“楚一泡利发现”发起进攻,但没人能推翻这个理论,它太坚硬了,没有一丝缝隙,对它的轮番进攻反倒越来越证明它的正确。于是人们改换了努力方向,那就是:在认可“楚一泡利发现”的基础上,努力寻找道路迂回前进,在彻底的断头路中苦苦寻找生机。

这天,一直在人蛋岛隐居的霍克·泡利突然给姬人锐打来电话,要求姬继昌和康不名去做他的助手。姬、楚、鱼等人非常欣喜:看来那位隐士有想法了,这人只要动起来就大有希望。姬人锐立即唤来了儿子。姬继昌嬉笑着说:

“那个白无常要我当助手?陪他光屁股晒太阳?”

姬人锐瞪他一眼,昌昌立即噤口。他在父亲面前一向随便惯了,但看见父亲今天脾气不好,也就很明智地躲开枪口。姬人锐说:

“他要你做助手,那是你的福气。此人是科学界的怪杰,连你天乐叔叔都很佩服他。”

旁边的楚天乐笑着说:“对,我一向佩服他。你如果不想做他助手的话,我代你去吧,只要他答应。”

“别别,我去,我去。不过老爹,我想让埃玛一块儿去。”

鱼乐水调侃他:“怎么,到底让她逮住了,还是你逮住了她?”

姬继昌笑着说,这是先有蛋还是先有鸡的深刻哲学命题,一句话说不清的。姬人锐略微思考,说:“行,你俩去吧。不过,如果泡利还想‘天体’,你们注意别妨碍他,让他还像过去那样自由自在。天才们常有怪僻,也许在‘天体’状态下他的思维最敏捷。”

“没问题,埃玛那个美国妞,才不会在乎他的光屁股呢。”

昌昌走了,姬人锐打电话通知正探家的康不名,他不清楚泡利要一位年迈的科幻作家去干什么,但想来也是有原因的吧。当然,让八十三岁的康老去当“助手”,也只有泡利这样不通人情世故的人才说得出口。不过这难不倒姬人锐,他在电话中换了一个说法,说泡利想请康老当“资深顾问”,问康老的身体是否受得住。那边答应得很爽快:

“那有什么受不住的,我去能干什么?无非是动动嘴,胡说八道一通,帮他启发一下灵感。谢谢泡利的抬举啦,我明天就返回。”

康不名这次探家是因为孙子的电话。二十岁的康平(就是小时最贴他的牛牛)担心地说,这些天邻居一些老太太撺掇着奶奶到亚美尼亚去。如果是去旅游那是好事,但她们是要去什么亚拉腊山,就是圣经时代停泊诺亚方舟的那座圣山。主已经告知信徒,全宇宙塌陷时,唯有那儿,停泊诺亚方舟的山顶,是通往新宇宙的门户,只有信主的人、有福的人才能得到拯救。康不名奇怪地问:

“你奶奶也信这个?她不是这样的人啊。”

“所以说,爷爷你已经不是咱家的人啦。”孙子的话中含着埋怨,“你离家太久,奶奶太孤单,人孤单了就要寻求精神安慰。再加上人老了,难免糊涂。尤其是,连科学家都相信宇宙末日了,已经上天的‘诺亚’号也无处可逃了,何况老百姓?咱们家属院那些老人,特别是老太太们,现在每天挂嘴边的就是主的圣谕,我奶奶不信都不行。连我们大学的好多同学也信呢。”

“牛牛你呢?”

牛牛笑着说:“我受你影响太深,绝对的无神论者。可是爷爷,我也快失去信仰了,因为我信仰的科学并不能拯救人类啊。不过爷爷,你甭来思想教育,先设法劝住奶奶才是正事。那座亚拉腊雪山有六千多米高,一伙儿老太太要是真去爬山,肯定把老骨头撂那儿。”

康不名立即回家了。“乐之友”离他家不远,开车就能回去。虽然年迈,但他开车还行,就是速度慢一点儿。到了家,他还没有盘问,老伴就难为情地说:

“老头子你回来干啥?别听牛牛胡说。素芳和凤琴每天来劝我,我却不过她们的面子就答应了,实际压根儿没打算去。”

牛牛在旁边使眼色,那意思是奶奶这会儿的话不可全信。康不名笑着说:“想去也行啊,我陪你去旅游一趟,但只能到山脚。就咱俩的腿脚,六千米的山顶无论如何也爬不上去的。”

吃过晚饭,素芳和风琴立马就来了,她们是担心康不名这一回来会让老伴变卦,想来砸砸实,如果能顺便说动康不名本人呢,那就更理想。两人在客厅里很激情地侃侃而谈,康不名不禁感慨:这两人中,素芳曾经是比较清醒的,现在怎么也如此虔诚?而且这俩老太太的理论水平大见长进,说起来引经据典,诸如:诺亚方舟停泊在亚拉腊圣山这件事,《圣经》上有多处记载;在世界最早的图书馆、亚述首都尼尼微发掘出的泥版书中同样有记载;1916年,一名俄国飞行员经过亚拉腊山顶时第一次看见了方舟;1953年,著名探险家纳瓦拉组织考察,在山顶发现了方舟的残片,等等。她们一直没说为什么那儿是通往新宇宙的门户,想来对于圣山来说,具有这样的“拯救功能”是理所当然的事。她们真诚地警告康不名:世界末日马上就到了,死神的脚步声已经清晰可闻,伪信者和不信者很快就要受辱和遭殃了……康的老伴夹在中间颇有点儿难为情,既不好赞同也不好反对。最后康不名和颜悦色地说:“你们说得很有道理,我也动心了,我们考虑一下再说,行不行?”然后起身送客。

两个客人走后,老伴说:“我真的不会跟她们去,你尽管放心。”接着又埋怨道,“你去‘乐之友’二十年,也该回家啦,八十多岁的人在那儿凑什么热闹?”康不名说:“行啊,你说得不错,我在那儿多半时间是当闲人,早该回来了。我明天就打电话请辞,陪你出去旅游,再度一次蜜月。不过亚拉腊山就甭去了,咱们换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

睡觉前,姬人锐来电话说,泡利点名要康老去当资深顾问,康不名爽快地答应了,答应后对老伴很歉疚,忙回头解释:

“老伴你别担心。那个泡利无非是想从我这儿找一点儿灵感,我去胡说八道一通,最多三天时间就回来了。”

老伴撇撇嘴,“那就一言为定。三天。三天后你不回来,我可跟凤琴她们走了,这次一走就不回来了。”

“一定一定。不过你把时间放宽点,再加上来回的时间,最多七天吧。”

第二天一早,康不名就开车走了。七天后,他并没有回来。

3

正如阿比卡尔的预料,在“全宇宙整体收缩”的理论得到验证后,联合国确实中断了同“乐之友”的合作,把全部资金和人力用于自己的项目。第一艘商用采氢飞船“宇宙虫”号不久就建成了,速度提高到一点八马赫。它将为世界各国的聚变电厂提供原料。这是一桩利润惊人的生意,因为超光速飞船把木星之旅变成了廉价的城际交通,而且木星上氢资源极为丰富,一亿年也用不完,又没有**收资源税。单从这件事上看,人类文明已经实实在在地迈了一大步,而且是在短短二十多年中完成的,灾变的沸水确实激得青蛙做出了奋力一跳——可惜它跳进了另一口更大的水锅里。

用句康不名的黑色幽默:那些爱写灾难题材的科幻作家要集体失业了,因为现实中已经撞上了顶级灾难——宇宙中再没有比“全宇宙塌陷”更大的沸水锅了。

采氢业将被“官家”垄断,就像中国封建社会中官办的铸钱业和盐业,其全部利润将上交联合国。这个变化具有深远意义,因为联合国第一次有了稳定独立的资金来源,不必再央求各国按时交会费,也就第一次具有了政权实体的性质。之后肯定是宇宙旅游的开发。对旅游业是否仍由官办意见不一,主流意见是交给私营企业来办,但联合国要收取重税。

第一块遮阳篷也在日地引力系统第一拉格朗日点完成了布设。眼下光照的增加还没有达到千分之五的临界点,这次布设只是先行试验的性质。

所以,虽然青蛙仍在第二口更大的水锅里,但眼下水没有烧沸,而且水温正合适,它可以有滋有味地过一段小日子。

“宇宙虫”处女航那天,SCAC本届首席执委、中国的曹大元上将邀姬人锐共同剪彩,剪彩仪式在哈马黑拉发射场举行。中午十一点,两人剪了彩,从屏幕上看着同步轨道上的“宇宙虫”在头部爆出一团白光,然后倏然不见。它将以一点八马赫的速度奔赴木星采氢,一星期后就能返回地球——时间主要耽误在采氢过程上。

剪彩仪式的时间是特意选择的,仪式进行的时候,位于日地系统第一拉格朗日点的遮阳篷正好也转了过来(实际应该说:地球的自转使这片地区转到了遮阳篷的阴影下),把灼热逼人的赤道阳光变得温情脉脉。由于遮阳篷所处的位置,它只对直射阳光起消减作用,随着地球的自转,这样的消减会均匀作用在地球的回归带上。

这种场合少不了记者采访,新华社记者问曹上将:

“在‘宇宙虫’开始处女航之际,请上将阁下谈一谈这次处女航的历史意义。”

曹上将笑着说:“已经是老生常谈了,不过我还是说一遍吧。大家知道,氢是宇宙中最丰富也是最基础的能源,宇宙中所有能量,包括光能、裂变能、化学能等,追根溯源,其实全都来源于氢的聚变能,只有引力能除外。现在,人类有了成熟的氢聚变技术,还有了虫洞飞船,到木星采氢就像到村外小河打水一样方便。而且以人类目前的及可预料的能源消耗水平,采来一船液氢就足够全人类用一年!人类过惯了穷日子,现在突然成了能源的富豪,一下真有点不知道该如何花钱了。同时氢又是最干净的能源,地球污染也将随之减轻。这是何等灿烂的前景啊,人类文明处于空前的盛世,而且比此前的盛世何止好几个数量级!如果不是……”他抬头看看,对天上做了一个手势,说,“今天的喜庆场合不想说扫兴的话,我就此打住了。但愿以人类已经拥有的无比充沛的财力,科学将很快出现突破,在彻底的绝境中仍能找出一条生路。”

记者笑着说:“谢谢阁下,你的回答透着军人的爽直。‘乐之友’的姬先生有话对民众说吗?大家都知道你是著名的上帝之鞭。”

姬人锐简短地说:“我将尽自己微薄之力继续鞭策‘乐之友’前进。众所周知,这些年来‘乐之友’们已经率先做出了很多突破,包括这个最新的楚一泡利发现,它尽管是噩耗,仍是一次重要的进步。”

曹将军听出他话中有话,看看他,没有多说什么。

仪式结束,两人乘曹将军的专机回国。飞机飞出了遮阳篷的范围,温和的阳光立即变得耀眼灼目,随从们拉下舷窗的遮阳板。将军说:

“人锐老弟,知道你有话要说。尽管敞开了说吧。”

姬人锐尖刻地问:“联合国真的要从此中断跟‘乐之友’的合作和资金支持?”

将军温和地笑着道:“哪能呢。但在当前的形势下——在所有逃亡之路都被截断的情况下,我们只能暂时缩回触角,先把咱们的蜗牛壳拾掇好,让它尽量支撑得长久一点。因为我想,要想在短时间内找出新的逃亡方式,恐怕不太可能吧。”

姬人锐表示同意,“对,有了聚变技术和虫洞式采氢飞船,人类的蜗牛生活可以过得相当舒适,可以醉生梦死两百年,何必管此后的天塌地陷呢。”曹将军对他的刻薄话一笑置之。“不过,你不会忘记这两项技术是从哪儿来的吧——是在向外逃亡的努力中被逼出来的。”他看看将军,“SCAC向‘乐之友’提供了天文数字的资助,我们对此铭记在心。不过,虫洞飞船技术是我们无偿提供的,我想,单是这一项就足以抵偿你们的投入了。要不,我们把虫洞技术收回,‘乐之友’垄断采氢业,然后把液氢高价卖给各国?”

曹将军大笑,“晚了!你们可没有事先申请专利,后悔也来不及啦。”随即他转为正容,“人锐老弟,我说句披肝沥胆的话吧:尽管阿比卡尔去世,SCAC也不会中断同‘乐之友’长期有效的合作,只是把重点作了一些调整。而且——这也是对‘乐之友’的一次温和抗议。你们上次未与我们通报就擅自公布了新的楚一泡利发现,弄得SCAC措手不及。”姬人锐对此沉默不语。曹将军看看他,“我知道在‘乐之友’内部也有不同意见,你就是强烈反对贸然向民众公布的。现在事已至此,就不说它了,我们得把这一页翻过去,一起向前看。”

“很好,向前看。谢谢你的明智。”

将军接着说:“SCAC和联合国内也是有不同意见的——比如我。我和你的看法一样,尽管形势看来完全无望,但我们仍得朝前走,不顾一切地向前走!只有继续向前挺进,才会有意想不到的突破,就像麦哲伦做过的那样,就像我们曾经做过的那样。我们不能消极地缩在蜗牛壳内,哪怕这个壳目前十分舒适。”

“非常感谢你的态度。要不,咱俩来个秘密协定?”

“行啊,秘密的、公开的都行。咱俩的协定是——你要强力鞭策‘乐之友’们继续往前走,再为人类做出几项大突破。一旦你们找到了新路,哪怕暂且只是海市蜃楼,我就能说服这边,继续提供强力的资金支持。”

两人笑着紧紧握手,算是为这个秘密协定签字盖章。

仅仅一个月后,霍克·泡利率先完成了一个新的设想,他要求立即召开讨论会,“乐之友”领导层欣喜地同意了。会议仍由姬人锐主持,他看了与会的人员,不免有些伤感。会场中已经少了很多熟面孔,包括故去的马老,离开地球的亚历克斯夫妇、贺梓舟、巴罗、詹姆斯等。但同时也增加了很多新面孔,他们多在三十岁以下,大都曾属于贺梓舟建立的诺亚派,如今以姬继昌为新领袖。他们也许更敏锐、更激情,但总体来说,目前还没有达到老一代“乐之友”科学家的水平,楚天乐早就对此表示过忧心。姬人锐俯下身,同轮椅上的楚天乐低声说了两句,然后说:

“开始吧。”

泡利一向是不大愿意讲话的,今天也是交给助手姬继昌作主讲。他本人则漫不经心地坐在后排,看着窗外,仿佛今天的事与他无关。埃玛在他身边,亲昵地挽着他的臂膊,斜倚在他身上,俨然是一对父女。姬继昌走到屏幕前,先来一个开场白:

“诸位,楚一泡利发现展示了一个完全绝望的宇宙图景。为了打破这个绝境,只能用全新的办法,不管它是多么离经叛道。我以下要谈的方案是泡利老师提出的,但其灵感实际来源于康不名先生的一篇科幻小说《泡泡》,”他向对面的康老点头示意。“这两天我们也同康老进行了深入的讨论,所以请他先说两句吧。”他又补充道,“听说在第一次老界岭会议上,康先生曾说过一句话:在科幻作家一百次的胡说八道中也许有那么一两次是对的,是有价值的思想萌芽,我认为确实如此。比如,已经成为现实的木星采氢,他在三十年前的一篇科幻小说中就曾预言过。”

八十三岁的康不名满头白发,脸上布满老人斑,但依然精神矍铄。他笑着说:“但很惭愧啊,我从来没有预言过宇宙暴缩,没有预言过超光速的虫洞飞行技术。就连泡利先生这次提出的设想,在我的小说中也基本属于胡说八道的层次,是泡利从一大堆沙砾中发现了这么一粒金沙,并仔细地淘洗出来。所以我没啥可吹嘘的,把话筒还给昌昌吧。”

姬继昌接过话筒,正式开始了他的论述:

“众所周知,我们的宇宙不是平直空间,它被自身蕴含的质量和能量所扭曲。有一个我们熟知的现象——遥远的某颗恒星的光在经过星系团附近时会弯曲,使其变成多个星体的虚像——就是星系团造成局部空间畸变的典型例子。极度的畸变还会使局部空间自我封闭,从我们的宇宙分离出去,这就是黑洞。以上是被普遍认可的理论,但康先生在他的小说中有进一步的阐述。他说黑洞并非同母宇宙完全分离——否则它就不会仍旧待在它原先的位置上,并以其引力和粒子蒸发继续影响着原来的空间。康先生说,这是因为黑洞的封闭是一种‘蛮力封闭’,是以强大引力撕裂了原三维空间,留下了无法痊愈的伤口,而黑洞正是通过这些伤口同原宇宙保持着残缺的联系。那么,有没有办法用‘非蛮力封闭’的办法,从旧宇宙中轻轻松松、完完全全地分离出一个小宇宙呢?就像孩子们吹泡泡,轻轻一口气就吹出一个封闭的球形世界?”他忽然想到什么,向楚天乐做了个手势,“啊,我想起来了,这正是楚叔叔的强项,听说他从小就醉心于吹泡泡。”

大家会意地笑了,楚和妻子也不由得相对一笑——想到了两人的初遇。只有后排的泡利仍旧面无表情。

“以上是康先生小说中的内容,以下就是泡利老师的发展了。康先生的小说中提出用汇聚激光来分离婴儿宇宙,这个方法完全属于孩童级别的幻想——康爷爷,这是泡利老师的原话,你别怪我言语不敬。”

康不名笑着说:“我知道泡利那张臭嘴巴,你往下说吧。”

“说它是孩童级别的幻想,是因为那点儿能量远远不足以造成空间的极度畸变,以至于自我封闭。关于这一点我就不多说了,我要说的是,经过近十年的科技爆炸,其实我们已经有了非常好的吹出宇宙泡泡的办法,只是我们都没意识到而已!”

他用炯炯的目光扫视大家,与会者个个思维敏捷,不少人在一愣之后恍然有悟,轻轻点头。楚天乐也在欣喜地点头,激赏之情溢于言表。

“对,看来大家已经想到了——真空之穴的激发,即虫洞飞行所依据的那项基本技术。这个被激发出来的真空之穴,学术上的名字叫‘二阶真空’。”下边有低语声,姬继昌向说话者转过身子,“对,你说得对,既然命名为二阶真空,也就可能有更高阶真空。但那是以后的事,今天先不说它。我们现在对虫洞技术的利用,是在密真空中连续地挖,挖出一条连续的虫洞,使本域空间和空间中的飞船沿着这个二阶真空的长洞无动力地滑行。那么,如果我们不是让虫洞沿一维方向发展,而是把多个同时激发的虫洞连缀成一个封闭球面呢?无疑,这个‘空’的球面会封闭出一个小的球形空间,就像一条虫子把桃核周围的果肉全都掏空了,使桃核与桃子分离。”

这时,年轻的科学家小松正治高兴地插话道:“那就会轻松地分离出一个小宇宙,让它因自身的张力而自我封闭!”想想他又补充了一句,“而且不会在旧宇宙中留下伤口!”想想他又说,“就像楚先生吹的泡泡!”

众人大笑,气氛立即活跃起来。姬继昌向主持人点点头,高兴地说:“对,这就是泡利老师的设想,它可以称为婴儿宇宙。刚才我用被蛀空的果核来比喻它,但大家要注意一个重要的区别:桃核分离后仍被圈闭在果肉内,但婴儿宇宙自我封闭后就会从原宇宙中消失,进入新宇宙中,或者,也可能它本身就扩展为新宇宙。”

与会者开始同周围的人小声讨论,或者沉浸在深度思考中。过了一会儿,姬人锐让大家安静,笑着说:“看来各位已经明白了,但我是个科盲,所以嘛还得再问两点。昌昌,你说这个婴儿宇宙将同爸爸宇宙完全分离,是不是说它对我们来说完全不可知?”

“是的。‘信息不可通’正是宇宙分立的基本定义。”

“那么,我们怎么才能知道有一个婴儿宇宙被成功分离出去了呢?”

“可以用间接的办法。比如,在我们打算分离的那块空间预先放上一块强辐射的镭块,然后在安全距离之外保持对它的遥测。如果激发后辐射突然消失,那它当然是随所在空间一块儿消失了。”

“好,我明白了。那么,接下来就能做这样一些事了:在宇宙分离之前,往那块空间预先放置——比如人类基因库,或几百枚人蛋,或者干脆是一千个活人?”

“目前我们还不能确定这件事——宇宙分离时会不会影响其中放置物的生物活性,因为黑洞是会影响的。大家知道黑洞无毛,进入黑洞的所有物质都被剃去毛发,即丧失所有有效信息,只留下质量和角动量。但对于柔力分离的婴儿宇宙呢?也许它会温情一些,保留下物质的毛发。我们只能走一步说一步——也许永远不可知也说不定。但至少说,在婴儿宇宙中放一块墓碑,这种死信息应该是可以保留的,这至少达到了老爸你最初那个墓碑计划的要求。”

姬人锐调侃地说:“那只是身为穷人时的穷目标,现在今非昔比啦,两根油条打发不了我,我得要一碗红烧肉。”

他低下头同楚天乐交谈了一会儿,后者说:

“也许不用那么悲观。当然了,黑洞无毛,但那是因为黑洞的‘蛮力’所致,是因为它的强大引力破坏了物质结构。如果是用柔力分离出一个柔嫩的婴儿宇宙,其中的放置物应该能保留原来的信息。”他又说,“所谓信息不可通是指两个宇宙之间。如果在新宇宙中还保持着某种完整信息,只是与旧宇宙完全无法交流,这并不违反信息不可通的原理。”他强调道,“当然这些都还只是猜想。新宇宙能否保存信息?能否保存生物活信息?能否让人存活?甚至那儿是不是仍遵循旧宇宙的物理规律?一切都是未知。”

姬人锐断然说:“那是以后的事。还是一句老话,先走起来再找路!既然这个宇宙要塌,那咱们无论如何都要去新宇宙试试!昌昌,你接着说,如何实现它?”

“不难。我刚才说过,技术已经完全成熟了,就用已有的虫洞飞船,简化版的就行。实验地点可以设在引力稳定点,比如月球背后的拉格朗日点,在那儿放置的物体只需微小的调整就可保持稳定。在那儿用一群飞船围成球面,头部向里,来一个同步激发,保证激发出的二阶真空泡拼成一个封闭球面,就行了。”

“得多少飞船?”

“我们是用小的泡泡拼成一个大球面,现实世界中有一个很好的类比物——用羊皮拼成的足球。如果打算分离出一个‘诺亚’号那样大小的婴儿宇宙,需要的飞船数就是一个足球上拼块的数量。”

“很难为情,我不踢足球,不知道一个足球上有多少拼块。”姬人锐笑着说。

鱼乐水应声说:“一共三十二块,十二块正五角形,二十块正六边形,有黑有白。”面对姬人锐敬佩的目光,她多少有点儿得意,“我在中学和大学时几乎玩遍了所有的体育运动,包括足球。是和男孩子们一起踢。”

“三十二块,也就是说需要三十二艘飞船!看来这件事还真的挺容易——不会少于全世界一年的总产值吧?”

楚天乐摇摇头,“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困难。进入氢时代后人类财力充沛,别说各个国家,就连一些亿万富翁都会建一艘超光速私人飞船,以方便家庭太空游。我们可以用技术支持来促进飞船制造业,等各国和民间有了足够的飞船,我们做实验时借用,用后归还就行了。”他笑着说,“以姬大哥的人脉和煽惑力,肯定连租金都不用付。”

众人都笑了。姬人锐笑着说:“没说的,只要不用我掏钱建飞船,我不怕厚着脸皮去讨借。不论船主是谁,都得给我这个面子。”

“而且飞船部件可以标准化制作,成本会大大降低,生产效率大大提高。关于这一点,康老向我提出过一个很好的建议,建议发展一种全新的‘内爆成型法’,甚至可以把飞船成本降低百分之九十五!当时他是针对采氢飞船的建议,现在正好用于婴儿宇宙。它会发展成一个大的产业,今天来不及说了,随后再细谈。”

姬人锐让大家自由发言。他一边听发言,一边招手把泡利叫过来,接着,一起与身边的楚天乐和姬继昌低声讨论着。等讨论告一段落,他收起了笑谑,严肃地说:

“好,那么这个项目就正式立项了,上帝之鞭又要在空中呼啸了。我们的目标是分离这样尺寸的婴儿宇宙——至少可以容纳一艘飞船外加一千个活人。如果不幸存在一条上帝的规则,不准我们把活人送出本宇宙,那么,即使只能送出去一块墓碑,也要干下去!先走起来再找路!你们只管往前冲,不要管身后的天塌地陷!霍克·泡利先生,需要多长时间?”

自打会议开始以来,泡利说了第一句话:“两年。”

“行,这个时间没水分,我不再压缩了……”

泡利打断他的话:“前提是,那时要有三十二艘现成的飞船。”

“这件事交给我。我的鞭子会转回来抽自己的屁股。至于你所需的人力和资金,尽管向我要。我只有一个要求:给姬继昌等年轻人压担子,越重越好。他们这一代还嫩,得赶快锤炼。”

“没说的。另外,还想请出楚这尊主神。”

楚天乐摇摇头,“扯淡,你才是主神。我会时刻关注这件事,但不会具体参与。因为——我想在这条路之外,尽力另寻一条路子,增加一重保险。”

泡利没有再坚持,“好的,我不勉强。”

散会了,人员开始离开。姬人锐笑着对儿子说:“我听你一口一个泡利老师,叫得很亲热嘛。儿子懂事了,我很高兴。”

昌昌很谦虚,“没啥,应该的,当弟子的本分。”

泡利微微一笑,“平时是另外的称呼。”

姬继昌有点儿脸红。他和埃玛去人蛋岛之后,泡利并没中断夕阳浴和裸泳的爱好。埃玛对此倒是完全不在意,不过平时他俩欺负泡利不懂汉语(埃玛已经很熟练了),常把“咱们那个光腚老师”这类的称呼挂在嘴边,甚至有更出格的绰号,当着泡利的面也敢说。现在看来,原来这条“白毛老狐狸”心中早就明镜似的,知道了也不动声色,真是狡猾。他看见老爹要瞪眼,连忙嬉笑着打岔:

“对,我俩对泡利老师有更亲昵的称呼。也不光是他,埃玛私下给爸起的绰号是‘老鞭叔叔’,给妈起的绰号是‘猫咪阿姨’——她说‘苗杳’就是‘喵喵’。”

这就把矛头立马转到埃玛身上了,他知道老爹不会对埃玛发火。埃玛与恋人配合默契,甜言蜜语地说:“是啊,我觉得这样的称呼更亲切。不过我知道叔叔一定更喜欢另外的称呼,比如‘猫咪妈妈’,‘老鞭爸爸’,对不对?”

姬人锐对这俩活宝没办法生气,笑着说:“好的,你俩抓紧点,早点把称呼变过来,你妈就放心了。走吧,赶快干活去!”

4

泡利一姬继昌小组开始了疯狂的工作。他们很快完成了理论计算;又对原“诺亚”号飞船的图纸进行了整改,设计了适用于近太空旅游的简化版飞船,完成了定型图纸。这些图纸将免费向全世界公布,以后所有飞船,包括私人建造的飞船,都必须按这个图纸统一生产。然后他们就开始进行实验设计和相应的准备,其中,分量最重的工作(三十二艘虫洞式飞船的监造)交由姬人锐负责。

姬继昌还同时开始另一项准备——如果成功分离出一个婴儿宇宙,那么等第二次实验时,他就会带着一艘飞船和一千名船员进入新宇宙,所以要提前进行培训。相比“诺亚”号甚至“褚氏”号,这次远行更为凶险。进入那个新宇宙中的会不会是一船尸体?或者干脆是被压缩成一个中子团?即使他们活着,能不能找到落脚之地?能不能找到食物?飞船在新宇宙中能否飞行?那儿的物理规律是不是同旧宇宙一样?……一切都是未知数。

这样的探险与“送死”几乎是同义语,但他们一定要去尝试。原因很简单,因为在这么多不确定之前有一个已经确定的事实,那就是:旧宇宙将在几百年间彻底塌陷!只有冒险才可能有生路!

他父亲姬人锐也用同一根鞭子把自己抽成疯狂的陀螺。首先他亲赴纽约,同SCAC本届首席执委曹将军协商。那位早已同他有“秘密协定”的曹将军非常为难,因为婴儿宇宙计划太“不靠谱”——地球永远不可能知道婴儿宇宙是否成功,连理论上也不可知。“乐之友”作为民间组织敢于做这种不计后果的事,但没有一个政治家敢这样做。不过姬人锐成竹在胸,充分施展了他的三寸不烂之舌。他摇摇食指,笑着说:

“No,No,我并非请SCAC参与婴儿宇宙这件事,这件事太不靠谱,怎么可能让谨慎的政治家们参与呢?我只是说,‘乐之友’愿与SCAC携手开启一个灿烂的超光速时代。要用最优惠的政策鼓励各国和私人建造虫洞式飞船,全世界至少建三十二艘。‘乐之友’将无偿提供技术支持,SCAC则补助百分之二十的成本费,条件是飞船必须在两年内建成。想想吧,有了三十二艘超光速飞船,世界将变成什么样子!我们可以实现太阳系旅游甚至星际旅游,可以轻易在月球建工厂,可以朝火星大规模移民……”

曹将军截断他的话,“Yes,Yes,说到这儿就够了。这个前景颇具吸引力和可行性,相信会在SCAC和联合国大会顺利通过。至于你以后要用这三十二艘飞船干什么,我是一概不管、不问、不知。”

两人笑着互击手掌,这笔交易就算谈成了。

六个月以后,姬人锐、鱼乐水、葛其宏等人赶往美国伊利诺伊州韦斯顿镇的费米国家加速器实验室参观。楚天乐没有同来,大概正进行一项重要的思考。这儿已经改建成“费米飞船船体建造中心”,由于这个建议是康不名提出的,再加他的本业是机械制造高级工程师,“乐之友”便干脆任命他为这个中心的总经理兼总工。有人担心他年龄太大,但实践证明这次选择是对的,这位老黄忠用六个月时间刀劈了夏侯悖——建造中心顺利投产,即将开始第一艘船体的建造。

在机场迎接他们的仍是上次接待贺梓舟的阿伦·戴奇,他如今是中心的常务经理。直升机下出现了那个神奇的“8”字,戴奇让直升机先降落在“8”字的外围。只见这儿耸立着一个气势宏伟的空心球体,上半部有参差不齐的缺口,通过缺口可以看到内部完美的球形镜面。走在路上,戴奇告诉他们,这就是当年第一次实验所产生的空心球,因为新工厂只能建在那片地方,所以用整体搬移法,把球体之下的十米土层用钢梁加固,垫上滚杠,向外平移了一千米。“这是一个时代的纪念碑,我们肯定会让它永久保存。要知道,那里面嵌着我四位同事的遗体。”戴奇苍凉地说。

直升机通过缺口进入空心球,大家观赏了它鬼斧神工的构造,也吊唁了四位烈士。直升机飞出球体,外围的田野里有几十座帐篷,五颜六色,有数千人在帐篷外打坐。其中又有一个地方最密集,那是人们在排队领取食物,三位老太太正在发放。康不名在球体附近的地面迎候他们,姬人锐同他是打惯嘴仗的,见面就说:

“咦,老康,你怎么还是油光水滑的?我以为你在半年间筹建了这座工厂,已经累得惨不忍睹了呢。”

“那要感谢我的副手。”他指指戴奇,“我一向是个懒人,动嘴不动手。我只提想法和要求,其他事项全交给他了,而且等首件成品一出来我就彻底撒手,还回泡利那儿当顾问去。”

戴奇笑着说:“这才是最高明的领导艺术呢,让部下累死都是高兴的。”

鱼乐水指指田野中的人群,“这些打坐的都是什么人?好像都在念诵经文?”

康不名无奈地摇摇头,“是世界各地等候拯救的人。现在他们改了说法,说通向新宇宙的门户不是在亚拉腊山,而是在这儿。知道不?我的两个老邻居没敢爬那座六千米的雪山,如今也来这儿了。我老伴来这儿后无意中见到了她俩,她们已经在这儿等了六个月了。”

康不名上次探家时,原答应老伴七天后回家的,但他食言了,所以在老伴面前一直理亏。后来他来美国建厂,干脆带着老伴一块儿来了。“我老伴来这儿可忙坏了。那群人住在帐篷里,生活自然是比较苦,老伴碰到两个老邻居后,免不了去送些热汤热饭什么的,后来规模越来越大,变成了开粥棚赈济灾民。再这样下去,‘乐之友’给我的工资都不够老伴抛撒的了。”

姬人锐和鱼乐水相视一笑,“老康你不用哭穷,很快你就会发大财的。”

他的笑容有些诡异,康不名疑惑地看看他,不过没往下问。葛其宏笑着问:

“那些人是在等新宇宙的门户开启?知道准确时间了吗?”

“知道了,主已经告诉信众,下一次粒子激发时那个门户就将同时开启。看来主也很能与时俱进,善于借助科技的力量。”

鱼乐水轻叹道:“其实我挺赞赏他们,他们也是在努力找生路啊,总比彻底绝望好。”

一行人又绕着球体的外围走了一圈,观看了颜色斑驳的球体外壁,康不名说:“看了这个空心球,有了直观印象,现在去参观一下我们的生产线吧。”

他们仍然乘直升机,向里飞了一千米,到了原来空心球所在的位置,也就是加速器进行粒子激发的区域,是原来的GDF和DO探测器的所在地。空心球连同下面的十米土层整体移走后,这儿留下一个巨型深坑,能装得下一艘三千吨的货船。GDF和DO探测器没有恢复,只恢复了真空管道,但这段管道大大加粗,其外形就像普通的高压罐体,中部是长圆柱,两端是半球形。罐体外部很粗糙,不像是高科技设备应有的外貌,它离地面有十几米,用普通的木材支承着。康不名领大家沿脚手架爬上去,来到罐体中部,仔细察看,原来罐体竟是粗糙的纤维板!用这种纤维板做真空管道,确实匪夷所思。康不名说:

“内爆成型法,准确地说是二阶真空泡成型法,它的原理你们肯定清楚吧?”

姬人锐打趣说:“我们清楚,但今天你既然来当导游,就别偷懒,按全套导游词来一遍吧。”

“那好,我就按照全套的导游词来一遍吧。这段真空管道使用廉价的竹纤维板,内壁喷涂气密性涂料,以保证它可以抽成真空。真空管道由高强度骨架支撑,在形成真空后不至于被压瘪。大家已经知道,二阶真空泡被激发后,激发区域内的所有物体都会在瞬间向外‘飞散’,在真空泡的球面处形成自然堆积,于是,这段真空管道就瞬间转化成我们需要的罐形船体。所以它是一次性的,其后每次都需要重建,以用于下一次激发。罐体生产过程中不需要模具,不需要高温。形成的球壁很薄,只有两毫米厚,但你不用担心它的强度。它是类中子态物质,有极高的硬度、强度、韧度、透明度和光洁度,是材料学家做梦都想得到的理想材料,而且它是由质子、中子等粒子的重构所形成。”他用重音念出“重构”这两个字。“重构之后与原物体的材质完全无关,所以用不着昂贵的高强度金属,什么廉价材料都行,像竹纤维板啦、泥土啦、沙子啦等等。这样,飞船的造价就会大大降低,说它降低百分之九十五已经很保守了。”

鱼乐水衷心赞叹:“真正是化腐朽为神奇。”

“没错。再说形状。用这种工艺生产的产品,其基础形状只有一种:球形。不过,通过多点同步激发和调节激发强度,产品也可以是椭球形、弯曲香肠形和罐形,后者比较适合做飞船船体。你们看,眼前这段真空管道就是罐形,但请你们记住,成品的形状其实与它无关,而纯粹由激发模式所决定。只要这些材料位于激发区域内,在激发瞬间它们就会向外‘飞散’,在真空泡的泡壁形成堆积。但如果激发前物质堆放形状和设计的泡壁形状拟合,生成品的壁厚就会均匀。所以我们才把这段管道预先做成拟形的罐状。”

众人对这种全新的生产工艺赞叹不已。“老康啊,你开辟了一个时代。”姬人锐说。

康不名笑了,自负地说:“这句褒奖一点儿也不算过誉,所以嘛我就坦然收下了。纵观万年文明史,制造业都非常依赖材料的原始性质,即使在发明了塑料、合金、纳米材料之后,也都是对各种材料在原子级别之上的调配。现在,我们实现了材料在原子级别之下的重构,材料专家在新工艺中彻底失业,即使最廉价的材料经过这种重构后,也能达到无法想象的优异性能。”

葛其宏惊叹:“太不可思议了!真正的不可思议!那是不是说,连垃圾也能用来建造飞船?甚至核废料也行啊,只要经过原子级别之下的重构,放射性也就消失了。”

康不名吃惊地瞪着他,半晌不说话,弄得葛其宏有点讪讪的,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外行话。良久,康不名才说:

“失敬了,失敬了,想不到一向爱说俏皮话的葛副会长竟有这样的战略眼光。小葛啊,你知道你这句话的价值吗?你无意中开启了一个产值数万亿元的新产业!不过不是用来造飞船,地球眼下用不到那么多飞船;而是用于建材!很快世界上就会到处耸立着廉价的、性能优异的球形透明房屋,而垃圾这个名词将从此消失!”他转向大家,激情地说,“这个发明的意义太伟大了,无论怎么评价都不算过誉。自打文明肇始,人类就像一条巨蚕,贪婪地吃着绿叶,留下美丽的蚕茧,但也留下大堆的粪便。而且粪便越来越多:工业垃圾、生活垃圾、建筑垃圾,更不说危险的医疗垃圾、化工废料和核废料,等等。这是文明的癌症,一直没办法解决,因为它在本质上是基于‘熵增不可逆’的宇宙法则。有识之士担心,总有一天,垃圾会成为主流,甚至把文明完全淹没……现在,小葛把这个问题一劳永逸地解决了!小葛,快点报专利,你我联名。不要重犯克拉克的错误,他因为对同步卫星的发明漫不经心,在太空丢失了十亿英镑。我们这个专利的收益又何止十亿!”

听了他最后一句玩笑,姬、鱼和葛相视而笑,笑容相当神秘,弄得康不名有点发毛。没等他问,姬人锐笑着说:

“老康啊,既然你提到了专利,我就提前揭宝吧。给,这是你的专利证书,关于‘二阶真空泡成型工艺’的发明专利,我让葛会长替你申报的,已经覆盖了世界各国。因为是这你职务之外的发明,所以这份专利属于你个人。还有一份协议,关于‘乐之友’如何向你支付专利使用费的。”说着,他叹了口气,“这是接受虫洞飞船技术的教训啊,当初我们无偿向联合国提供了这项技术,让他们在采氢业上大发横财,如今他们却想中止对‘乐之友’的拨款。所以,技术专利还是握在自己人手里保险。老康啊,你如果同意协议内容就请签字,‘乐之友’随后就开始向你支付专利使用费。”

康不名接过硬邦邦的专利证书和协议文本,匆匆扫了几眼,困惑地说:“我就这么一不小心,变成亿万富翁了?”

“对,没错。所以我说你别再抠门,别怕尊夫人把你的工资施舍光了。”

“但这个发明实际最早是洋洋提出的啊。”

“对,是他首先提出,但‘诺亚’号上天前时间太紧张,他没有申报也没实施,实际是从你真正开始的。再说,洋洋已经离开地球,也没有留下后人。反正专利已经归你啦,你想怎么花钱那是你的事,想寄给几十光年外的洋洋,也行啊。”

“这么多钱,留个零头就够我们老两口和子孙们花啦,其余我捐给‘乐之友’。”

“我说过,那是你的事,以后再说。还有,刚才你的笑话不能当笑话,确实要申报一个用于建材的补充专利。”他想了想,“就以贡献最大的三个人,康不名、楚天乐、葛其宏为专利权人吧。”

葛其宏一下也被震晕了,“我?就因为刚才那句话?”

“对,一言可丧邦,一言可兴邦嘛。记不记得德国总理施罗德的一件逸事?事发原因我记不清了,可能是某次足球赛德国队夺冠之后吧,他高兴地喊:让我们干一杯!后来这句话被谱成歌曲,全国流行,他稀里糊涂就赚了几百万稿费。”

“真是祸从口出啊。这次我完了,心宽体胖的好日子要到头了,得经受世界级富豪们劳心伤力的苦日子啦。那我也学习康老,留点零花钱就行,其余捐给‘乐之友’。”

玩笑归玩笑,他们决定回家后立即申报专利,还是那句话,专利握在自己人手里最保险。随后,他们一行人从脚手架上下来,戴奇说,准备工作还要一个小时,请他们先到休息室休息。鱼乐水立即说:

“不,既然还有时间,我们到那儿去一趟。”她指指远处的人群,“他们在这儿守了六个月,够苦的,天气马上就要转凉,日子会更苦。人锐,你想办法把他们劝走吧,我知道你有办法,当年在杞县就曾大展身手,老鲁说你使用了反间计、空城计、美肉计、连环计,‘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姬人锐不免摇头,“你呀,真是菩萨心肠。其实他们不苦,他们认为肉体的苦修会收获心灵的快乐,心灵的救赎。”

鱼乐水笑着坚持,“你试着劝一次嘛。劝过之后,如果他们仍要坚持,也算我们尽了心。”

“好吧,我试试。”

他们仍乘直升机过去。人群中心有一口很大的不锈钢锅,里面盛的大概是中国式的杂烩汤,香味四溢,热气腾腾,人们排队领取,秩序井然。三个老太太掌着长勺为大家分发,她们看来很享受这种“施予者”的角色,干得很卖力,一边分发,一边与领取者亲切地交谈。其中两位老太显得蓬头垢面,应该是在帐篷里过苦日子的两个邻居,衣装整洁的那位肯定是康不名的老伴。姬人锐让同伴们在圈外等候,他找到三个老太太,说了一会儿话。鱼乐水等人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听见他交错使用汉语和英语,显然也在对周围人讲。二十分钟后他回来,笑着说:

“好了,老康的两位老邻居同意回国了,其他人也已经动摇。”

鱼乐水很佩服,“这么快!你都说了什么?这次是三十六计中哪一计?”

“完全没有用计,这次是靠真话的力量。我对他们说:这儿确实能激发出真空泡,这种二阶真空可以说是新宇宙,所以‘主’说这是通向新宇宙的门户,也不为错。但处于激发区域的物体,包括人的身体,都会嵌入你们眼前这个空心球的球壁。你们看,通过缺口能看到那儿有一具人体,对不对?当时嵌在球壁中的共有四位义烈之士,至于他们的灵魂能否脱离肉体而进入新宇宙,按我们的信仰是不信的,但也不排除你们的信仰是对的。我给你们透个消息,这里半个小时后就要进行首次工业性激发,依主的说法:那时天国之门就将洞开。你们三位如果愿意进入天国之门,我可以开个后门,事先把你们送到那个罐体里——只是这样做了之后,灵魂的归宿我不敢保证,但肉体肯定要嵌在船壳上了。”

“他们怎么说?”

“康老的老伴首先摇头,笑着说:‘你弄错了,我是来给他们舍粥的,我没准备进天国。’两个老邻居犹豫一会儿,决定放弃我提供的后门,说马上离开这里回国。其他人随即也动摇了,应该会有相当的人步她俩的后尘吧。”

“好,干得不错。谢谢人锐,功德无量啊。”

那边的脚手架已经拆除,激发马上就要开始。他们乘直升机返回,立在坑口,一眼不眨地看着下面。准备铃声响过之后,万籁俱静,忽然一道白光闪过,空间似乎抽搐了一下,伴随一计清亮的音响,那段庞大的真空管忽然消失了。定睛观看,它还在,只是变成了一个完全透明的罐形船体,尺寸比原来略大一号。罐体下边的支承歪倒了,罐体直接坐在地面上,那一计清亮的声响应该是罐体坐地的声音。罐体范围之外的真空管道还保持原状,但已经与罐体脱离。两台激光切割机同时伸出长臂,开始在船体上切割。切割机发出夺目的蓝色光芒,但与普通的切割不同,割口处完全没有火花飞溅,只有一道极细的割口随着激光延伸,在透明的船体上慢慢勾勒出舱门的形状。看来这种新型物质切割起来比较困难,切割行进得相当缓慢。一个小时后,两扇门——不,四扇门切割完毕,原来激光切割机在对侧罐壁上也同时完成了切割。

康不名和戴奇领众人走进一台观光吊舱,液压伸缩臂把吊舱送到刚切开的门洞处。戴奇介绍说,船体马上要移走,在其他的车间里进行后续加工。在这儿提前把门切出来,只是为了检查和吊装的方便,然后就要开始下一件产品的准备了。众人透过门洞,敬畏地看着这座巨大的透明船体。舱壁确实非常薄,只有两毫米,再加上完全透明,几乎就像融化在空气中。葛其宏笑着问:

“康老,戴奇先生,壁这么薄,真的能做飞船船体吗?”

戴奇看来早就预料到类似的问题,提前准备了一把大铁锤,此时他拎来铁锤,抡圆了猛地砸向船体,众人不由心中一紧——他们已经习惯了玻璃在锤击下哗然破碎的场景。但这样的场景并未出现。只听得清亮的一响,铁锤被反弹回来,而被砸处完好无恙。那一响的余音不绝,震波沿着薄薄的船体传播,造成了光线的衍射,一圈圈彩色波纹沿着船身荡过去。从这个现象看,这种高强度的材料也有优异的弹性。康不名笑着说:

“他的锤击只是作秀,是给记者们准备的直观画面,其实船体的强度远远大于锤击的力量,甚至能抵御微陨石的冲击。”他笑着问葛其宏,“小葛,有没有恐高症?如果没有,你可以用这样的透明球体组成摩天大楼,让建筑物融化在蓝天里,而住户可以透过地板,观看脚下的彩虹卧波,云飞云停。”

葛其宏由衷地说:“那是神仙的境界了。”

众人都笑了,但笑容深处也有苦涩——人类社会已经到了全新阶段,有用之不竭的廉价清洁能源,“环境污染”将变成过时的旧词汇。人类已经因科技而进入自由王国,从人界走向神界。可惜,前边仍旧蹲伏着一个恶魔,它会把这一切美好毫不怜惜地一口吞下,已经神化的科技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应对办法。没错,泡利正全力开发婴儿宇宙,但结果如何难以预料,它只能说是绝望中的疯狂努力。

大家在苦涩的喜悦中与康老告别,踏上了返程之路。

此后,新式飞船以惊人的速度建造着。以美国费米中心生产的标准化船体为基础,姬人锐在全世界组织了流水线生产,所有具备相应技术水平的国家都参与了零部件生产,最后在中国组装。当然,姬人锐已经提前同所有船主在私下达成协议:飞船完工后,“乐之友”要先借用三个月,不付租金,但会保证飞船的完好,若有损坏,照价赔偿。

至于以同样方法生产整体式房屋的产业也随之诞生,康不名的孙子康平是总负责人。这是涉及万亿产值的大产业,他们要先制定标准,进行先期实验,完成定型图纸。

两年后,在姬人锐、泡利、康不名等人近乎疯狂的努力下,三十三艘飞船顺利建成,多的一艘作为备用。新工艺和流水线生产大大降低了成本,即使如此,建造总费用也占当年全世界GDP的百分之四十五,大大影响了民众的生活质量。但民众都知道它是干什么用的,所以并未引起什么风波。只有一件事姬人锐没办到:他原想给飞船都买上保险,但没有一家保险公司敢接这宗业务。其实即使有人接,姬人锐也拿不出天文数字的保费。而且——说到底,保不保险又有什么区别呢?在姬人锐心目中,现在全世界的钱都是他的,都可以用于人类逃亡这个目的。那么,买了保险,不过是把右口袋的钱转到左口袋而已。何况这个实验是“本质安全”的(泡利的话),真空湮灭只能释放微量的能量,即低强度光脉冲,人员、设备只要位于湮灭范围之外就是绝对安全的。“金鱼”号和“诺亚”号的成功,还有费米中心已经常规化的工业激发就是明证。所以到后来,姬人锐把买保险的念头放弃了。

在这两年时间里,楚天乐一直密切关注着这件事的进展,但确实没有具体参与。更多时间他都待在山中家里:坐在轮椅上,眉峰微蹙,目光对焦在无限远处,数小时一动不动。鱼乐水尽量多抽时间在家里陪丈夫,她知道丈夫在苦苦寻找“另一条路”,但他的寻找肯定不顺利。鱼乐水能够感觉到他内心深处的焦灼。连六岁的草儿都知道了一条规矩:在爸爸“变成石像”时绝对不能打扰,她会悄悄跟着徐嫂或妈妈到外边去玩儿。鱼乐水从不过问丈夫的进展如何,以免给他造成压力。她想起公公晚年主动退出了科研,就像一位善水者年迈之后主动远离大海,那时难免有种失落感吧。鱼乐水有一个感觉——丈夫可能也快要离开智力搏击的舞台了。虽然他只有四十四岁,但他的病也许会影响到智力。

对于丈夫这样的人,仅仅智力上的衰退就意味着人生的结束啊,鱼乐水苦涩地想。

两年后的六月份,婴儿宇宙实验的准备工作全部就绪。姬人锐从SCAC借来“宇宙虫”号,拉上楚天乐和鱼乐水,来到月球背后六万千米的地月引力系统第二拉格朗日点,代表“乐之友”总部进行实验前的视察。三十二艘无人飞船已经在那里泊好,船身上漆着各艘船的名字:“盾构机”“深潜”“寂寞之心”“矿工”“新伊甸园”“天国之门”等等。由于新飞船都装有尾部天线,它们仍然酷似金鱼,不过是小尾巴金鱼。三十二条金鱼头对头围在一起,尾巴拼成一个巨大的花球。实验将在北京时间当晚零点进行,到那时,三十二条金鱼将同时吐出水泡(二阶真空泡),三十二个水泡将连缀成一个封闭的球面,而被这个球面封闭的球形空间(一阶真空)将从它原属的三维宇宙中分离,飘走,消失。

泡利陪同视察。这家伙一向不修边幅,这两年中太忙,连理发也省了,现在淡黄色的头发和胡子都很长,乱蓬蓬的。姬继昌和埃玛私下称老师是“白毛雄狮”,应该是一个贴切的绰号。近来他没时间去游泳和洗澡,身上的味道也像雄狮一样刺鼻,不过参观者秉持绅士风度,对此佯作不知。泡利指着飞船,对鱼乐水笑着说:

“看,这就是你的足球。”

三十二艘飞船的外观一模一样,仅尾部天线的形状分为两种。飞船制造过程中,有些好事者私下串联,做了如下分配:十二艘飞船的尾部天线做成正五边形,黑色;二十艘做成正六边形,白色;合在一起,一如足球的三十二个拼块。考虑到这点小改动无关大局,姬人锐当时一笑放行了。所以从远处看,这些飞船围出一个逼真的大足球,只是尚未拼拢,黑白拼块之间留着间隙。

鱼乐水笑着摇头,“这个足球也忒大了点。”

楚天乐也笑:“要想踢它,得有夸父那样的大脚板。”

泡利指指这个足球的中心,有一个网格状的东西悬停在那里,“那就是放射源,用来校验实验是否成功。月球背面放置有灵敏的探测仪,如果泡泡激发后探测仪的指数忽然回零,我们就可以开香槟了。我把放射源做成网格状,一共一百二十五个节点,每个节点固定着一百克镭。这样的结构可利用太空的低温对镭块进行冷却,避免因放射能造成中心过热。”

楚天乐说:“但只有激发的瞬间可以测量,因为放置仪器的月球很快就远离这片空间了。”这个解释是针对姬、鱼二人的,他俩毕竟不是专业科学家。“过去人们一直把‘星体坐标’和‘空间坐标’混在一起,观测宇宙时只记录星体的坐标,从未尝试确定特定的空间点,因为真空就是虚无,处处皆同,没有什么特征可以定位。但在我们的激发之后,宇宙空间就有了特定的一点,它就像海洋的肚脐眼儿,会使周围空间出现流泻。因为地月是运动的,会迅速远离这个静止的特定点。打个比方吧,就像是在一辆飞速行驶的汽车尾部点燃爆竹,在地面上炸出一个小坑。小坑将很快远离汽车,那是因为汽车在运动,而小坑是固定不动的。”

鱼乐水有些不解,“那你怎么验证激发是否成功?如果镭块儿并未掉落到婴儿宇宙中,它也会随那个特定点迅速远离月球,月球上的探测仪同样会失去读数。”

楚天乐笑了,“错!如果镭块没有掉进婴儿宇宙里,而是仍待在本宇宙,那它就会受地月引力作用,仍会跟地月坐标系一起运动。所以综合结果是,只要月球上探测仪读数回零,就意味着可以开香槟。泡利,我说得对不对?”

“对。”

姬鱼二人仔细琢磨了一下,点点头说:“对,是这么回事。”

忽然,那三十二艘飞船中有一艘的尾部冒出两团蓝光,船身微微动了一下。其他飞船尾后也相继冒出两团或四团蓝光,船身也微微动了一下。随即蓝光熄灭,船身恢复稳定。泡利解释说:

“三十二艘飞船是联动控制,以中心放射源为原点,保持严格的球面形状。如果有微量飘移,电脑会自动指挥飞船的微调系统点火,精确校正飞船方位。”

对现场的视察很满意,姬人锐和楚天乐都没提出什么意见。于是,一行人乘“宇宙虫”离开这里,前往六万千米之外的月球背面,实验指挥所就设在那里。这会儿,日、地、月不在一条直线上,月球背面(即永远背对地球的那一面)大部分沐浴着阳光,像一只亮闪闪的金盘悬在天幕上。不过,这只金盘上满是疤痕,有众多环形山,但更醒目的是众多的“海”,如科罗廖夫海、齐奥尔斯夫斯基海、门捷列夫海、阿波罗海、莫斯科海等,它们都撒在金盘的盘面上。楚天乐贪馋地看着,熟练地为妻子指认着各个地方,一边由衷地感叹道:

“我观测天文三十年,这是第一次看到月球背面,不过我早在月面图上把它们背熟了。”

飞船在月球背面的中心停下,这儿是一处无名平原,离艾特肯环形山不远。一艘简化版飞船停在这里,上面显示的名字是“女娲”号,它就是三十三艘飞船中备用的那艘。“宇宙虫”号关闭虫洞飞行状态,利用尾部四只“小蜜蜂”的动力,降落在低重力的月球上。走下飞船后,众人才看见指挥所,这是一栋全透明建筑,似乎溶化在阳光中。它呈完美的球形,球体下半部分埋在月岩下。球体里面有二十几个人和一些设备,一架带摄像机的小型望远镜直对着天顶。泡利领着三人穿上太空服,下了飞船,从地道进入指挥所,又脱下太空服。里面的姬继昌、康不名、世通社摄影记者兼播音员霍普斯等迎上来,同客人紧紧握手,埃玛也在远处向这边招手。泡利指指透明的球形房屋,赞赏地说:

“看,康老的功劳。他巧妙借用已经成熟的船壳制造技术,在月亮上因陋就简,用‘女娲’号的激发系统弄出了这个实验室。”

几个人同康老握手致谢,姬人锐说:“你这老家伙真是闲不住啊,跑月球上又鼓捣出这个大泡泡。”

八十五岁的康不名依然保持着一颗赤子之心。他激情洋溢地说:“欢迎各位来到科幻时代。这些天在这儿工作,我总觉得自己是在某部科幻电影的场景中。我想,即使人类的最终结局不可改变,我也要感谢二十几年前那锅沸水,让一群渺小的青蛙跳出了人生最高高度。”

姬人锐笑骂道:“你这只老乌鸦,少在这儿瞎激情。先介绍一下情况吧。”

于是,姬继昌介绍了月球基地的准备情况。介绍完毕后,姬人锐问:“我看泡利小组的主力都在这儿。实验必须用这么多人吗?”

姬继昌回答:“不。实验是全自动的,除了摄影记者,只用两人就够了,但伙伴们都不想放过亲眼观察实验的机会。”

姬人锐不客气地说:“那你们还没有习得‘乐之友’的传统。‘乐之友’的传统是,只做最必要的事,只冒最必要的险。”他回头对泡利说,“当然,我知道这种实验很安全,只会激发出柔和的光脉冲,在老康的工厂里,这种激发已经常规化了,何况这儿离实验场地还有六万千米。但既然实验用不到这么多人,就让他们回地球去,包括旁边那艘‘女娲’号。”

泡利立即点头认可,对那些显然心有不甘的手下做了一个坚决的手势,说:“这一鞭抽得对。我、姬继昌,摄影记者霍普斯留下,其余人乘‘女娲’号离开。”

姬人锐说:“对,赶紧回去,还能赶上午夜看直播。”

一个手下沮丧地说:“那可是隔着整整一个月球啊……”

楚天乐笑着说:“只好委屈你啦。你难道不知道上帝之鞭的凶名?——关键是他说得对,多一份小心总归没坏处。”

康不名忽然插话:“对,应该离开——不过姬继昌不能留下。既然是为了安全,那么泡利小组的二把手理应离开。我留下吧。”他提前堵住那些年轻人的口,“看在我满头白发的份儿上,谁都甭跟我争。我这把年纪,就是埋骨月球也值了,绝对算得上喜丧。”

姬人锐又骂他一句:“你这只老乌鸦,越聒噪越来劲儿啦。不过,就按你说的吧。”

鱼乐水看看姬人锐,心中暗暗钦服。这个男人处事干练,虑事周详,该胆大时比谁都胆大,该小心时比谁都小心。倒不是说这次实验有风险,但他坚决地预先摒弃任何“不必要的风险”,做得非常到位。真要感谢命运给“乐之友”们带来这个人(其实应该说是他促成了“乐之友”的诞生),他和天乐一样是“乐之友”的灵魂。如果说天乐是管思考的大脑,那他就是管行动的小脑。他唯一的缺点——只能算是她的感觉吧——姬人锐似乎过于享受权力的快感。两年前,她不同意阿比卡尔的提议,这是一个重要原因。

姬继昌不大甘心,明知道泡利不会同意,仍试探地说:“老师,让我留下指挥吧,你尽管放心,我保证……”

泡利打断他的话,简短地说:“小组负责人优先。”

姬继昌知道拗不过他,沮丧地摇摇头,嘴里咕哝了一句:“你个白毛老妖精。”那边的埃玛听见了,笑着用英语说:“泡利老师,昌昌又在喊你的昵称啦。”泡利听后声色不动。

鱼乐水笑着催大家:“快走吧,快走吧。别把看直播也耽误了。”

众人开始穿太空服,姬继昌穿到一半忽然停住,拍拍脑袋,“哟,我忽然想起来了,今天是老爹的重要日子,六十大寿!”

姬人锐一愣,“你不说,我自己也忘了。临走前你妈还问我今天能不能返回,我说肯定能。她没说生日的事,也许是想给我个惊喜?”

众人大笑,说:“快回家快回家,你们一家三口就着生日蛋糕的烛光看直播吧。”姬人锐忽然拍拍康不名,他们因生日相同,一向戏称老同庚:“你……”

康不名也同时想起来:“哈哈,也是我的生日!没关系没关系,我就在月球上过吧,这应该是我八十五年来最别致的生日。但我得和老伴说一声。”

他通过指挥部要通家里电话,说今天不能回去了,生日蛋糕就替他吃吧。老伴让四岁的重孙女蛐蛐为太爷爷祝了寿,奶声奶气地唱了生日歌,老人高兴地挂了电话。

康老打电话时,泡利把楚天乐叫到一边,平静地说:“既然是执行安全措施,我索性把遗言也留下吧。楚,万一有不测,泡利公式留给你了。”

楚天乐感慨地看着这头须发杂乱的雄狮。泡利的目光很平静,但楚天乐从中读出了他的深意。这个“白毛老妖”可说是世人中目光最清醒的,直觉惊人。圈内人都知道他喜欢打赌——在某项研究得出结论前,先凭直觉猜出结果,而且基本没输过。最近这一段,他从一个光屁股晒太阳的逍遥者忽然变成一个工作狂,肯定有重大原因。也许他提前看到了又一个横亘在人类前面的灾难?他曾说过,泡利公式虽是经验公式,但具有简洁美和对称美,应该能成为理论公式。现在,他特意把公式留给自己,当然有深意……但眼下不宜长谈,天乐只是笑着说:

“你是在为难我。你知道我是半路出家,数学底子比较差,做不了这件事。我相信你会平安归来,这事还得你来完成。”

泡利以惯常的直率说:“我知道你的数学差一些,但你有过人的直觉,这和数学水平同样重要。好了,交给你了。”

“好吧,我暂且接下它。”

两拨人告别,大家经由地道出来,分别登上两艘飞船。太阳已经半落,月球荒野上暮色苍茫。飞船用常规动力起飞,然后切换为虫洞飞行方式。在众人的视野转为盲视之前,大家看见,在那幢灯火通明的水晶球形建筑中,沐浴在温馨光芒下的三个人影正向他们频频挥手。这也成了三人留在大家记忆中的遗照。

两艘飞船停泊在哈马黑拉发射场上空的同步轨道上。他们乘“小蜜蜂”返回地面,再乘专机返回中国西峡。到总部已经是夜里11点了,姬人锐不放楚氏夫妇走,要他们一块儿吃生日蛋糕。鱼乐水虽然想早点回家见草儿,但盛情难却,再者草儿肯定已经睡熟,也就爽快地答应了。苗杳听见外边有动静,赶快迎出来,见是丈夫一行,舒了一口气。本来不能回家的儿子也意外回来,让她更高兴。她说:

“总算赶着今天回来了,没把六十寿诞拖到明天过。”

她果然备好了生日蛋糕和一桌盛宴,屋里还有鲁军定夫妇。大家忙忙碌碌地吹蜡烛,切蛋糕,但都拿一只眼睛盯着电视屏幕。屏幕上,那个黑白分明的大“足球”仍然安静地悬停着,等着指挥部的点火指令。今天是农历初七,透过窗户,夜空中一弯细细的月牙挂在中天,暗淡的月盘隐约可见。从方位上说,实验场地,即地月系统第二拉格朗日点,此刻在月盘中心的背后。鲁军定对鱼乐水说:

“实验要是成功,我就立马轻松啦。”

他是说,如果实验成功,民众又有了盼头,心理上得以宣泄,就不会有人再来搞什么暗杀了。他说得不错,但在这个喜悦亢奋的时刻突然提起这个话头,鱼乐水心中突然泛起一波忧郁。看一眼丈夫,他正努力吃饭(现在他的咀嚼比较困难),似乎并没有对这句话太在意,鱼乐水连忙把话头扯开。

这顿生日喜宴吃得风卷残云,因为时间已经快到零点了。大家来不及收拾碗筷,先堆在餐桌上,都到客厅看电视。偶尔大家也把目光投向窗外的新月,因为从真实方位上说,实验地点是在那个方向,他们真想透过月球亲眼看到实验室。

由于婴儿宇宙计划有太多不确定的因素,所以今天的直播比较低调,没有专业的主持,没有观礼的贵宾。镜头在实验现场和月球实验室来回切换,实验室内只有泡利、康不名和兼做主持人的霍普斯。11点59分,霍普斯简单地宣布:

“实验即将开始,现在开始一分钟倒计时!”

电脑计数声单调地响着,姬家屋子里也静下来,所有目光都盯着屏幕上那个黑白相间的大“足球”。计数结束时,大“足球”忽然爆出一道极强的白光。众人不由喝一声好,但这声欢呼只喊出一半就卡住了,因为电视突然黑屏!就在同时,窗外的夜空变得雪亮,强光背景下,唯有半空中的月盘是黑色的,就像是撒旦的独眼。强光一闪而过,夜色又恢复原貌,只有月盘的圆周残留着细细的白光,围出了一个空心的月亮。不过光圈很快消失,复现出原来的弦月。奇怪的是,在白光消失之前,月盘似乎突然抖动了一下,然后一切复归沉寂。

电视屏幕上仍然是黑屏。

这样的强光远远超过理论计算值,是不祥之兆。屋里静了一秒钟,也许两秒钟,然后几个人同时跳起来,开始了行动。姬人锐父子分别打电话询问“乐之友”总部和SCAC的值班人员,得知在强光闪过的瞬间,所有直接用望远镜观看夜空的人都短暂致盲。此时,能绕过月球观察实验点的只有太空中的楚马望远镜,但它也因突然的强光造成数据溢出,无法提供报告。楚天乐向姬人锐招招手,说:

“立即乘飞船,去现场!”

姬人锐点点头,在电话中下达了一系列命令。十分钟后,楚、姬等十数人已经坐上直升机,到南阳换乘“小蜜蜂”,向哈马黑拉发射场飞去。与此同时,泡利小组其他成员也从各地向那儿赶去。

飞行途中,姬人锐做出决定,这些人要分乘两艘飞船前往出事现场。他和姬继昌带两名泡利小组成员坐“宇宙虫”号先走,楚、鱼带领其余人乘“女娲”号在同步轨道上待命。两船随时保持联络,只有在得到前者的安全通报后,后者才能出发。月球背后此刻不大可能有什么危险,但——他们也曾认为这次实验是安全的!楚天乐和鱼乐水同意了这个决定。楚天乐低声说:

“姬大哥,昌昌,保重!”

由于要随时保持联络,“宇宙虫”号只能采用断续飞行方式,赶到出事现场用了两个小时。越过月球边界后,他们小心地向前推进,姬继昌不停地报告着:

“三十二艘飞船全部失踪……远处似乎有飘浮物,眼下看不清楚……现在到了月球背面——天哪!”

守在“女娲”号通话器前的鱼乐水急急地问:“看到什么了?”

通话器中换成了姬人锐的声音:“你们自己来看吧。已经确认没有危险。”

一个小时后,“女娲”号赶到了月球背后,船上成员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月球背部的中心区域凭空升出了一只巨碗,其大小大致相当于中国的吐鲁番盆地。碗底深陷在月球表面,比周围未变化的月面要低十千米左右。碗壁向四周升起,边缘比月面高约三十千米以上。碗壁不完整,边缘呈锯齿状,颜色也不一致,有深有浅,还有透明的区域。碗壁很薄,高高翘起在月面上,似乎用手指一戳就会哗然坍塌,给人以锋利的痛楚感。看到这个怪异的场景,楚天乐联想到了费米国家加速器实验场曾发生过的事,那儿当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带缺口的空心球,后来知道,那是真空湮灭后,物质沿湮灭球面所形成的自然堆积。今天这个碗同样是那种自然堆积,只是尺度大了近千倍。球体的中心是地月引力系统第二拉格朗日点,即实验所在地,也就是说,这次实验所激发的湮灭空间,其半径大致为六万千米。

当年费米实验室两个半球的内壁非常光滑,最内一层透明,逐渐过渡到不透明,今天这个碗的内壁同样如此。两艘飞船映在内壁的镜面上,因为镜面曲率很小,接近于平面镜,飞船的成像只是略略变小。两艘飞船到这儿都停止了激发,以免出现危险。第一艘飞船上放出了一只“小蜜蜂”,以常规动力飞行,沿着那个巨大的碗壁搜寻着。他们很快找到了两具飞船遗骸,它们已经成了平面状,平平地贴在碗边,但其大的结构,如船艏、五边形或六边形的尾部天线、以经线状排列的电磁加速线圈等等,都基本能分辨出来。其中一艘飞船的名字正朝着这边,仔细查看竟然还能勉强认出来:寂寞之心。

“小蜜蜂”向碗底飞,这儿有一块区域比别处的透明度更高一些。那儿原是实验指挥所,那个透明的球形建筑。它也被平面化,贴在碗壁上。半球中的三个人成了放大的剪影,摊手摊脚地嵌在透明物中,有点像琥珀中嵌着的古生物,只是尺度大了几十倍。通话器中听见“小蜜蜂”里的埃玛在低声说:

“这位可能是泡利老师,他的肤色最白;这位应该是霍普斯,身边是那架小型天文望远镜;这是康先生,还能看清他的白发。今天是他的八十五岁生日啊……”

那边沉默了,船员们在向三位烈士默哀。

两艘飞船离开月面,搜索一番后,找到了其他一些飞船。它们也都被平面化,形成了弧度相同的球面残片。这些残片在形成的瞬间应该都与第二拉格朗日点等距,即都被堆积在半径六万千米的超级球面上。这些位置已经远离引力稳定点,而且地球和月球的相互位置也早就变了,所以,由于地月引力的拖曳,这些残片散布在长达数十万千米的地球轨道上。但残片中没有发现安放镭块的正方体网格。“女娲”号和“宇宙虫”号都带有辐射监测仪,但仪器上没有任何显示。为了确认镭块的消失,姬继昌让飞船电脑计算出镭块三小时前的空间坐标,然后赶往那里。飞船逼近那个曾经的球心,仪器仍然没有任何反应。也就是说,实验成功了。那个有一百二十五个节点的镭块方格确实已经随着一块自我封闭的空间,从这个宇宙中飘走了。

实验成功了,而且是超乎意料的成功。现在,泡利激发的封闭空间不是区区千米尺度,而是直径为十二万千米的超级球。它甚至可以轻松地把半径六千三百七十三千米的地球封闭其中,送到另一个宇宙。只是——这场胜利的代价过于惨重,它以三条生命为牺牲,以三十二艘贵重的虫洞式飞船为陪葬。

两艘飞船再次返回月面,以常规动力悬停在大碗的中心,向三位殉难者致敬。大家目光泫然,但都没有流泪。眼前这个造型奇特的碗可以说是三人的纪念碑,是一件超现代派的艺术品。它有足够的强度,估计能抵抗微陨石的冲击,寿命至少可达数万年——但宇宙已经没有这么长的寿命了,不过数百上千年罢了。这么说来,这座薄薄的纪念碑肯定能“与天同寿”。

他们告别战友返回,姬人锐平静地说:

“三条人命,三十二艘飞船,全世界半个年度的GDP。我欠了一百万年都还不清的巨债,也许只有追随他们三人去,才一了百了。”

楚氏夫妇相对摇头,楚天乐低声说:“姬大哥,别这样想。这是咱们大家的债。”

鱼乐水一脸凄然,“是咱们大家的债。我回去后得尽快向三人的家属吊唁,可是——我该如何开口啊。”

有关这次小型天文尺度灾变的情况陆续汇集。灾变时刻一个意想不到的收获是:由欧洲航天局(ESA)和美国航空航天局(NASA)共同投资建造的空间激光干涉天线LISA[1]

自2015年建成后从未得到过确定的信号,但那天的记录上却突然出现了一个峰值,时间正是实验激发时刻。

第二天晚上,姬人锐和楚天乐、鱼乐水、姬继昌商量后,召开了乐之友科学院和泡利一姬继昌小组的联席会议。鉴于上次暗杀事件的教训,此次姬人锐未雨绸缪,派鲁军定和他的手下在会议室外布置了严密的警戒。会场气氛沉重,没有挂三位烈士的遗像,但在主席台上放了三束白色的鲜花。姬人锐声音低沉地说:

“大家起立,向三位烈士默哀。”

众人默哀,每人都泪光盈盈。默哀毕,姬人锐请大家坐下,开门见山地说:

“婴儿宇宙激发实验是‘乐之友’成立以来最大的一次失败,赔上了三条宝贵的生命和三十二艘贵重的飞船。世界上肯定很快会掀起一阵凶风恶浪把我们吞没,而我这个人类史上空前绝后的最大欠债人只有自杀才能谢罪。不过我想,在惩罚之剑落下之前,我们得抓紧时间对实验来一个总结,这样在法庭上忏悔认罪也能说得利索一些。现在,请泡利小组的第二负责人姬继昌发言。”

姬继昌起身,先走过来,向姬人锐庄重地行鞠躬礼,“首先向姬人锐先生致谢。”他这么庄重地向父亲致谢,大家一时摸不着头脑。姬继昌说,“实验前我爸爸视察现场时提出:为防万一,泡利小组大部分成员必须撤回地球,他这个决定保住了小组中十九条生命。而康不名爷爷又主动代我留下,使我还能站在这里。”

与会众人不知道这个细节,都赞赏地对姬人锐点头,同时也都感到一阵后怕。姬继昌随即进入正题:

“我爸说这是‘乐之友’最大的失败,实际上实验非常成功,成功得出乎我们的意料。过去我们只能激发出千米级别的二阶真空,这一次陡增为十二万千米,从宏观尺度跃升为宇观尺度了。也就是说,如果确认婴儿宇宙激发成功,我们将可以轻松地把整个地球都送往另一个安全的宇宙。大家不知道,此刻的月球,连同它身后的地球和太阳,都已经不在原来的空间坐标了,它们被空间裹挟着向当时的球心位移了六万千米,只不过由于是同步位移,相对距离基本没有变化,我们感觉不到而已。真空之洞对面的天体则离我们近了十二万千米,这个距离差值及其引起的引力变化是可以测出来的,只是眼下还顾不上。不过,大家对这一点不必怀疑,因为LISA空间激光干涉引力波测量仪已经明白无误地记录下了这个时刻。”他苦楚地说,“这让我不禁想起康不名先生。如果他还在世,一定能用生花妙笔为我们描述那一场看不见的剧变,那一次世不二出的科技进步。可惜……”

众人十分震惊。时间太仓促,大部分人还沉浸在悲痛和挫败感中,还没有想到这次灾难的科学意义。

“我们的错误在于:三十二倍的激发所造就的二阶真空并非原来的三十二倍,它们互相激励,产生次级激发,最后结果就是这个直径十二万千米的婴儿宇宙。对人类而言,比较侥幸的是,二阶真空泡的球面正好抵达月球背部的表面,仅在月面上造成了十千米深的凹陷。如果球的半径再大三千千米,整个月球就会——像费米实验室曾发生过的一样——瞬间变成薄薄的半球形的自然堆积。当时实验安排在月球背后,是想让月球起到安全掩体的作用,但我们错了,对于这种真空泡激发,掩体完全不起作用,唯一的安全因素是距离。距离只要大于真空泡半径就绝对安全,但若小于真空泡半径,那什么样的掩体也不起作用。”他以苍凉的语调开了一个玩笑,“如果弄出这么一个巨大的月盘,夜里看书绝对不用点灯了。”

这个玩笑令人毛骨悚然——一个几十万千米的巨大月盘!它让地球变成了一盏巨型吸顶灯上的一只苍蝇,这个图景既壮观又怪异。姬继昌继续说:

“如果真空泡的半径再大三十六万千米,那就轮到地球了。所以——我们确实很幸运。”

众人默然。现在不是毛骨悚然,而是惊定之后冷静的后怕,这种感觉远远甚于浅薄的毛骨悚然。罗格深叹一声:

“如果是这样,我们真是万死难辞其咎了。但是没办法。为了逃离灾变,我们试走的都是从未走过的路,无法确保万无一失,只能祈祷康老说过的那个宇宙法则在暗中保佑——越大的灾变,其激发阈值就越高。”

姬继昌继续说:“现在回想起来,我们的实验方案确实有错,但错得并不多,只用略作改动就行:三十二艘飞船不要头朝里围成球形,而改为全部排在内侧,头朝外围成球形。这样,在激发出那个直径十二万千米的球面时,三十二艘飞船就会被包在新生的婴儿宇宙里。这也就是说,”他目光炯炯地扫视着大家,“先不提投送整个地球那档子事,至少我们已经有能力向新宇宙一次性地投放这样规模的船队:三十二艘飞船,外加三万两千名船员。”

听到这个匪夷所思又在情理之中的结论,众人先是陡然一惊,然后目光陡然发亮。他们紧紧盯着发言人,然后转为相互之间的目光交流。屋内保持着极度的寂静,但寂静中分明又有极度的喜悦在跃动。埃玛看着自己的恋人,眼中满是欣喜。鱼乐水看着他们,带点儿苦涩又带点儿戏谑地想:这真是一群记吃不记打的孩子呀。刚刚经历一场灾祸,腮边的泪珠还没擦干呢,一听见有更好的游戏,立马就全身心投入了。她看见楚天乐的目光也陡然变亮了,紧紧盯着姬继昌,毫不掩饰自己的赞赏之情。她理解丈夫此刻的心理。丈夫一向以思维敏捷、思路清晰自负,这会儿忽然发现了一个同样的天才,就像是诸葛亮晚年发现了姜维,欣喜之情难以名状。楚天乐停顿片刻,看还没有人说话,便对姬继昌说:

“三十二艘飞船这个数目太大,如果让船队的规模小一点呢?我觉得,飞船改为‘头朝外’排放后,这个数目可以大大减少。那么,最少使用多少艘飞船就能激发出一个封闭球面?告诉你父亲。”

姬继昌立即转向父亲,答道:“我已经考虑过了,是一个正方体的面数。六艘。”

楚天乐也把目光转向姬继昌的父亲。姬人锐明白了两人的意思,苦笑着说:“我知道二位的意思了,你们想让我在那三十二艘飞船的欠债上再增加六艘,对不对?欠就欠,俗话说得好,虱多不痒,债多不愁,只要有人还敢借。”他考虑一会儿,正色问,“也就是说,最小规模是六艘船?”

“对。”

“好的。刚才我儿子感谢了我,这会儿我要投桃报李,也谢谢姬继昌后生。有了他描绘的这幅光明图景,相信不会再出现我刚才担心的凶风恶浪了。只要我们跨出这么一大步,民众会忘记前一次失败,继续跟我们走的。同时,再设法说动世人制造六艘船并借给咱们用,虽然难,我能办到。好,昌昌你们商量怎么往下走吧,我要开始考虑上那儿打这么大的秋风——尤其是在三十二艘船欠债不还的基础上。”

姬继昌开始讲述后续计划,包括六千人船队的组建,包括《诺亚公约》的修改。楚天乐和姬人锐没有参与后面的讨论,两人都瞑目而坐,神思已经游于屋外。鱼乐水默默看着这俩人,感慨万千。他俩是百折不挠的典范,这会儿都在筹划下一个大战役的总体布局。其中尤其是姬人锐,按说,对外筹款应该是乐之友基金会的事,不是工程院的事,但他不分彼此,统统揽在自己肩上。鱼乐水沉思片刻,对丈夫交代一声,悄悄离开会场。

这是“乐之友”历史上最长的一次会议,直到深夜才散会。在会议上,关于下一个大战役的设计,包括战役的事务层面,全部谈透了。散会时,姬人锐疲惫地走出会场,看见妻子在门口等他。他问有什么事,苗杳直言不讳地说:

“是乐水交代我在这儿守着你。她说这些天要我看好你,一步也不许离开,直到她回来。她说,否则以你的走火入魔,你真敢为那笔三十二艘飞船的巨债去自杀谢罪。”她又补充道,“她还说,自杀并非是你认为自己有罪,而是想通过自杀来占据道德高地,使其后的六艘船轻松解决。”

姬人锐颇为尴尬,“别听她胡说。这位鱼会长才是走火入魔了呢,我怎么会自杀?我姬人锐像是会自杀的人吗?”

苗杳神色不变,“那更好,不过反正我跟定你了。”

“鱼乐水到哪儿去了?”

“不知道。你别这样看我,她真的没告诉我。”

苗杳果然一步不离,跟着丈夫回家,做饭上厕所都要丈夫待在她的视野里。姬人锐憋屈地说:“好啦好啦,我就是真的曾经打算自杀,你这么一搅和,也把杀气弄泄了,肯定不会再行动了。所以别再盯着我,趁空考虑点儿正经事吧。”

“什么正经事?”

“如果下一次行动实施,昌昌肯定是要走的,你得有心理准备。”

苗杳的眼眶一下红了,“我知道,也有准备,自打柳叶走后我就有准备了。我不会阻拦昌昌。虽然这一去生死未卜,但毕竟是去逃命,至少有点希望吧。我想得开。”

“还有昌昌的对象。”

“对,埃玛也是诺亚公约派的骨干,肯定要跟他一块儿上船。”

“杳杳,我想让他们在地球上留下骨血——这也是受柳叶的启发。让他俩赶紧结婚,出发前生一个儿女。实在来不及,就留下几颗受精卵,你找人代孕。”

苗杳想了想,决然地说:“如果是走第二条路,那我亲自做代孕母亲。女人绝经后还是能做代孕母亲的,我知道。”

姬人锐看看妻子,“你自己决定吧。这件事以后就由你来操办,我不再过问了。”

几天后,姬继昌突然带着埃玛回家。姬人锐知道妻子已经同儿子把话说透,他问儿子:

“昌昌,我知道六艘船这个数字不能再少,那是为了激发出一个完整球面所必需的最少数量。至于船员人数,这次是否可以不要满员?”

姬继昌立即回答:“爸爸,我知道你的意思。如果是一般实验,我肯定会谨慎为上,一步一步来,第一次实验让乘员尽可能地少。但——你知道的,婴儿宇宙的分离是否成功,母宇宙是不可知的,无法像正常程序那样,依据上次实验的情况来改进下一次的实验。所以,只有赌一把了。如果我们能胜利地到达彼岸,那么人数越多,这个种群就越容易生存。”

埃玛接着说:“再说,想去新世界的人太多了!六千个名额远不够分呢。”

姬人锐不再劝,转了话题,“我的那个计划,妈妈已经告诉你们了吧?”

“是的。出发前太忙,没时间考虑这些事,我们决定每对夫妻都至少留下两颗受精卵,请乐之友基金会寻找代孕母亲。噢,对了,因为这次是六千人,种群规模足够大,就不需要一夫三妻的婚姻结构了。经过诺亚成员的认真讨论和表决,决定对《诺亚公约》中有关条款做出修改,仍恢复传统的一夫一妻制。我们认为,既然大自然造出了一夫一妻的物种,就证明这样的结构自有它的优势。何况,新宇宙的环境必然很艰苦,需要多一些男人干力气活。”姬继昌笑着说。

当爸爸的笑着说:“很好。虽然两种婚姻结构并不牵涉道德层面的是非,但我还是比较喜欢这个新律法。”

一个星期后,鱼乐水风尘仆仆地回来了,她没有先回山中的家,而是先到姬家。“苗姐,快做一碗家乡的粥为我接风,这一星期外国饭实在把我吃腻了。”她说,“这一趟我跑了不下五万千米,绕地球一圈还挂零。好歹没有白跑。”

苗杳非常欣喜,答应着去厨房了。鱼乐水微笑着从挎包里掏出一叠硬邦邦的证书,递给姬人锐。后者打开,原来都是债权放弃书,一共三十二份。债权人一栏有的是个人签名,有各种文字:中文、英文、法文、阿拉伯文等;也有**公章,有中国、美国、英国、俄罗斯、沙特、巴西等。苗杳在厨房听见,兴高采烈地跑出来拥抱鱼乐水,笑着说:

“有了这些东西,我不用再看守他了吧?”

“不用了,你解放了。”

姬人锐嗓子发哽,摇摇头说:“你真是走火入魔了。我哪至于去自杀啊,我老姬像自杀的人吗?”

鱼乐水定定地看着他,“你不会。但如果弄不到后续的六条船,你会的,并不是你有负罪感,而是你认为这样可以感动潜在的捐款者。”

姬人锐的嗓子彻底哽住,这会儿只有摇头。鱼乐水接着说:“后边六艘船的资金也基本落实了,这是名单,可能有两位还要再做些工作。已经向捐款人事先做了交底,这些新船要随新宇宙一块儿消失,所以它们是馈赠而不是租借,自然不用再归还。人锐,这次你彻底放心吧,旧债不用还,新债也没欠。”

她轻松地打趣着。姬人锐此刻已经平定了情绪,笑着说:“大恩不言谢。”

“当然不用谢啦。其实这是基金会的职责,是我的分内工作,倒是你这位工程院院长在越俎代庖。”

他们轻松地吃完这顿饭,叫来直升机送鱼乐水回家。苗杳的几件心事都圆满解决了——丈夫的债、小两口的受精卵,还有儿子的事业——所以晚上睡得很沉。姬人锐睡不着。他不敢惊动妻子,枕着双臂默默地想心事。他相信儿子的话——人类已经有能力向新宇宙投放一支船队,但不敢确保船员们能活着到达,更不敢确保他们能在那个一无所知的宇宙中生存下去。所以,儿子此去肯定是永别,肉体的永别加上心理的永别。但是没办法。是绝对无望的局势逼着人类采取这样疯狂的、近乎自杀的行动。只有这样干下去,民众才不至于在漫长的绝望中发疯。也但愿在这些疯狂的行动中,幸运地碰上一条连接希望的麦哲伦海峡。

姬人锐想起曾看过一份资料介绍,说麦哲伦在开始他的环球探险时,依据的其实是一份错误的地图,地图上标出的所谓通往东方的海峡,实际只是拉普拉塔河的人海口。但麦哲伦当时深陷追求香料与地理发现的狂热中,义无反顾地去了。历史证明,正是他狂热的、有失谨慎的行动导致了一次伟大的发现。

“但愿昌昌,我的儿子,也有麦哲伦那样的幸运吧。”他祈祷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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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个位于太空的正三角形激光干涉仪,边长为五百万千米,用以测量引力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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